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学时代的生活,许多东西大抵已经忘却,因为,我不太愿意沉湎于那些已经过去了的事,往往喜欢想些未来的东西;尤其是那些往日的细节琐事,几乎似断线风筝般收不回来了,兴许有丝丝缕缕的意绪,也被强劲的现实之风吹跑了。
我上的那所中学的属地,在明清时代,就已经以出口丝绸为主业成为江南最发达的市镇之一。在近代历史上,是一个城市化很发达的地区,在经济、文化、生活等方面对其他江南市镇也有着巨大的向心力。而开办这所中学的,便是从这个江南小镇走出去的一位民族资本家。由于得天独厚的历史地理环境,对外贸易口岸的优势,还有办学人强大的资本实力和自身中西结合的文明素养,使得我就读的这所中学,在江南一带格外令人向往和引人瞩目。
中学时代,虽仅只是漫漫人生的一个小小片断,但那最年轻的生命,无不似梦、似痴、似醉地记录着我们的曾经。而那些曾经哺育我们成长的老师们,更让人永远铭记。
还记得中学校门前那条潺潺的小河,如今是早没有了,但那清澈见底的河水不时会悠悠流淌入我的思绪,在宁静的夜读之时,在定神稍稍闭眼的瞬间。脑海中浮现起与我中学生活系联的梦萦般的韵味。那小河水,是从山涧流下来的,似带着山水的馨香,一如我的同乡前辈、曾任过燕京大学校长的陆志韦先生诗中所写:“不是星光的晚上/你从竹石的根里呼啸而出。/有零落的野蔷薇/旋转又旋转,一涌一泻而去。”啊,至今几十年过去,那零落的野蔷薇还令我思念不已。
我中学的校园,不远处正拥有一片竹林,每当节假日,我就与许多同学在小河旁、山石竹林里嬉戏。依稀记得,竹林之后,似有一个中国传统的书院,叫“龙湖书院”。厅堂里悬挂着一个阴刻的匾额,一架架玻璃书橱,摆着些线装书,但不知何故很少有人去,似透着些许神秘的感觉。而就在书院的近旁,却有一间小小的音乐室,内有一架大钢琴,琴架上摊着五线谱曲本。我记得有一位姓胡的女老师常在这屋子里弹琴,时能听到悦耳的琴音。正因为这座中学是上海民族资本家办的,自然就融会了中西两种文化在这里并存开花,学校的老师,有留洋回国的,有从北大、清华、复旦名校出来的,他们从各方走进了这座中学从教。记得我们的校长个子不高,腰板挺拔、眉目清秀,同学都说他曾是北大的一位高才生,学生会主席,很有教育管理能力。至今想来,在众多优秀老师中,最令当时中学生的我受益匪浅并影响我一生的,却是一位人称“打赤足”的洋博士、穿西服的“石头博士”,一位不知何故会发落到这所中学,仅当了一名历史教师的著名考古学家——慎微之先生。
当年,他曾经是一位大教授,竟被安排教中学的历史与外语。慎先生的经历对我始终是个谜,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亲近他。课余时,他常兴致勃勃地带我们去野外考古,“家乡也有古人类遗址!”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真的,学生时代的好奇心,往往会影响人的一生。有好几次他带我们去家中(好像是一所校宿,记不清了)拿出他当年在美国报纸上或杂志上发表的论文,那些洋文我们中学生是不太看得懂的,但他总是极有耐心地用中文解读这些考古的历史知识给我们听。也许,我对考古历史的兴趣,就源于这位石头博士的言传身教。记得我第一篇有关历史考古的小文,就是当时在慎老师的指导下写就的。这少年的“逸兴遄飞”之作,却赢得了他的称赞与鼓励。说真的,整个中学时代,那坐落于湖城郊外的钱山漾,一个新石器时代留下的遗址,犹如一块磁铁,紧紧地吸引着年少的我。每逢假日来临,慎老师总是会带我们几个同学,去那里寻觅先人们曾经用过的各式石器。我们曾无数次跟着他到钱山漾边,脱下鞋子、卷起裤腿,在湖边浅滩地里寻觅着各种古怪的石头。
跟着慎老师“捡石头”就成为我最早的历史实践活动,虽陪伴我们左右的仅是三三两两觅食的白鹭,遮风挡雨的,也只有湖边高高的芦苇丛,但乐此不疲的慎老师依然深一脚、浅一脚和我们一起笑呵呵地走在钱山漾的湖滩上。就这样,我们几位跟着他的学生,总有大收获,常常能捡到石镞、石镰、石刀,每次满载而归。从历史到石器乃或从这捡到的石器到历史,使我这个中学生,认识了作为砍砸器具的石斧、石锛,也认识了破土耕地的石犁。就是这些神秘之器,教会了我认识钱山漾的石器与其他各地出土的石器之不同;慎老师为我们作详细的类比,还常要考考我们,尽管这和历史课的评分毫不搭界。
“你们看我手里拿的是什么地方的石器?”慎老师从背包里随手拿出些石头,叫我们相认。我胡乱地猜了一个,我那时纯为好奇,中学生并没有考古课,历史课本里也只是谈了点皮毛(可能连皮毛也没有)。他却总是很认真地对我们说:“钱山漾及其四周必有大量古物蕴藏,你若肯学,我可教你许多,将来也许对你是大有用处的学问!”只是,当时我心里却认为这些小石头有何用呢?
而后,我听一位语文老师说起:早在一九三六年,慎微之先生就在国外发表了重要论文《湖州钱山漾石器之发现与中国文化之起源》,他凭借多年实地调查研究,推断钱山漾是一处大面积的古人类遗址,认定通过考古学手段,不但对于整个人类学有空前贡献,即便是对于史前文化来自西北说,亦不攻自破。慎先生的论文,不仅为当时的吴越古文化争鸣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也为长江下游新石器时代文化的正名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慎微之先生曾留学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攻读哲学博士学位,取得学位后回国。不久出任沪江大学商学院教务长,后又任之江大学教育系主任、教授等职。可以想象慎博士留洋归来时的风采:西装革履,外套一件美国兄弟牌的呢大衣,身边还紧跟着一个提箱子的美国秘书。在父老乡亲看来,此可谓慎家老二平生最显赫的一次“省亲”了,确实有些衣锦还乡的味道。
殊不知,新中国成立后,举国上下进行社会主义改造运动,有着虔诚基督教信仰及留学美国的特殊背景的慎微之先生,自然成了改造对象。于是,一位知名大学的教授被发落到一所江南市镇的中学去教书了。但面对不公,慎先生并不怨天尤人。当然,后来我离开这所中学后,有关慎微之老师的许多情况也就不太知道了。他考古上的重大发现,是否会得到世人所重视;他的晚年生活是如何度过的?“文化大革命”的年代,这样一位洋博士,是否遭到了更不公正的对待等等。但从零散和远道的消息中了解到:他的晚年生活,甚为凄凉,一生也没有留下丰厚钱财,没有留下什么著作;甚或还听说慎先生没有留下骨肉至亲,甚至连一张供后人缅怀的照片都没留下……
中学生活只是一个短暂人生片断,水乡田园牧歌般的中学生活,也就如此戛然而止,当离开那所中学后,少不更事的我,对一些老师的境况就无从知晓了。但不知怎的,今日,当我重新回忆起中学时代,乃或今天我要把这段生活述诸文字时,在我所忆念起的老师中,慎微之老师是那样难以忘却。可以说,我对历史、考古学最初的认识,便是这位留美的石头博士所传授的;而如今我对古代文物的一点鉴赏眼光,也是慎先生教给我的。我之所以隔了几十年对考古文化还喜爱,也是他让我产生兴趣的。
如今,慎先生存于博物馆尚有三大本较厚的笔记,竟然是用学生的考卷装订起来的,是他当年野外实地的勘测记录,由他亲自冠名为《考古拾零》《考古要领》《考古随记》《考古备忘》《考古庶令》《石器时期考古要领》《考古勉思》《地下地面文物调查随记》《随查随记》等等,无不留着先生的足迹和汗水,他之心血留在了一页页泛黄的纸张中了。他的这些与“文革”恰成反比例的点滴奉献,对学生的一片至爱;他没有一点洋博士、大教授的派头,于我心里总是那么的高大。尽管至今他一无著作存世,二无后代为他颂德,甚或在学术界乃或世人心中,他是不见于经传的,但我想,只要这世界上还存在着“钱山漾”三个字,还有这蓊郁的弁山在,山旁尚有一点点溪水在流淌,那么在他无数次勘测过的山山水水的上空,总会徐徐幻化出先生西装革履的儒雅形象;那是因为他的考古之魂尚在,他的生命在时光中并未衰朽。
如今,“长沟流月去无声”,中学时代的老师们大都已成故人,但在我心中,多多少少,依然保持了那些永恒的美好回忆,时显时蕴,因那里,终究留下了我纯真年代无邪的梦。
张建智,浙江湖州市人。生于一九四七年,毕业于杭州大学中文系。对文史、经济、中医及佛教文化均有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