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些评论家眼中,品特被视为大男子主义者。伊顺莎白·莎克拉·丽顿在《品特女性人物的肖像》一书中写道:“对于女人,除了母亲、妻子和妓女这三个字之外,品特在他的作品中难道还有别的可说的吗?我看是不多了。”[123]国内学者陈宏薇认为:“品特的剧作最终得出的无不是反女性的结论,品特在政治议题上显现出的作为一个作家的道德审视目光却在女性主题上表现了性别观念的偏颇。”[124]而另外一些评论家对此却并不认同,他们采取的是对于品特在女性主义上的赞许的态度。维克特·卡恩认为品特笔下的女性表现出的就是一种积极的形象,他说:“品特笔下的女性看起来比男性更觉醒,他们同时具备男性和女性的品质,这种觉醒给予女人生存的能力和力量……她们极少会卷入养儿育女的家务活中……总之,他的女性人物似乎在竭力逃避性别对于其领地权力的限制。”[125]另一位批评家佩内洛普·普伦蒂斯在分析了品特的戏剧《归家》后也说:“在品特的所有剧作中,《归家》首次给予了女性一个主宰性的地位,并使她赢得了某种可喜的东西,即自由。”[126]同样,评论家约翰·拉塞尔·泰勒( John Russel Taylor)在他的文章中也评论道:“(露丝是)一个真正的品特式女性,一个用身体来思考的女性。她从身体那里获得的能力要远远超过很多男人的大脑……”[127]
为什么对于同一位剧作家,评论家们却得出如此大相径庭的结论?评论家们相互矛盾的解读表明品特本人对待女性的态度也是复杂的,不能简单地作出“积极”与“消极”的判断。品特对于女性的复杂认识正是现代社会中男女关系的一个缩影。
品特的剧作《归家》通常被评论家们认为是探究其女性态度的最重要的剧作。作品讲述的是一个晚上,美国哲学教授泰迪( Teddy)在携妻露丝( Ruth)去意大利旅游的途中突然回归在伦敦的老家,以便把露丝介绍给自己的家庭。泰迪还有兄弟二人:二弟列尼( Lenny )及三弟乔伊( Joey)。此外家中还有七十来岁的父亲———退休屠夫麦克思( Max)以及叔叔山姆( Sam)。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他们的母亲詹西( Jessie)生前是一名妓女,也是他们的邻居麦克( Mike )的情人。露丝跟随泰迪回到了伦敦的老家,随之在整个家庭掀起轩然大波,家里所有的男人都被露丝所吸引,纷纷向她示爱。也就是在这个夜晚,露丝先是碰见了列尼,并开始引诱征服他。列尼最初想掌握控制权,可在露丝的身体面前,最终败下阵来。乔伊也不是露丝的对手,成了露丝的性俘虏。老父亲麦克思开始还自视清高,大骂露丝是“垃圾”“婊子”,[128]说要把她赶出去,可是最后跪倒在露丝面前请求示爱。伦敦家中的所有男人都请求露丝不要跟泰迪回去,留下来做妓女,一方面可以养活他们,另一方面可以为他们提供性服务。最后露丝成了伦敦家庭的主宰,单独留在那里,泰迪则孤身一人返回美国。
《归家》常常被称为品特最让人争议的剧作,剧中人物的行为令评论家和观众瞠目结舌。对此,比尔·奈·史密斯这样说道:
对于1965年的英国舞台来说,该剧所表现的内容令人瞠目结舌。一位年老的父亲不仅用语言侮辱自己的兄弟和儿子,甚至对一个儿子大吐唾沫和对另一个动用武力。在剧中,弟弟在看见嫂子的一瞬间就试图勾引她;而公公更是用“发胀的妓女”“发臭的荡妇”这样的字眼称呼自己的儿媳。最令人惊愕的是剧中的丈夫竟同意自己的妻子以妓女的身份留在家里,为他的家人服务,然而她竟同意了这一安排:所有这一切都显得那么荒唐,令人难以置信。[129]
剧作中展现了一个极具病态的家庭,似乎每个家人都是精神疾病患者。露丝的行为似乎不可理喻,她表现出一种争强好胜的偏执,以及一种喜欢受虐待的倾向,又有着乱伦的性变态行为。从传统的眼光来看,露丝的丈夫泰迪是美国一所大学的哲学教授,自然,对于维持中产阶级的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并非难事,露丝与泰迪还有两个儿子,这样一个结构完整的家庭似乎相当和谐美满。然而,露丝却要抛弃这一切,她竟然一方面愿意牺牲自己的肉体、以乱伦的手段来征服屋内的与丈夫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另一方面又愿意在屋外做妓女来养活三个大男人。而泰迪也似乎脑子有问题,他竟然对妻子勾引兄弟及父亲的行为视而不见,最后还同意回美国为妻子拉皮条。泰迪的老父麦克思开始十分鄙视露丝,用各种近乎恶毒的语言来侮辱她,称她为“拖把”“婊子”“荡妇”,然而,最后他也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瘫倒在露丝面前,想分享一杯露丝的性爱之羹。泰迪的两个兄弟列尼和乔伊则更是过分,竟当着哥哥的面对嫂嫂示爱。
作为一个育有两个小孩的母亲,露丝不仅在外扮演了妓女的角色,还在家充当起了丈夫父子四人的泄欲工具,她的手段是违背人伦常理的,从变态心理学上看,露丝的行为是一种被称为“乱伦”的精神疾病。所谓的“乱伦”,就是“社会上禁止的亲近家庭成员之间的性互动”。[130]对于这种乱伦,艾斯林从以杀父娶母为特征的俄狄浦斯情结的角度予以了解读,他认为“露丝是一个母亲式的人物,……她的归家是母亲回家”,[131]“该剧的主题是老年的凄凉与儿子们征服母亲的性欲望”。[132]最终,艾斯林得出结论:“《归家》是俄狄浦斯梦想的实现,在剧末,列尼与乔伊的这个年轻漂亮的新母亲已经成为他们的性伴侣和妓女,而他们的被打败了的父亲匍匐在地上,请求露丝给他性施舍。”[133]
艾斯林的解读饶有新意,合理地解释了剧中男人们的行为生发动因,然而他的这种解读却不能很好地显示出露丝的行为动机问题,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变态心理学通常将性变态进行社会归因,根据变态心理学,导致性倒错的原因主要包括:①正常的异性恋活动受挫。②重大的负性生活事件。③儿童早期家庭环境中的不良因素。④社会不良性文化的影响。⑤个性因素。[134]《归家》并未提供露丝生活中的重大负性生活事件,也未给出她童年早期的家庭环境状况,露丝是否受到了不良性文化的影响也无从得知,但是却提及了露丝与泰迪的家庭身份问题,泰迪是美国一所大学的哲学教授,而露丝却是典型的家庭妇女,她主要的工作就是在家照顾孩子和丈夫。他们的不同家庭身份关系完全可能导致所谓的“正常的异性恋活动受挫(指正常异性恋时的痛苦经验;与配偶关系方面的问题[135])”,从剧中叙述来看,泰迪与露丝的关系极不正常,作为丈夫的他竟然允许露丝留在伦敦做妓女及为家庭提供性服务,最后竟然答应回到美国替露丝拉皮条表明了他心目中妻子的定位。当泰迪决定要回美国时,露丝叫住了他,对他说的只有淡淡的一句话:“不要成为陌生人”,[136]也许,在她看来,她与泰迪之间的夫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了。根据心理学的补偿原则,如果一个人在某些方面有缺陷,他往往就会寻求从别的方面予以补偿,那么露丝在伦敦的乱伦行为有可能正是为她在美国时的“第二性”被动地位寻求补偿。而在个性上,露丝则表现出不安于现状、争强好胜的性格,当他们夫妇二人刚回到伦敦老家时,已是半夜时分,这时,为了避免打扰家人,泰迪用钥匙打开门,与露丝进到家里后提议马上休息,对于这一合情合理的建议,露丝却说:“我想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137]她的这一拒绝一方面表明了她的不安于现状的性格,另一方面是否表明她对于与泰迪的压抑的家庭生活以及夫妻地位的不满呢?露丝多次在与列尼、麦克思、乔伊的谈话中咄咄逼人,则表明了她争强好胜的性格,具有这种个性的人一旦环境允许,是不会屈居人下的。而在伦敦的新家,环境改变了,不再是一个哲学教授与一个家庭妇女的关系。露丝要在伦敦的新家中寻求补偿,显示存在的意义,追求自我的身份。那么,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之下,她又能采取什么样的手段呢?
波伏娃在她的著作《第二性》中详细地分析了女性沦为这个社会的“第二性”的原因,认为“第二性”的形成正是传统男性观念着力塑造的产物,她分别从生物学、社会学等多个角度对此进行了阐述。例如男性认为婚后生儿育女便是女人的天职,“婚姻是一种契约,是一种将生殖合法化的契约”[138]“女子于做母亲的阶段中,才算完成了她在生理上的使命”。[139]又例如男性认为婚后女人的社交生活的目的就是为丈夫撑门面,她们不再是“为自己而打扮”,而是“为了丈夫的体面而打扮”。[140]在看待女人成为妓女这一问题上,她认为,人们尤其是男人对妓女存在偏见,其实妓女之所以成为妓女,根本原因还是社会的原因,妓女并不比良家妇女低贱,正是男人为了迎合自己的需要,才产生了妓女。她说:“娼妓是代罪的羔羊,男人一方面把自己的邪恶往她们身上发泄,另一方面却唾弃她们。”[141]另外一位女权主义者米莉特也指出:“妓女是男权制度的产物,源于男性的大男子主义。”[142]波伏娃、米莉特等人所表明的思想就是:当今社会妇女的现状既有生理上的原因,然而更主要是社会环境的原因。
在男权社会的压制下,女人是弱小的。“女人除了性别以外,不再有其他武器”,[143]为了宣示自己的存在,争取在家庭中的平等地位,露丝能有什么手段?她唯一能够利用、也最容易利用的就是自己的身体。在美国,或许作为一个哲学教授的妻子,露丝衣食无忧,然而她的身份只能限定在“孩子的母亲”“教授的妻子”这一角色之上,就像泰迪所描绘的那样,最多是“你可以陪我在书房看看书”“陪我一起洗澡”,那样的话,露丝只是家庭的附庸而已。于是,露丝利用了自己的身体,泰迪的家人一个个在她的身体下臣服,“露丝已在伦敦的新家追寻到了一个崭新的、令她满意的身份,同时给她周围的男性提供了另一维度的定义”,[144]在新家中,她犹如胜利的王者。而外出做妓女其实一方面是迫不得已,另外一方面却是露丝的聪明策略,因为那也是让家中的男人们愿意臣服的一个手段。“男权制统治最有效的方法之一是其对女性臣民进行的经济上的控制”。[145]对于一个国家而言,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对于家庭而言,则是经济收入决定家庭地位,要改变传统男权统治,最有效的办法是实现经济的自由。一旦控制了家庭经济,也就控制了男人。露丝只有为他们提供了衣食,才能在经济上控制住他们,也才能真正地控制他们,让他们成为自己的依附。波伏娃指出:“很多女人为了想去表现她们和男人一样平等,曾尝试以性欲的方法获得男人对她们的供养,在双方面玩弄男人,以过去的惯例和新得到的权利稳固地位。”[146]露丝没有那么幸运,她除了付出自己的身体,还要反过来供养男人。这样看来,露丝的乱伦疾病并非疾病,是多么的正常。因而品特笔下的看似患有精神疾病的露丝无疑是一个解放了的女性。
品特对于露丝的态度是矛盾的。品特本人在1967 年时说道:“剧终时露丝已获得了一定意义上的自由,她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147]2001年,当他接受《前进》杂志的访谈时,品特仍坚持说露丝是“一个自由的女性,因为现在没人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一切都已烟消云散:我真的认为,这是一个女性主义的剧本”。[148]然而回顾1996 年,在接受剧评家米雷亚·阿拉盖采访时,他说:“在我的剧作中,不管怎么说,我对女人的感觉就是和对男人的不一样。”他承认,女人性情坚韧,但即便是这样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上帝在创造女人时的确是身材苗条些。”[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