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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图穷匕见

汪峰演唱的“春天里”响起,歌声激越中带着沧桑,这是谢帆近期最喜欢的歌,特意做成手机铃声,来电是个陌生号码:“我是任孝和,我想和你见个面,在南街口的玄意茶室,方便么?”

谢帆看过资料,任孝和已四十一岁,但他的相貌和年龄完全对应不上,很多人一见面,估摸他只有三十出头。他保养得非常好,皮肤白皙细致,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身材修长结实,没有半点中年人常见的肚腩赘肉,配上贴身合体的服饰,俊朗的五官,就像从大银幕走下的明星,浑身洋溢着高贵气质。谢帆向来自诩很注重形象,但和他比起来,仍不免有小巫见大巫之感,他开始明白洪欣为何会动了真情,这样一个相貌、权势和财富并重的男人,能有几个女人能抵抗住其魅力?只是任孝和原本神采飞扬的脸上,此时眉宇间有挥不去的愁云惨雾,靠在藤椅上,出神地想着什么,直到谢帆走到面前,才如梦初醒地站起,伸出手说:“你好,虽然首次见面,但我们神交已久。”

谢帆笑笑,两人坐下后,任孝和迫不及待地问:“她还好吗?”

“身体已没大碍,只是孩子没了。”谢帆的回答绕了个弯,只说身体,潜台词呼之欲出,精神很不好。

任孝和眼光黯淡无光,黯然长叹,“是我害了她们。”

谢帆淡淡地说:“事已至此,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最重要的还是如何善后。”

“对她的伤害,我是倾江倒海也还不清。”任孝和像是没听清楚谢帆的话,唏嘘不已,“我是身不由己,很多事不是我能控制的,如果可以,我恨不得马上到她身边陪着她,可是我现在没脸见她,唉……”

谢帆没开口,静静看着对方,听他自怨自艾,三四分钟后,才忍不住打断,“冒昧说句,如果你对她真是情深似海,那接下来该怎么解决问题,我想不用多说,你应该很清楚。”

任孝和愣了愣,从皮包里拿出一张支票,推到谢帆面前,“我何尝不想?可是有太多阻碍,我力不从心。这是我的心意,麻烦你拿给她。”

谢帆扫了一眼支票上的数字,“你要我和她怎么说?你给她的补偿?”

“可以这么理解,虽然远远不够,但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任孝和的声音中带着悲怆和遗憾,“只恨我们有缘无分,造化弄人。”

谢帆用尽全力,才忍住强烈的恶心感觉,这货不去当演员真是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洪欣自负聪明强势,可还是瞎了眼,找了个影帝当情人。这社会,对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的现象早已见怪不怪,哪个成功男人背后不是站着一堆女人?在原配和小三的角力中,能成功取而代之的小三少之又少,像任孝和这样的情况,更不可能放下妻子一家给予的荣华富贵,和洪欣双宿双栖。但事到如今,明明要拿出钱来了解此事,还惺惺作态,摆出一副情圣德行,这戏就演得过了。

“还有一件事,想麻烦你告诉她。”任孝和说,“我想给她换个位置,调整心情和状态,到北岛支行去当行长,等事情淡化后,找个机会再回市区工作。”

果然还藏着一手。谢帆并不意外,任孝和的妻子绝不会同意洪欣继续留在他身边工作,以免旧情复燃,而和洪欣撕破脸皮后,两人的上下级关系也显得敏感和尴尬,一方回避是必然选择。北岛是北洲市外海上的小岛,要搭一个半小时轮渡抵达,交通不便,经济落后,任孝和将她调过去,等同于发配边疆,眼不见为净,也是给妻子的交代,当然,这交代对洪欣是否合理,就不是任孝和的考虑范围了,其他人的牺牲,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如何处理,是洪欣的选择,谢帆不能去为她做决定,他的角色只是桥梁,介入得太多不符合他的定位,还可能弄巧成拙。想了想,谢帆徐徐地说:“你的意思我会准确无误地带到。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告辞。”

“好,也请你多照顾她,做做她的思想工作,看开点,人生以后还精彩得很。”任孝和说。

谢帆懒得再和他废话,起身离开,来到洪欣租住的公寓时,李姨正好去菜市场买菜,接过谢帆递过来的支票,洪欣的脸色如蒙上厚厚的严霜,“他拿的?”

“嗯,他刚刚约我见面,让我给你。”

“让你给我?他为什么自己不拿来?”洪欣的语气锋利至极,“他不敢见我?”

“就算他和你见面,又能如何?”谢帆沉声说,“如果他想来,早就来了。”

“用这笔钱,他就想了断?”洪欣骤然提高音量,嘶声说。

“那还能有什么意思?当一些事解决不了时,剩下的最后一条路,不就是钱么?除了钱,他还能有什么?”谢帆很冷静,“不要告诉我你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希望,从一开始,除了职位和金钱,他就不可能给你别的,秃子头上的跳蚤,明摆着。”

“一开始我也以为这样,可到最后,我却发现爱上了他。你不知道他对我多好,给了我多少承诺,我也想抑制自己,可是不行,只能越陷越深,你现在话说得轻巧,因为你不是我,你根本不懂我们之间的感情。”洪欣跳起来,指着谢帆的鼻子,激动不已。

谢帆声色不动,硬起心肠,冷酷地说:“我不用懂,我只知道这一切已过去。你知道人生最痛苦的是什么吗?就是把别人的一场游戏,当作自己人生的全部。你以前梦想得到的,只是镜中花,水中月,看着美丽,其实不可触摸,既然他放下了,你也得放下,这是事实,你必须接受的事实。”

洪欣的身体不断抖动着,终于坚持不住,摔倒在沙发上,她把头埋在扶手上,呜呜地哭泣着。哭声不大,但谢帆能听出撕心裂肺的痛楚,便走过去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轻声说:“哭吧,哭出来,把什么都忘了,他不值得在你的记忆里出现。”

足足半个小时后,洪欣的号哭才逐渐止住,抽泣着问:“他还说了什么?”

“他让我转告,准备调你去北岛支行当行长。”

洪欣扬起头,眼睛红肿,但眼神锐利如针,冷笑着说:“我就知道他会来这一招。”

谢帆说:“事情闹成这样,在同个办公楼里,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都不舒服,离开一段时间也好。”

洪欣深深地吸口气,坐直身体,将手上的支票塞还给谢帆,声音异常清晰稳定:“这个还给他,钱我不需要,我也不会走,你让他放心,我心已死,绝不会纠缠他,如果他硬要调我走,那后果他自己承担。”

谢帆怔了怔,有点迷茫地说:“你这又是何苦?”

“因为我不是为了钱和他在一起。”洪欣咬着牙,十指交叉紧握在一起,指节凸出,“我知道他家庭的事,可我以为能让他为我放弃一切,当我怀上孩子时,曾以为自己成功了,现在才知道,原来我开启的是一道地狱之门。”

“对女人而言,他的确很有杀伤力。”谢帆轻声叹息,“每个方面无可挑剔,几乎就是完美男人的模型,你迷恋上他,并不奇怪。”

洪欣喃喃说:“我曾经以为他是生命中的天使,现在才知道,天使和魔鬼,原来只有一线之隔。”

谢帆深有同感地点点头,洪欣捋一下头发,说:“宝贝在哪?晚上我们一起吃饭,然后接她到这住。”

“在我爸家。”谢帆说,洪欣总算开始恢复,以她爽朗坚强的个性,只要下定决心迈出第一步,面对再苦再难的关卡,她都能变得洒脱,轻快地越过去。谢帆对她有信心,正如当年经历离婚的巨大挫折时,洪欣的恢复速度就远比他要快得多。

和波维尔集团首次见面的地点并没在北洲,而是安排在省城威斯丁大酒店的咖啡厅包间里。波维尔出面的人物,是大中华区总裁——澳大利亚人哈森和总裁秘书、中国香港人舒珏,投资部总经理、新加坡华裔林伯平,而领海集团则是乔稳和谢帆两人参加。

虽然名义上是初步接触,探讨合作意向,地点定在轻松休闲的咖啡厅内,着意淡化正式的意味,但出席人物的分量,足以显示会议的规格和诚意。双方不约而同地全是正儿八经的职业服装,谈吐从容谨慎,一丝不苟。谢帆和林伯平是主力,负责沟通,乔稳和哈森只是在一边听着,神色不动,很少插口。舒珏则摊开笔记本,不时记录着,偶尔插口补充几个数据,她是标准的大美人,样貌身材没的挑,气质高雅,具有香港小姐的资质。最难得的是一口普通话字正腔圆,不带半点港台腔,坐在四个大男人之间,她就如绿草丛中娇艳绽放的玫瑰,分外夺目,为貌似轻松从容,实则紧绷激烈的气氛带来一抹亮色。

虽然在见面之前谢帆便断定波维尔是有备而来,可随着谈话的深入,对方掌握的资料之翔实充分,数据之准确全面,仍然令谢帆大为吃惊。有一些谢帆都没掌握到位的情况,波维尔都了如指掌。这种准备工夫,哪像是初步的意向性接触,根本已将领海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既让人叹服顶级外企强大的实力和对工作细致周密,又让谢帆觉得,对方对合作有着强烈的企图心。跳过意向的探索阶段,直接来到实际的谈判阶段,打得自己措手不及,还好凭着对领海实际情况的熟悉,他还能有条不紊地应付过去。

只是有个疑问在谢帆心中越变越大,有些数据在企业中属于机密,领海又没有上市,不存在对外公布经营数据的需要,那波维尔手中的信息,从何而来?只有领海最高级别的领导,才能将信息掌握得如此详尽,难道是……

谢帆没闲暇去细想,从乔稳告诉他要和波维尔接洽开始,他就估计这事绝不是听起来那么简单。波维尔的意图明确,收购领海,以此扩张在国内的市场份额。领海国有企业的身份敏感,在当前全资收购基本不可能,他们打算采取购买股权,以控股的方式达到目的。这无疑是一项庞大的计划,涉及方方面面的牵扯太广,要经过极为复杂的审批,没有漫长的时间很难定下来,其中变数极多,涉及的资本数额惊人,需要克服的难关不少,两个公司整合的难度极大,但如果能够成功,波维尔加上领海集团,在国内的市场份额将一举跃上第三,成为两乐下面的一大巨头。

谢帆分析过合资的前景,领海集团近几年的发展已跟不上市场高速发展,渐入颓势,市场份额不断下跌,只是凭着多年积累的品牌和渠道,才勉强维持住市场地位。在内部管理、员工素质、产品研发、市场建设和营销推广上,领海集团和一流企业的差距越来越大,就像一头大笨象,外表看似强悍无比,实则内里百病缠身,因为体型巨大,病灶又是多年累积,一般的小手术无法根治,经过伤筋动骨的彻底治疗,才有病愈的可能。而这需要外力的干预,只靠本身的调整,那是苟延残喘,渐渐走向日暮西山,多少叱咤风云的大品牌,就是没掌握住变革的时机,风光数年后,最终被掌声和鲜花所埋葬。

能和波维尔合作,带来先进的管理经验和雄厚的资金支持,对领海集团来说是难得的机会。而波维尔看中的是领海集团多年心血构建的渠道,这是无价之宝,是他们以最高效率扩大市场份额和影响力的道路。强强联合,各取所需,本是完美的方案,但谢帆紧绷着神经,不敢有丝毫大意,愿景是美好的,可道路是曲折的,多少企业在合资前被美妙的前景所诱惑,合资后才发现这是个美丽的陷阱,在握有资金优势、技术优势、人才优势的外资面前,渐渐失去话语权,落得鸡飞蛋打的结局,谢帆可不想走这条老路,成为领海集团的罪人。

但现在看来,情况远比预料的还要复杂得多。谢帆口干舌燥,喝了三大杯蓝山,足足谈了三个小时才结束。晚餐定在楼下的中餐厅,和下午的潜流暗涌不同,吃饭时的气氛轻松得多。哈森有着澳大利亚人的开朗,他在中国台湾待了八年,是个中国通,一口汉语很是流利,就是口音浓厚,说得快时不容易听清。因为前任不了解中国文化,导致波维尔大陆市场的业绩疲软无力,他临危受命,从台湾区总经理提升到大中华区一把手的位子。熟练地使用筷子吃中餐,哈森能把菜肴点评得头头是道,赞叹说:“我最喜欢中国料理,口味非常多,比如你们有八大菜系,每个菜系还有很多分支,同样的食物,做出的口味都不一样,真是一门艺术。乔总,谢总,我们喝一杯,很荣幸能认识两位,我相信我们一定能成为好朋友,好伙伴。”

晚上喝的酒是轩尼诗XO,国人喝酒讲究“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每次酒席都要暴风骤雨地喝倒几个才尽兴。外国人喝酒多以品尝为主,尤其是对好酒,一口一口仔细品味,在国内磨炼多了,和他们喝起来谢帆感觉毫无压力。而舒珏滴酒不沾,林伯平的酒量比乔稳还差,说是肠胃不好,只喝下第一杯,后面换成果汁,就谢帆和哈森喝着,乔稳偶尔陪喝几口,宴至中旬,一瓶酒才喝下三分之一。

无意中,谢帆发现舒珏地位特殊。名义上她是哈森的秘书,职位最低,按说在宴席中她要充当半个服务员的角色,在餐厅服务员忙不过来时,及时夹菜倒酒,作为大企业中经过专业培训的秘书,这是最基本的礼仪要求。但实际中舒珏完全没有这点意识,她就像个公主,雍容优雅地端坐着,倒是一旁的林伯平不时给她夹菜倒水,而有几道菜刚端上来,哈森和乔稳专门将菜转到她面前,而舒珏则自然而然夹下第一筷,没有半点忸怩作态,这绝不是作为下级应有的待遇。如果说作为外国人,哈森不了解中国人吃饭时,无规矩不成方圆的讲究还情有可原,那乔稳犯这种低级错误,就不可想象。结论只有一个,舒珏的身份,绝不是小秘书那么简单,才能令在场的大佬对她呵护有加。

对细节的观察,往往能发现很多台面上显露不了的迹象,对触及事情的本质有很大帮助,这是谢帆多年来的心得。他对舒珏暗暗留了心,这个女人在整个事件中,很可能将扮演着关键角色,甚至比哈森和林伯平都重要。

这餐饭好酒好菜,吃了一只当天从美加空运来的阿拉斯加红蟹,还有澳洲鲍鱼、泰国燕窝,加上酒水,一餐饭花了两万多,埋单时,两边经过激烈的争夺,还是林伯平抢着刷卡把账结了。谢帆客气地邀请客人去唱歌,但哈森说还有事情要办,推辞了。和客人告别后,乔稳找谢帆到房间内喝茶,摆好茶具,乔稳说:“对波维尔的合作意向,你怎么看?”

“他们诚意是有的,但具体的条件还没开出来,不好下结论。”谢帆说,“而且他们不是单纯投资那么简单,还要拿到公司的控股权,这涉及政策层面,需要政府审批,很多变数已超出我们能控制的范围。”

乔稳大手一挥,“政策方面我们先不谈,你认为和波维尔合作,对领海集团的利弊怎样?”

“利大于弊,引进外资,既能解决当前资金链紧张的问题,还能借助其先进的管理模式、理念和手段,将公司的管理提升上新台阶。”

“对,这也是我的判断,比起竞争对手,领海集团落后了,而且是全方位地落后,硬件方面,只要肯投资,就能很快提升,可软件……”乔稳指指自己的脑袋,“就不是那么容易。体制僵化,思想滞后,动力缺失,只图安逸舒适,浑浑噩噩过日子,就像一潭死水,失去活力和竞争力。市场是逆水行舟,你走得慢,甚至停下来,对手很快就会超过你。我最担心的问题,就是领海集团变成温吞水中的青蛙,等到发现情况不妙,想跳出已来不及。所以我们需要能帮助我们的一切人事物,彻底激活领海集团,波维尔很可能就是最合适的鲇鱼。”

乔稳的倾向,果然还是引进波维尔。谢帆附和地点点头,乔稳把茶泡开,又问:“集团高层方面,对合作的接受程度有多大?”

“阻力不会小,引入外资,对公司管理结构是巨大的冲击,波维尔肯定要派人员进来,这是一次大洗牌,会影响到很多人的利益。”谢帆说,他已能预见到只要消息传开,掀起的风浪会有多大,领海集团刚刚相对稳定的班子成员,又将开始更加血腥、更加剧烈的斗争,而结局会如何,他却没有半点把握。

“那我们的工作更要做细。”乔稳的目光一收,揉了揉脖子,深有感触地说,“我们是任重而道远,温总理引用过一句古词,我很喜欢,志不求易,事不避难,不遇盘根错节,安得辨利器乎?”

谢帆最留意的,是乔稳说的“我们”。波维尔和领海集团是各取所需,那自己和乔稳,又何尝不是?社会太现实了,只有利益才能将人牢牢捆绑在一起。乔稳放下茶杯,闲淡地说:“人资总监还没找到人选么?”

“通过猎头公司推荐了几个人选,最终定下一个候选人,我还没见过,回去就面试,可以的话您再安排时间见个面。”

“你去定吧,没必要一定到我这来,难道你办事,我还不放心么?”乔稳微笑着表达出他对谢帆的信心,对下属来说,鼓励和肯定是很好的笼络武器,该怎么运用,乔稳早已炉火纯青。

“最好还是您把把关,这位置关键,万一我看漏眼,给公司造成不必要的损失事小,影响工作的开展可就事大。”乔稳说得动听,但谢帆却不敢接下来。总监级别的岗位,他一个副总去定,可说是领导信任,也能说是越权处理,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解读,就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期都会有不同的想法。这种分寸的拿捏,是谢帆的强项,脸上有光,满足下虚荣心足矣,实际的权力,还是得交回领导手上。

“好吧,有时间我就见个面。”乔稳说,谢帆告辞,回到房间刚要洗澡,就接到刘长川发来的短信:路边社最新消息,公司将引入外资,你知道吧?

谢帆脸上变色,他万没想到今天还在谈,几百里之外的领海已收到风,是谁有千里眼和顺风耳?想了想,他不置可否地回:路边社的消息,你总是比我先知道。

呵呵,我知道的只是路边社,路透社你可是权威。要有什么风吹草动,别忘了帮兄弟找个避风港。

还好,看来刘长川对收到的消息半信半疑,才要向自己试探,这证明消息的传播者,也没十足把握确定。谢帆回:路透社消息来源慢,还得路边社提供点方向,多联络,信息互补,资源共享。

刘长川好一会儿没再回复,谢帆把手机放回床头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波维尔、乔稳,还有领海那几个班子成员,事情越想越复杂,越复杂越睡不了觉,直到天色东方渐白,才艰难地合上眼。

北洲的豪庭会所内,刘长川把谢帆发过来的信息递给甘霖看,恼火地说:“他捂得很紧,妈的,这小子一肚子坏水。”

甘霖扫了两眼,把手机还给刘长川,闭上眼睛,享受着技师在他足底的揉捏:“他的绝招,就是笑着脸迎人,背过身磨刀,你又不是没领教过。不说是与不是,只顾着岔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哼,这不是默认是什么?”

“这事要成真的,那还得了?”刘长川话音刚落,技师刚好按到他脚底的一个穴道,痛得他嗤地倒抽一口冷气,“轻点,又不是来受刑的。”

按摩师笑笑,手下的力道减轻许多,甘霖笑着说:“有痛感才有快感,受点力才舒服,不然你享受不了高潮。外资的事,没多少人知道,要不是我有渠道,照样被蒙在鼓里。他们是想把生米煮成熟饭。乔稳,我就知道他是带着任务来的。”

“到底是哪家外资企业?以什么方式合作?不会是全资收购吧?”

“应该是法国的波维尔,至于合作的方式,乔稳和谢帆不是去谈么,我哪知道。外资想全资收购国企,哪有那么容易,最大的可能是股权收购,关键在于哪方控股。”

“不管什么模式,只要他们注资,就会有人员进来,公司管理层一变动,我们的位置可就说不准了。”刘长川忧心忡忡。

“领海是国企,外资不是想进就能进。”甘霖冷笑,“这事搞成难,搞砸可容易。乔稳要心想事成,嘿嘿……”

时间到了,甘霖扭扭脖子,满足地活动两下筋骨,吩咐服务员,“叫部长过来,安排两个房间。”拍拍刘长川的肩膀,“别想那么多,该爽的时候先爽,遇啥路搭啥桥,大活人还能被憋死了,整个领海,还没到姓乔的一手遮天的时候。”

刘长川勉强笑笑,今天的甘霖已不再是一个月前,失去了一把手的地位,而乔稳联手谢帆,按部就班,已逐渐展现全面取而代之的势头,一旦外资进入,管理层改组,自己的位子还能保住么?

想到这,刘长川更加丧气了,在甘霖一帆风顺,将邓汉文打得没有还手之力时,他还庆幸自己眼光好,跟对了人,投对了注。可万没想到,不过几个月时间便斗转星移,莫名其妙地空降一个乔稳,已被排挤到角落的谢帆咸鱼翻身,甘霖渐渐失势。仰望着天花板,刘长川只觉眼前模模糊糊,如一场大雾,遮住眼帘,看不清,穿不透,无可奈何。

猎头公司推荐的应聘者叫沙启智,曾在国际最大的饮料企业当过中国区人事经理,现为民营饮料企业老大哈能的人资总监,四十三岁,在国内业界算是响当当的人物。谢帆和他聊了一个多小时,感觉并不好,从履历上看,沙启智近乎完美,管理过同行大型企业,资深人力资源专家,专业能力毋庸置疑。但他的性格属于刚硬型,言谈举止透露出成功人士的强烈自信,言语间词锋毕露,毫不掩饰的进取心以及舍我其谁的霸气,令谢帆有芒刺在背之感。人资是归他管理,如果底下的总监性格如此强势霸道,加上谢帆本身对人资专业并不算精通,以后还如何指挥得动?未来两人的配合肯定别扭。更令谢帆下决心排除他的因素,沙启智想离开哈能,是因为他已干了五年人资总监,希望再上一层楼,可哈能主管内勤的副总是老板的妹妹,已堵死晋升通道,不可能轮得到他。他来领海集团应聘,人资总监的位子只是过渡,而目光盯着的,却是谢帆的位子。搞个人进来,虎视眈眈瞄着自己的宝座,谢帆的心胸怎么说也没开阔到海纳百川的程度,尤其是这人能力还不差时,只要不是自虐狂,谁也不想给自己培养强大的对手,唯一的做法,就是不给他成为对手的机会。

可是把沙启智排除掉,总得再找个人来顶上,乔稳已催促几次,加上要和波维尔合资,人资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既要专业过硬,还要知根知底,能成为可靠的强力助手。继续对外招聘,一是时间不等人,二是信任度不是两三天内能建立起来,思前想后,人选只剩一个,虽然就算人能来,可也会产生副作用,这令谢帆一直犹豫不决,下不定决心。可现在想来,所有事情都有两面性,有好处自然有弊端,只看利弊孰重孰轻,现在他非常需要这个帮手,相形之下,对可能的后遗症,已管不了那么多。

晚上谢帆约汪文君到“樱花馆”吃饭。汪文君喜欢日本菜,尤其钟爱海胆、赤贝和甜虾刺身。樱花馆是北洲最好的日式料理店,老板每天从日本北海道空运海鲜过来,保证食材百分百新鲜,一分钱一分货,价钱自然高高在上。谢帆对生冷清淡,量少而精的日本菜并不感冒,觉得形式大于内容,很难吃饱,花这钱还不如点桌丰盛的中餐,主菜来个燕翅鲍更实惠,两人只在汪文君生日时来这吃过一餐。

汪文君夹了一条甜虾刺身放进嘴里,目光在谢帆脸上来回转动,笑着说:“怎么想起来这吃了?我刚看了看,太阳没从东边落下啊。”

“在口味问题上,我们是求同存异,我尽量向你靠拢。”谢帆挥挥筷子,指着桌子中间精美的刺身拼盘,“你是中心点嘛。”

“这话可信度不高。”汪文君笑得很开心,喝了口玄米茶,半真半假地说,“是不是有事?要是有你就先说,不然这顿饭我吃得不踏实。”

谢帆还没答话,部长走过来,文质彬彬地介绍,“先生,我们有刚刚运来的深海大生蚝,特价酬宾,需不需要试试?”

“好,生蚝我喜欢,先来半打。”谢帆说,把脸转向汪文君,“我是有个想法,和你商量看有没可能,你到领海来帮我。”

“你让我去领海?”汪文君很意外,手里的筷子放下,轻松的表情刹那间变得认真起来。

“是的,我们在招人资总监很久了,可面试不少人,就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这位子拖得太久,我压力很大,想来想去,觉得自己挺傻帽的,寻寻觅觅一大圈,真命天子不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么?”

汪文君没笑,抿着嘴唇说:“可按你和我的关系,在同个公司上班合适么?还是直属上下级,领海又是国企,这是职场的大忌。”

“举贤不避亲,我实在想不到有谁比你更合适。”谢帆说,“接下来公司会有大动作,我要用的人资总监,除了能力过硬,还要和我同心协力,才能跨过难关,你让我上哪找人去?”

“大动作?”

谢帆将要和波维尔合资的事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最后说:“如果波维尔进来,领海的中高层管理人员会有次大变动,人资总监太关键了,我实在不敢随随便便用人。”

汪文君眼中光芒跳动着,“我是担心不但帮不了你,反而成为你的阻碍,你的竞争对手会抓住我们的关系借机生事,到时你会很被动。”

“最主要是乔稳,只要他支持,其他人再怎么煽风点火,也成不了气候。”谢帆说,“乔稳在领海只是过渡,我必须尽快壮大自己的实力,以后才有发展可能。波维尔入局,这次洗牌机会千载难逢,只要把握住,我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比起这来,其他只是无足轻重的枝节。”

看汪文君在考虑,谢帆放低态度,伸出掌心覆盖在她手上,诚恳而又真切地说:“你在公司发展得很好,贸然换个复杂多变的环境,对你来说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如果有其他办法,我不会让你做这牺牲。”

汪文君的脸色松动,苦笑着说:“早知道你会给我出个大难题,我宁可在家做饭。别的不说,在公司服务多年,刚升职不久就要走,你让我去和老板开口,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知道你难做。”谢帆说,“真难为你了。”

“从理性上说,我不该考虑跳槽,无论从职位、待遇、发展空间和企业文化方面,毫无吸引力,加上可知的风险,百害而无一利。”汪文君目光深深地注视着谢帆,意味深长地说,“但从感性上讲,我没法拒绝你,因为我们是一体的,拒绝你就是拒绝我自己,你赢了。”

谢帆喜动言色,用力握住汪文君的手,大声说:“太好了,我一定不会让你的付出白费。”

汪文君微笑道:“好了,吃东西吧,你最爱的生蚝来了。”

得到汪文君的承诺,谢帆放下心头大石,只觉生蚝分外肥美,大快朵颐,汪文君嘴边虽挂着笑意,但舀了一勺海胆放进嘴里,却感到滋味远不如以前品尝的那么鲜甜滑口。

谢帆上班的习惯,是先泡上一杯绿茶,然后看看几个主要网站上的新闻,九点半左右才正式办公。茶是朋友送的毛尖,在透明的杯壁中根根笔直树立,枝叶舒展,色泽翠绿,喝到口中清爽醇香,回甘浓郁。品尝着好茶,他整个人都觉得神清气爽,思路分外清晰。

谢帆点开两个大的门户网站,没什么值得浏览的消息,有时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证明世界在正常运转,没灾难,没战争,没热点。点开第三个商务网站,漫不经意地滑动着鼠标,扫了两眼,脸上的肌肉突然僵住。

在财经资讯第三行的标题不显眼,但题目却将谢帆的心提到嗓子眼:传闻波维尔即将收购领海集团,中外巨头合力打造饮料业航空母舰。

谢帆的手指有点发抖,点击打开,文章内容不长,言简意赅,写的是据可靠消息,法国饮料巨头波维尔要收购北洲领海集团,双方高层已进行多次秘密会议,谈判进入实质性阶段,估计很快就能达成协议,若收购成功,波维尔在国内的市场份额将急剧提升,两者将改变现有市场格局,成为两乐最有力的竞争者。

谢帆倒抽一口冷气,里面说的并不是事实,可也不是凭空捏造,这种报道最讨厌。承认不能承认,否认没法否认。他拨通总裁办公室的电话,“乔总来了没?好的,我上去。”

乔稳看完报道,手指拨弄着桌上的钢笔,眉头紧紧拧在一起,沉吟不语。谢帆说:“这消息很快会传开,下午要开班子会议,这事已遮不住,我们得在会上给出交代。”

“你觉得消息是从哪走漏的?”乔稳冷不丁地问。

谢帆扶了扶眼镜,“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这事……”

乔稳展颜一笑,“怪我话说得太快,没说清楚,当然不是怀疑你。途径只有两个,要么是我们的人,那这人有着非常广的消息渠道;要么是波维尔,他们故意放出消息,让媒体介入,造成既成事实的假象,给我们制造压力。”

“波维尔泄露的可能性很小,我们只是刚接触,八字没一撇,走漏风声,我们有压力,他们也有压力,还会增加很多变数,而且作为上市公司,对他们的股价也会产生影响。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没这样做的必要。”

“那事情就简单了,问题出在我们内部。”

“有这种能耐的人,不多。”谢帆就差把甘霖两个字脱口而出,“他虽然得到消息,可不了解具体情况,干脆将事挑明,逼我们公开,他才好随机应变。”

“这是唯一的解释。”乔稳点头,缓缓说,“所以下午的会议,将会很精彩。”

就在乔稳和谢帆在办公室里商讨的同时,这条消息已如细细溪流在员工中游走,传得有鼻子有眼,然后从四面八方汇聚起来,以倾江倒海的态势震动整个领海集团大厦。谁都不希望捧得紧紧的饭碗晃动起来,议论声、怀疑声纷起,甘霖一反常态,早早就来到办公室里,听着刘长川等人收集来的汇报,志得意满地点上烟,“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怎么坐得住。”

下午两点五十五分,班子成员陆陆续续走进会议室,每个人神态各异,徐明德低头喝茶,林庆怀在翻着笔记本,刘长川在仰望天花板,章少鹏在摆弄手机,谢帆和甘霖在门口撞见,甘霖面无表情,好像面对着空气,一声招呼不打,径直走到位置上坐下。谢帆不管他,只是入座时,感到有几道视线刷刷转过来,当他抬起头,又迅速移开。三点整,乔稳准时出现,脚步一如既往的沉稳,在众人的目光中,将手边的茶杯一推,慢慢开口,“开会吧。”

林庆怀抢先说:“在会议开始前,有个问题我想先弄清楚,今天网站上有报道,说波维尔要收购我们,不知道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如果有,那为什么作为班子成员,领海集团的最高领导集体,我们对此一无所知?如果没有,那我们是不是要严正辟谣,以正视听?”

要将林庆怀调为总助的事,前几天谢帆已和他沟通过,硬生生被调离油水最丰厚的部门,切身利益损失一大块,林庆怀自然不肯,两人的谈话火药味十足,不欢而散。只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事情已成定局,等着新采购总监到位后交接,他回天无力,心中不满可想而知。趁着会议,急不可耐地第一个开炮。

乔稳不急不躁地说:“看到报道时,我很惊讶,里面充满揣测和臆想。波维尔并未直接和公司正式接洽,他们先和政府部门沟通,表达过寻找合适的机会与领海集团合作的意向,至于具体的细节,我们从未进行过正式谈判,一切只是波维尔单方面的意向。那网站不知从哪里得到风声,就凭空想象,捏造事实,我们的媒体部门要向其交涉,让他们更正报道,同时公司可以发出正式公告,以正视听。”

“按乔总的说法,这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林庆怀追问。

“我说了,波维尔通过政府相关部门,表达过与我们合作的意向,至于能不能合作,以什么形式合作,需要以后双方正式协商谈判才能确定。对于那篇报道,我举个例子,一场比赛,双方运动员还没上场,记者就提前把胜负比分报道出来,你觉得可信么?”乔稳硬邦邦地说,“林总监,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不要拿着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小题大做。”

这是他和谢帆在会前商定的策略,事情只能由他单独扛着,因为他是最高领导,有些事他先于班子得知很正常,没人能指责什么,也没法穷追猛打,打破砂锅问到底。而谢帆就装聋作哑,扮不知道是最好的办法。

乔稳最后那句话说得很重,林庆怀一窒,态度软化下来,讪讪地说:“乔总,这事可是大事,关系着整个领海几千个员工,不弄清楚,对大伙没法交代。”

乔稳板着脸,“领海的管理有制度,如果波维尔正式提出接洽,那我们会派出专人负责此事,并将情况及时通报诸位,大家一起商量,重大问题还要报主管部门。作为领海的一员,大家关心公司的情况,我很理解,但最好具备明辨是非的判断力,要是轻易被谣言打乱阵脚,那未免显得幼稚。”

这话已是明着训斥林庆怀,可他又发作不得,脸上乌云密布。甘霖接口了,皮笑肉不笑地说:“无风不起浪,在没有半点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作为领海集团班子成员,突然从网络上看到外资要收购我们,换了谁都难免怀疑、焦虑、着急,人之常情嘛。乔总的意思,我想大家听得明白,一旦开始和波维尔接触,我们会共同参与,为公司争取最大的利益,不可能出现暗箱操作的情况。”

这话明着是解围,其实是继续逼乔稳表明态度,把话说死。乔稳镇定自若,环视四周,掷地有声,“这是关乎公司未来发展的大事,只有透明、民主、群策群力,才能把事办好。各位还有什么问题?如果没有,我们按会议议程开始。”

这番较量,看似乔稳举重若轻地过关,但真正的赢家还是甘霖。按乔稳的计划,是先和波维尔将大体的框架定下后,再公之于众,这需要不短的时间,而乔稳有把握到时已完成班子布局,控制住大势,就算甘霖他们有什么异议,也能压制住。突然被捅破,在准备工作还没做好的情况下仓促接招,他和谢帆虽然职位高,可在班子中比起一个副总加四个总监,属于绝对少数,不能蛮干。话已说出去,以后有什么问题,只有拿到会上来商量,那会牵扯不清,使合作的时间和难度成倍加大,而甘霖轻而易举地将乔稳的计划打乱,一下将合作推到前台,他这个副总已争取到原先没有的发言权,是重大胜利。

开完会,乔稳把谢帆叫到办公室,刚把门关上,脸色已是多云转阴,一句废话没有,直接问:“人资总监什么时候能到位?”

“这事正要向您汇报,我有个人选,各方面条件合适,就是有个问题比较敏感。”谢帆正等着他这句话,借机说。

“什么问题?”

“她叫汪文君,职业上的身份是文保集团人资行政副总,生活上的身份则是我女朋友。”谢帆边说边留意着乔稳的反应。

乔稳的大手将额头上发丝捋起,“唔,你想好了?”

“在非常时刻,只能用非常人选,很快她就能以能力证明,她是最好的人选。”谢帆信心满满。

“来领海集团当高层,不是单纯看能力。”乔稳意味深长地说,“她过来,会面对很多困难,甚至影响到你,得有这心理准备。”

“我和她的关系,不会影响到工作,也会尽量避免让公司同事知道。”谢帆说,“只是对您,我必须交底,安排个时间,您再和她聊聊。”

乔稳嘴角划出笑容,“你是上演真实版的潜伏,还是领海版的神雕侠侣?面试就不用了,既然你经过深思熟虑,那我就全力支持。你按公司流程先处理,剩下的我来办,以最高的效率将这件事办好,人尽快到位。”

谢帆离开办公室后,乔稳的表情变得很奇怪,谢帆走了着臭棋,他太急于加强实力,而人一急就容易犯错,高看成果而低估风险。但乔稳没说破,一是人资总监实在没人选,而他已没时间等下去,二是谢帆并不是未经考虑就冲动提出想法,简单的否决掉会让两人关系出现裂痕,基于种种考虑,乔稳决定放手给谢帆一试,至于结果,也只能由谢帆去承担。

拿出手机,乔稳将网上出现的报道和开会的情况,简明扼要地发条短信给沈惠琴,很快就收到她回复的八个字:加快速度,全力推动。

时间是世上最不听话的东西,无论这一刻是开心愉悦还是伤心难过,是希望它停驻还是流逝,它都以自己固有的步伐,稳稳行进,从不以谁的主观意志转移,让时代巨轮隆隆向前。多少创造出惊天动地事迹的英雄豪杰,多少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终抵不过时间的摧残,在历史长河中化为一粟,付诸后人笑谈中。

而时间又是最奇妙的,它具有改变一切的魔力,昔日是贩夫走卒,他日便能成为达官显贵,今日还刻骨铭心的爱恋,明日却是风轻云淡。今日还手握重权高居云端,他日却沦为阶下之囚,在牢笼中苦熬度日。

郭耀先的案子终于开庭宣判。作为证人,在法庭上见面时,谢帆根本认不出他来。往昔意气风发的领海集团第一人,此时身形单薄瘦削,两颊深凹,双目黯淡无神,两鬓白发丛生,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竟是六十岁以上的沧桑。

经庭审,法院宣判郭耀先利用职务之便,收受贿赂人民币一千七百万元,美金八十万元,另有不明来历的巨额资产二百三十万元,证据确凿,受贿罪罪名成立,鉴于他本人认罪态度良好,配合办案工作,积极退还大部分赃款,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在听到判决的时候,郭耀先身体微微发抖,但表情平静,就像在接受早已注定的结局般,有如释重负的解脱,当庭表示不再上诉。

在法警押着他出去时,郭耀先转过头,视线从旁听席扫过。他的老婆和两个女儿哭成泪人,领海集团就谢帆和黄骅来了,在目光和谢帆交会时,郭耀先如死水般波澜不惊的眼神中似乎泛起浅浅的涟漪,但随即又平复如镜,谢帆知道,他是想找一个人。

但潘依彤并没有来,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上班。而作为证人之一的邓汉文来了,自从调到文广新局后,这是他首次和谢帆再见面。两人在法庭外握手寒暄,对郭耀先的境遇难免一阵唏嘘感叹,邓汉文说:“老郭是有能力的人,为公司做了不少贡献,可惜了,人生啊,真是如履薄冰,一步都错不得。”

谢帆附和说:“是啊,不过一年时间,现在想起,仿佛还在眼前。”

“一年时间,足够沧海桑田。”邓汉文话中带话,“我离开一个多月,领海集团不也变了许多?和波维尔合作的事,万众瞩目啊!”

谢帆笑笑,邓汉文又说:“谈判进行得还顺利吧,此事要是能成,能借用外资,那对领海集团是难得的提升,我可等着听好消息呢。”

“事关重大,外企和国企有太多方面迥然不同,要谈的事太多了。”谢帆说,“引起太多人的关注,压力太大,就怕结果有负众望。”

邓汉文笑着说:“乔总刚来没多久,就来场大动作,看得出他是有想法、有魄力的领导。不过你说得对,和外企合资,并不是说着玩的,急湾险滩多得很,有郭总的前车之鉴,小心别就重蹈覆辙。”

谢帆心里咯噔一声,邓汉文这是意有所指么?司机已将车开过来,邓汉文打开车门,说:“乔总有大心胸大气魄,你既聪明又能干,我看事情一定能办好,加油吧,有空出来喝茶,我现在空闲时候大把,开始享受生活了。”

谢帆说好,目送邓汉文车子离去后,转头眺望远处,山陵起伏不定,犹如他近期心情的写照。乔稳的人事布局已完成,林庆怀调任总助,外招的龚汉廷接任采购总监,汪文君担任人资总监,班子九名成员全部到位。乔稳一方有谢帆、汪文君和龚汉廷,甘霖那边有林庆怀、刘长川和章少鹏,只剩下摇摆不定的徐明德,他一直没明确支持哪边,但随着近期乔稳的权势越来越稳固,他的天平倾斜态势已越来越明显。对汪文君和龚汉廷的加入,甘霖坚决反对,但乔稳寸步不让,硬是将任命批下来,气得甘霖吹胡子直瞪眼,却无可奈何。只要不是瞎子就看得出,乔稳派系是潜力股,而甘霖的势力正不断受到打击削弱,正在苟延残喘,拼命抵抗。只要手握人事任免权,那在现行体制下,一把手就具有天然优势,纵然刚开始会受到强势二把手的掣肘,但只要他具备能力、技巧和耐心,假以时日,终归能将属于自己的优势夺回来,乔稳正在复制沈惠琴的模式,将甘霖逐渐压倒。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句话是中国千百年来官僚体制的最好缩影。

虽然领海集团班子大局已定,但谢帆的担忧却日渐浓厚。为名正言顺和波维尔展开接触和谈判,领海成立了专门的领导小组,乔稳任组长,甘霖也是副组长,而谢帆不但是副组长,还兼首席专员。这是乔稳苦心孤诣的安排,用首席专员这个不伦不类的位置,明确谢帆掌握大权,举重若轻地将甘霖这个副组长架空,也将谢帆推到风口浪尖上。和波维尔的合作如果成功,谢帆是功臣,未来前途光明。可一旦失败,那甘霖绝不会放过大好机会,铺天盖地的口水将把谢帆淹死,甚至不能排除乔稳为自保,而将谢帆推出去顶罪的可能。在公司政治上,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为了利益,做什么事都理所当然。谢帆明白这道理,从加入领海集团以来,他习惯了躲在后面,冷眼旁观其他人的角斗厮杀,可当有一天轮到他走上前线,面对成败系于一线的巨大压力时,那沉重的心理负担竟是如此煎熬。

和波维尔的合作本身已是既艰难,又微妙,谢帆至今还没弄清楚背后的玄机,而旁边还有虎视眈眈的甘霖等着借机发难,整天步步为营,提心吊胆,弄得谢帆只感心力交瘁,有时他真怀念起以前的日子,虽然权势不大,但责任也小,舒心的时候比起现在要多得多。

在山下时,每个人都巴不得爬得越高越好,让后面的人顶礼膜拜,可当真正接近山顶时,才能对高处不胜寒感同身受。邓汉文的几句话,将谢帆潜藏的焦虑勾勒出来,怔怔地出神,直到小严叫了他几声,才回过神来,压下躁乱不定的心绪,上车离去。

甘霖原本是打算去法庭旁听,他想亲眼目睹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郭耀先会沦落到怎样的模样。但翻看日程备忘,他发现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今天是尹成易的生日,按照惯例,都会举行家宴,邀请的人不会多,一般就十二人,摆上一大桌,请“清园”的大厨到家里做菜,那儿是尹成易最喜欢的餐厅,烧得一手色香味美的粤菜。酒足饭饱后,再好好娱乐一番。尹成易喜欢保持高高在上的威严,很少有人敢和他开玩笑,只有在生日这天,他才会放下架子,与大家同乐。

而区区十二人名单,全是尹成易平时最信得过的心腹,个个非富即贵。为了这一天,甘霖特地跑了趟香港,千挑万选,花十六万买了只宝玑男士机械表。出身瑞士名门的宝玑虽然是钟表界的顶级品牌,大多数暴富起来的中国人只知道劳力士、欧米茄,好一点的说得出顶级的百达翡丽、江诗丹顿,对宝玑认识的人却不多。它低调而奢华,作为尹成易的生日贺礼最为合适。

甘霖下午五点四十五分便来到尹家,帮章秋英张罗着。客人先后来到,有检察院检察长许德、财政局局长王希福、公安局副局长张胜开、北洲最大民营企业新美印刷的董事长熊新等,大部分是老熟人,新面孔只有一个——尹成易的秘书小高。看到他甘霖心里就不舒服,他是跟了尹成易三年,才接到章秋英的电话,如获至宝地收到邀请,而小高只跟了两年,怪不得这小子越来越目中无人,原来是越来越获老板的赏识,腰杆硬了起来。

酒喝的是十五年茅台,菜式水准极高,用空运来的法国黑松露做成切片刺身,滋味美妙无比,吃得个个赞不绝口。尹成易的情绪看起来很高,红光满面,谈笑风生,还破天荒主动敬酒,弄得众人受宠若惊,恭祝的言辞络绎不绝,酒喝下不少,干掉一箱。在甘霖的印象中,这是生日宴上喝得最多的一次,而尹成易放得最开,但甘霖却有独特的判断,这恐怕是尹成易最不开心的生日。别人都说尹成易是七情上脸,有什么说什么,藏不住话,但甘霖却清楚,这些议论纯粹是放屁,或者说是被尹成易自然而然的演技所蒙蔽。尹成易的真正性格是喜欢反着来,他越是看不上你,对你越是客气,而他越是骂你,越表明他看得起你;他越是开心,越是不苟言笑;他越是恼火,越是笑容可掬。多年的政坛磨炼,将他的内心包裹了一层厚厚老茧,真实的一面犹如蛟龙潜藏深海,一般人根本难窥其中奥妙,只有甘霖这种在身边待得久,又肯下大力气去研究的人,才能琢磨个八九不离十。

酒足饭饱,撤下餐桌后,大家摆了一台麻将,两摊斗地主。尹成易是麻将高手,每年只打这一次,点了王希福、甘霖和熊新三人上台。每人分三十个筹码,虽然没人说筹码多少,但谁都清楚,那不起眼的塑料筹码,一个就是一万,当场输光,谁也不能当场拿钱买回,在市长家里,哪能像赌场般见得钱银往来那般乌烟瘴气。只能先向赢家赊借,结束战局后记着账,第二天输家自然会以巧妙的方式将钱送给赢家结账,账目分明,童叟无欺,比澳门赌场的金字招牌还牢靠。

尹成易的麻将技术很精,牌守得稳,出得准,手风又好,打得其余三人丢盔弃甲。两个自摸,王希福又点一炮,第四庄有自摸,第五庄很快就连碰白板、东风和西风,将剩下的四张牌往桌面一扣,说:“不换了,就‘听’这张牌,看看中不中。”

说来也是奇怪,早早就听牌,看尹成易志在必得的样子,这牌应该不难和,可随着桌面上的码牌越来越少,尹成易始终就是摸不到这张牌。虽然他依旧气定神闲,其余三人却开始坐不住,暗自对望两眼,熊新露出无奈的样子,说:“没牌打了,张张都危险,让我打哪张好?算了,该冲就冲吧,不冲哪来的和。”说完啪一声将第一张六条打出来。按他打了几十年牌的判断,这张牌出去,肯定是炮子,出乎意料的是,竟没人叫和。其实他算得很准,的确有人和牌,但并不是尹成易,而是五七条叫听六条的甘霖。只是甘霖没去理会,继续伸手摸牌,目光飞快在牌堆中巡梭着,脑筋高速转动:尹成易到底是在听什么牌?

摸上来的是七万,一张废牌,甘霖没有出手,他整理着手中的牌,一二三条,二三四筒,六七八筒,五七条,还有两张南风,这些牌都出过,第一张南风还是尹成易第二圈就打出来,只是自己当时手里只有一张,转过头又摸一张凑成对子,所以一直没打出去……

甘霖的眼神骤然闪起亮光,难道尹成易后面又抓一张南风,故意留在手里听牌?这很像尹成易的风格,南风是他打掉的,一般人不会想到他会重新“听”南风,拿到这张牌不会留有戒心就甩掉,除非是如甘霖的牌刚好凑成对子。出其不意,倒是尹成易做喜欢做的事。主意一定,甘霖将七万留下,甩手就是一张南风。果不其然,刚在桌面上落下,尹成易便推牌了,三张九筒,一张南风,笑着说:“终于出来了,我还以为得海底捞月。”

三人同声惊叹,混一色加碰碰糊,还有连五庄,这牌极大,甘霖第一时间将牌推乱,边数筹码边懊悔不已,“刚刚拿到这牌,我还以为最安全,原来是枚核弹头!”

尹成易很开心,“哪有什么最安全的牌?越安全越容易令人麻痹大意,人之常情,所以我偏偏要‘听’这张牌。”

三人连声称赞尹市长不愧是高手,在打牌中还能体会出哲理,阿谀奉承之词不绝于耳。多打一个多小时,尹成易的柜子里已堆着满满的筹码,他伸个懒腰,看看手表,又揉了揉太阳穴。大家都是明白人,一看主角露出疲态,赶紧告辞,尹成易也不挽留,亲自送众人到门口后,又把甘霖叫住,两人来到书房,尹成易喝着保姆端来的参茶,说:“和波维尔合资的事,进行得怎样?”

“乔稳交给谢帆在弄,在班子中说的都是些马后炮,真正核心的内容,我知道的很少。”

“这件事情很不简单,你必须盯紧,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汇报。”尹成易说,“乔稳刚上任,波维尔就冒出来,这事不会是巧合,有些人的如意算盘,打得太响了。”

“我会的。波维尔下周会有人来北洲谈判,到时我争取多了解一些信息。”

“周末我要去趟北京。你这两天去买两幅字画,到时我带上去。”

尹成易要去北京走动?不用说,在沈惠琴的持续打压下,他的日子已越来越不好过,这不得不动用背后的资源,希望能扭转乾坤。只是这有用么?甘霖不知道,但他渐渐清晰感受到,原本以为固若磐石的后台,根基已是摇摇晃晃。

甘霖感到恐惧,尹成易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一旦政治生涯出现波折,那乔稳再无顾忌,一定会趁和波维尔合作的时机,将自己扫地出门。乔稳不是邓汉文,也不是谢帆,他有想法,有能力,有背景,最可怕的是,他总能将计划落到实处。

一定要把他们的计划破坏掉。甘霖狠狠地将烟头扔在地上,用力踩了两脚,似乎那就是波维尔,是乔稳,是谢帆,是他所有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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