几艘小船晃晃悠悠停靠在红叶山脚，郭淮雨带着郭诗晴等十几个学生纷纷走下小船踩上红叶山的泥土。夏季的红叶山，青葱茂密，一片静谧。
红叶被大鸟驮着过来，抬头望一眼自己几乎每天都要对望的红叶山，心里也是一阵感慨。他知道谢红娘在这山里住了好多年，一个被誉为绿渊史上最美丽最贤惠的女人，摒弃了一切束缚杂念，只带着一心相思住在这里，他不敢想象这样的生活该是多大的一种折磨。想起水丹青那长长的胡子在夜色里随风飘散，那一张满是褶皱的脸和李观潮转过头默默的抽泣，他尚且不算成熟的心里突然生出无数的感动。
伸手将背后的画架缓缓扶正，穿了一身浅蓝衣服的红叶比起同龄人显然又高出了几分。
二愣和郭诗晴走在红叶前面，两个人边走边笑，谈论着一些红叶山风景之类的话题。李小唐走在前面，跟随着郭淮雨的足迹，不时偷偷打量一眼身后不远处的郭诗晴几人。
红叶山，绿渊三山之中最高的山峰，夏如绿染，秋似血飘，虽然天气不是很好，但并不影响整体带给人的震撼。
走出不远一截，前面有一处比较平坦的山坡。郭淮雨示意大家选地方坐下，看着很久不见上课的红叶也认真摆好了画架，脸色露出一丝满意。
“好了，大家都听我说。”郭淮雨示意众人安静下来后看着大家道：“作画，不能待在画室里，那样对于一个画家眼界的开阔没有好处。好的作品，讲究画风境界，但没有实物的支撑，境界这个词语就是干涩无味的。所以，今天留给大家的任务，就是在你们眼睛能看到的界限里，用你们手中的画笔，勾勒出一个真实的世界。”
“这种方法叫写生。顾名思义，写生的意思，就是要刻画真实的生物。一副画作有没有灵魂，能不能带给观众鲜活明艳的气息，完全取决于作家对于元素的认知。好了，你们自由发挥，谁做好了就举手示意，我给你们评判。”
学生们听了以后都开始整理自己带来的工具，放稳了画架，铺好了画纸，然后一个个转头在四处搜寻着。
郭诗晴坐在红叶前面，二愣坐在郭诗晴旁边。二愣望了望身后的海面，胖子水鸟没有跟来，估摸着是又去泡温泉了。每想到泡温泉，二愣就会泛起一阵怨愤，红叶最近忙着习武，每次去泡温泉都会很晚，二愣去不了。自己找胖子水鸟，没想到现在胖子连朝理都懒的朝理他，当真是越来越大腕了。
郭诗晴很惊讶红叶的到来，对于红叶的画工，她当初在石台上亲身体会过。虽然只有寥寥数笔，但用笔从容，笔走龙蛇，挥洒自如。郭诗晴很惊奇红叶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画工，她清楚红叶几乎不来上课，更别说跟着郭淮雨认真学习作画的理论。但红叶上次的几笔将一个女孩的神情勾勒的栩栩如生，不得不说他有着一种惊采绝艳的不同。
抱着要和红叶比一比的心态，郭诗晴缓缓起笔。她心里早想好了要创作的画作，于是笔锋起势毫不拖沓，手腕一抖，一笔成型，竟是要从远处将红叶山收入画底。
远处的郭淮雨缓缓游走在学生们中间，对于这些自己亲自教授的学生，他还是比较满意的。在他眼里，这十五个对作画有兴趣的孩子里，郭诗晴是一枝独秀，无可厚非的第一，而入门较晚的李小唐除了书法和一些微小的处理上比不上郭诗晴以外，其他的都超出了别人一截。转头看了眼李小唐认真细致的神情和他缓慢游移的笔锋，郭淮雨深深点头。
走到二愣旁边的时候，二愣却支着胳膊有些犯困，郭淮雨微微一笑，也不打搅这神人在海风中仍能做梦梦出仙女般在嘴角勾起一团憨厚的笑脸，慢慢走到了郭诗晴的背后。
郭诗晴入画很快，但真正开始以后行笔却很慢。每一笔似乎都成竹在胸按部就班，让身后的郭淮雨默默点头，不自觉露出一丝微笑。
画板上的红叶山头雄宏奇伟，隐约从绿渊三峰脱颖而出。郭诗晴将一片盎然绿意轻轻点缀，又拉近了一个视角般细致勾画出几块岸边的垒石。郭淮雨不知道当初郭诗晴初见谢红娘的惊艳，那一刻，青石暗白，锦衣长袖，一柄二胡，让这片海岸无限生动。她就是将那一刻的感觉细致刻画进入了每一块入微的石头，然后在海岸线上留白一片，空出一条缥缈北上的烟水之路。
沧桑，道不尽的古意。
郭淮雨微微点头，默不作声，心里却对郭诗晴在布局上的处理十分满意。最主要的是现在的郭诗晴已经远不是当初只能刻画秀山细水的郭诗晴，而是胸有千峰，座座挺拔别具大家风范的郭诗晴。
红酥手，细长笔，一纸锦绣，两鬓清风。
转头看一眼郭诗晴身后的红叶，貌似他的笔锋也在缓缓流转。郭淮雨微微一笑，对于红叶，他压根就不觉得他会画出什么。
红叶是他和郭诗晴的救命恩人，出于这点，红叶不愿意学画，他也没有强求。红叶不去上课，长胡子说随他就是，于是郭淮雨也乐得不去约束。原本没想到红叶今天能来，但看到他不止早早到来，甚至还坐在石头上认真描摹，神情也是入画一般，郭淮雨还是感到很是欣慰。
这不是对一个后生晚辈在学识上的认可，却是对一个心存认可的后辈在人性上的赏识。
他没有打扰认真的红叶，甚至连看也没看红叶画板上那一片不尽的沧桑，转身走到李小唐的背后。
李小唐对这片沙滩还是很有记忆的，记忆中李府同被打到不成人样的惨状一直在他脑海徘徊，让他原本清秀的眉头一直有些纠结。他看过这一片广阔的沙滩，天地交接于白色缭绕的雾气之中，隐隐几处黑色的山峰突显于其中，带出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感觉。远处的绿意此刻也变成了黑色的重墨，与天边的云涛缓缓相扣，给人一种决绝无情的冷酷。
于是起笔，笔中没有风景，却都是浓浓的寒意。
在他的笔下，隐于烟雾中的山峰都是露出冰冷的一面，翠绿欲滴的树叶都带上了萧瑟凄冷的孤独，一笔分开白与黑，仿佛又一笔连接了白与黑，将一种大山的孤傲无情刻画地淋漓尽致。
郭诗晴刻画地缓慢，李小唐却运笔如飞。
郭淮雨轻轻站在李小唐的身后，看着他重重一笔将海岸线描摹成黑夜的颜色，眼神里除了对这画作的意境深深震撼外，对眼前这个清秀的孩子也是多出了许多不解。
他自然知道李小唐是李府同的儿子，也知道李小唐曾经参加了这次赛舟会，甚至陪着李府同走到了最后。但他第一眼见到李小唐的时候，看到的是这个孩子眼睛背后深深的孤独和强烈的欲望。后来李小唐崭露头角，他更是见猎心喜，让这孩子跟着自己的女儿学习绘画，好加深他对于不同画风的印象。
他意识里，李小唐是失忆的，即便不是失忆，一个失去了李府同护翼的李小唐也是可怜的。但当他看到李小唐满纸的萧瑟和肃杀之后，心里还是多出一丝寒意。
李小唐没有意识到身后的郭淮雨，快速落笔将一副简直是秋天的红叶山刻画完毕，然后指尖微动，在旁边空白的地方轻轻写下：“风急千里横云怒，傲啸苍茫天地间。”
郭淮雨微微皱眉，转身轻轻走开。
无疑李小唐这幅画作是好的，用一笔一纸刻画了一副巍峨凌然，让人观画就能看到红叶山的深沉。但是他深知作画便是做人的道理，对于李小唐的认识却又多了一分见解。
许多人都已经作好了，郭淮雨一个个开始评判。从前排到后面，郭淮雨讲解得很细致，简直是不厌其烦。
讲解到李小唐的画作时，郭淮雨轻轻一笑，开始开导自己，管他了，毕竟是个孩子，能有这样的胸襟气魄也算是不错了。
于是他从好多方面点评了这幅被李小唐标注“云怒”的作品，给了很高的评价，后来在那句“风急千里横云怒，傲啸苍茫天地间”之后写上了自己的评语：山有萧瑟一片冷，笔存杀心两色薄。
郭淮雨对李小唐微微笑笑，转身一个个点评过去。
李小唐看着郭淮雨零落的十四个字，心里却是极其震撼，极其不安。
很快到了郭诗晴的背后，郭诗晴的画作也已经完成。
郭淮雨看着画作上细腻的笔法，心里还是多了些安慰。郭诗晴的画作中规中矩，到了这个程度，再求突破确实不太容易。太他还是很明显地感觉到了女儿的进步。那一笔连划的简短草书“行云扣碣石，万般憔悴，一息独远，留暗香。”更是让他看到女儿笔锋的凌厉。
不需要对这幅《暗香》留太多的评价，只是一个淡淡的点头，他开始往回走去。
“爸，红叶的画你还没点评了。”郭诗晴提醒道。
郭淮雨面露诧异，微微一笑，缓缓走到了红叶的背后，他为女儿的细心感到宽慰。
然而当他甫一接触画纸，他的脸色便变得极其专注起来。
这是怎样的一副画作啊，整体布局协调合理，毫不夸张，也毫不张扬，仿佛是一副经历多年沧桑幸存而来的经典，平实，切近，亲和，融洽。这样的布局即使是郭淮雨自己也作不出来。
郭诗晴看到郭淮雨一脸的惊讶，心里微微一动，缓缓走过去。
而此时，郭淮雨正细细地观察着红叶运笔的优雅。没错，是优雅，没有粗俗，没有放浪，完全是一种成熟的笔风。提笔应该是重笔破墨的一道中锋力透纸背，然后是蜿蜒如缕，丝丝相连的吸墨游走。通过运笔的轻重不同，将五墨六色展现地淋漓尽致。那飘走在天空的云层如行走在陆地的烟雾，少了一层厚重却多了许多灵动，那原本如一座铁城的红叶山体如同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少了一丝威严却多了无数古意；红叶山上的无数葱郁似乎是读懂了红叶的心思，点点滴滴被黑色的墨意轻轻勾勒，竟然流动着一种鲜活的气息和淡淡的香气。还有那一座平坦的石台，石台上，斜放着一柄满是孤独意味的二胡，让人一看就翻起无数情愫。画中有相思，相思无限长。郭淮雨突然想起这样一句话来。
他眉头轻轻舒展，顺着红叶的画纸寸寸看去。他是第一次感受到画作中竟然能有这么浓厚的生活气息，转头看红叶的时候，发现红叶依旧手中握着画笔。
他这才意识到红叶的画作尚未完成，轻轻将画作放回架上，他一丝不动地站立在红叶的身后。
红叶动了，于是冰冷的海岸线，漆黑一片中特意留白的一处石台边轻轻长出了几丛野草。绿草茵茵，在海风中东摇西摆，又似乎是配合那柄年华中洗礼镌刻的二胡在拉出一道生动的优雅。
郭淮雨被这一丛野草感动了，原本看上去总觉得缺少些什么的画作突然就变得丰富丰满了起来。
红叶的笔锋没有停顿，在一边空白的地方，轻轻勾动，用长胡子无数次夸奖过的笔体缓缓写道：“莫道尘缘清冷，看一纸淡漠，品个中深意；谁怜红尘素雅，听一腔二胡，留一世相思。”
笔顿，收手，红叶一脸平静。
郭诗晴突然想起那一夜的谢红娘，那一柄孤独却满怀希望的二胡，在这一刻重又拉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