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蜀剑庐山连山,平日里水汽旺盛,云雾遮拦,号称八百里山麓,一片氤氲。
万山俊秀,偏偏无名峰高高凸起,如鹤立鸡群,一枝独秀,给人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洗剑池横卧剑庐底部,斜倚一线天,只有一条不算宽阔的山路能走进去。若是平日,路边总会有许多剑庐的圣者守护两侧,闲人不得入内。只是适逢剑庐盛会,洗剑池门口也难得清静许多。
此刻,一线天下,一块磨得华光溜溜的石头边上,只留下一位枯瘦老者靠在黝黑试剑石上呼呼而睡,胡须颤动,飘然如飞。老者神情悠闲,彷如世间万物,尽于己身无关。
一线天边,唯一能进入洗剑池的小路上,缓缓出现了几个身影。这几个身影似是对剑池的情形的格外熟悉,因而不费力气便缓缓扭转而来,不几下,便到了老者身畔。
两个胡子拉了老长,岁数不知道多大的老者看着熟睡的老者嘿嘿一笑,其中一人一指点出,枯瘦如柴的手指竟瞬间一股劲风激射。那斜躺着的老者似是有所察觉,眉头微微一皱,并不急着醒来,将脑袋转向一边,接着又睡去了。
站着的老者轻咦一声,此时双手齐动,两股不同指风一左一右击向熟睡老人,心里嘿一声笑:看你如何躲?岂料讥诮未消,却见那老人脖子不见移动,那两指劲风却是忽然朝着黑石而去,甫一接触便凭空消失,杳无踪迹了。
站着的两个老者苦笑摇头,扭身朝着身后的灰衣中年人一揖道:“少爷,这老小子装睡。”
伤势尽复的灰布中年独孤星野微微笑道:“鹤老,秋老且不急,舟老是和你们玩笑了。”
身后小水几人一众冷眉冷眼,瞅了装睡的老人一眼道:“独孤行舟,起来喝粥啦!”
那装睡老者老脸一红,竟悠悠转醒。看一眼独孤星野,然后转向小水众人喃喃道:“没大没小的疯丫头,看谁以后敢要你!”
小水一听反而不怒笑道:“又不让你要,你操的哪门子闲心?”
小山讥笑道:“就是,没人要更好,以后我们就跟在少爷身边,哪都不去!”
小溪道:“小山说得有理!”
小竹:“小溪说得也对……”
装睡老者独孤行舟叹一声世风日下,伸手扶住黑石缓缓站立起来。拍打几下身上尘土,那一身敝履也不知穿了多少岁月,褶皱不堪,似是随时要拍碎一般。小水几人一看眼睛瞪圆道:“行舟爷爷,您老这都十几年的衣服了吧?”
独孤行舟笑道:“外物,外物,何必太挂牵。”
小水听了眼里泛红,伸手抓着老人胳膊道:“你就不会出去买一件啊,抠啊你,抠死了。”
独孤行舟道:“买不是要费钱么,还是小水的手艺好,能穿几十年的衣服,店铺里可不常卖!”
他这一阵玩笑话没引起众人大笑,反倒惹得几个女孩子泪水连连。几人当初在剑庐时,便和独孤行舟关系不错,平日里小水几个还给老人做衣服,送吃食,嫣然当作自己老人看待。十几年前独孤星野离去,老人本意也是要离开的,奈何独孤荣傲知道他身份特殊,修为高深,职责所在,就将他留在了剑庐,继续看守洗剑池。
平日里洗剑池外守卫森严,但独孤行舟似乎是极喜欢那一块黑石,所以即便再多的守卫,依然改变不了老人每天靠石而眠的习性。先前小水几个在的时候,独孤行舟也是独孤星野那边的常客。后来独孤星野离开,独孤行舟便哪也不去,天天守着洗剑池了。
外人看来,这枯瘦老者似乎是守护洗剑池的,但剑庐里的极少数人知道,独孤行舟的职责,其实只是负责守护这一方黑石。
老祖有言,无名之剑,剑出黑石。而据说当初这黑石从天外飞来,独孤野狐废去无数神器,丝毫不能阻挡。后来他以身化剑,才将黑石一分为二,一半落于无名峰,一半则落在了清水禅林。
慈云大师羽化飞仙,临走也要抱一块石头上去,却被金丝泥猴一抓将内中隐秘剑气全部击出。隐秘剑气入了司马青玉百琢之体,竟然让司马青玉瞬间晋升了虚罡境。可想而知,这一方黑石里蕴含的东西有多么恐怖。
独孤野狐以炼剑而生,因无名而名。终其一身,修为高深不可测固然重要,但能纵横武林数百年,多半还是要归功于手中的无名。独孤野狐取黑石一部分炼成了无名剑,以无名炼黑石,又是数十年,然后剑出,引五雷淬炼,终成绝世好剑。后人不知前人辛苦,但大都明白黑石的紧要。所以历代以来,黑石便成了剑庐真正的秘密。
几代庐鼎曾经试图用黑石重新炼一把无名出来,可惜与先祖独孤野狐雄才大略相比,他们连取黑石一角都做不到。做不到并不等于无用,所以这么多年来,剑庐里都会派顶尖的高手来守护黑石。
独孤行舟,便是这几百年来剑庐里真正深不可测的人物。
独孤星野朝着独孤行舟微微一笑,并不行多少礼仪道:“舟老,星野欲入洗剑池一观,还望舟老放行。”
独孤行舟看一眼独孤星野,目中精光绽放道:“三少爷是老夫小友,又是剑庐主人,当然可以。”
说着独孤行舟转身让开。
独孤星野也不客气,灰衣翩翩,直直走进洗剑池去。小水深深看了眼独孤行舟道:“剑庐里出了逆贼,我明白你大义,但若少爷出事,我还是希望你能站在我们身边。”说完也不逗留,转身追了上去。
几个女孩一改往日嬉笑,此刻都收了神色,端庄严谨,跟在后面,进了剑池。
独孤秋独孤鹤朝枯瘦老人一摆手,嘿嘿两声干笑,眨眼便消失不见。
独孤行舟微微皱眉,转而绕着黑石凝望一会,忽又坐下。一手深情抚摸斑驳黑石上的“剑法自然”,一手轻拈几根胡须,笑道:“让老夫跟你走,总得几身新衣裳才能!”说罢,竟又靠着黑石沉沉睡去。
独孤星野一步踏入洗剑池,洗剑池内原本平静的万柄利器竟然瞬间鸣叫起来。饶是身后独孤鹤独孤秋众人见识广博,也被眼前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传言当初老祖独孤野狐造出无名时,洗剑池里也是万剑齐鸣,潮声鼎沸。独孤野狐平生仅败一次,那一次,神器无名与对方惺惺相惜。周遭数里,万剑齐鸣,而独孤野狐也正因此心内震撼,被剑气反噬,成了重伤。究江湖传说,万剑齐鸣这样的盛况也就出现过两次而已。而且每一次万剑齐鸣,都和剑庐至尊神剑无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以独孤秋独孤鹤的身份地位,自然清楚如今当隐阁头挂着的宝剑并非无名,但,独孤星野一入洗剑池,数万柄利器竟同时附和,喧嚣不已,这就让两个老人震惊不已了。
此时,不远处斜靠黑石的独孤行舟双目陡然睁开,望着洗剑池上剑气纵横,心里也是惊奇不已。伸手轻拍一下黑石,转身边飞进了洗剑池中。
而他一入洗剑池,只见九尺剑鼎内万剑争鸣,一柄柄原本牢牢插在墙上的古剑利器,新兵宝刃也不断颤抖,不断嘶鸣,似是随时要脱墙而去,进入鼎中,沸腾一番。
独孤行舟心念流转,枯瘦手指轻轻点出,一道道似有似无剑气激射而去。只是那剑气在碰到墙上万仞时竟也轻轻颤抖起来,一并喧嚣了。
独孤行舟转头看一眼独孤星野。只见独孤星野灰袍轻摆,一步便踏上了剑鼎。
此时洗剑池万剑终于挣脱了墙体,齐齐悬浮于剑鼎之旁,对着独孤星野遥遥响应。其声嘶鸣,如泣如诉。转而万剑剑尖朝下,剑柄朝上,众星拱月般围着独孤星野齐齐参拜。
独孤秋独孤鹤大喜,跪拜于地道:“少爷神技。”
小水小山几人星目璀璨,竟忘记了喊一声好。
徒劳剑气却尽被化去的老人独孤行舟脸上不悲不伤,似乎是明白了什么,转而对着独孤星野缓缓下拜。
朗眉星目,灰布飘飘。独孤星野孑然独立,竟是一派羽化飞升的仙人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