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街,肖府门前,一位衣着蓬松的中年男子目光炯炯,负手而立。
他的两鬓掺杂着几缕白发,与那显得仍然英气勃发的面孔不是很相称的样子,但他立于门前便已是不怒自威,挺拔的身姿宛若一座百丈青峰,又如肖府内那千年不倒的桃李古树,当然,在肖家很多人看来,他就是如今说一不二的顶梁柱。
这男子,自然就是幽敻城主,肖家如今的当家人,肖翎是也。
“大哥,梦蝶带着侄儿他回来了。”
从马上一跃而下,将牵马绳递给府中出来的仆人,肖梦蝶向肖翎恭敬地行礼,顺便交了差。
“我看到了,五妹你先进府吧,去大堂那里等我。”
肖翎磁性的声音淡淡传入肖梦蝶的耳中,只见她低声称是,便漫步走入院中,头也不回地转进一处拐角,消失了踪影。
紧接着,肖翎大手一挥,一片青光落在肖欢行正躺着的担架上,就见担架倏地飘到了他的身边,平稳地浮于半空中,然后肖翎从怀中取出一个紫晶小瓶,他从中倒出一颗黑色的丹药,一弹手指,就见那丹药化作一团氤氲,不差丝毫地灌入肖欢行的口鼻中。
此时,下马站于一旁,并未与幽敻城主寒暄几句的齐忆之神色一变。
齐忆之从那黑色丹药自动化为氤氲灌入人体内的情形判断出,那丹药竟然是颗千金不换的宝丹,而且是烟云级别!
自家云翳院虽说也存有不少宝丹级别的丹药,但其中能达到氤氲化的烟云宝丹却无一粒,更其他阁院想必也是如此。这种级别的丹药至少要灵月派内门弟子才能得见,没想到自己在这幽敻城主手中先见到了。
担架上,肖欢行因药力的作用,脸色红润了很多,脸上的瘀伤瞬间消散,可脸上硬是眉头都没皱一下,更别提醒来。
肖翎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脸上依然一副淡然随意的样子,他向人群中一扫,便看到了身着白色道袍恭敬而立的齐忆之,悠然开口道:“这位灵月派来的贵客,请先于寒舍为客人准备的厢房处歇脚,肖某有家事处理,还请阁下多担待些。”
说完,便又有一丫鬟微笑上前,示意齐忆之随她进府。
肖翎望向早已行军礼单膝跪地的麒麟军众将士,难得轻喝了一声:“麒麟军听令!尔等迅速回营进行操练,三日后,五将军会进行例行抽查。”
“喏,请大帅放心!”
黑盔黑甲的众人起身抱拳,立刻接连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肖翎再无多言,一挥衣袖转身走向府中,他身后,那副担架不紧不慢地跟着飘了进来。
走过几处亭阁,绕过鱼池假山,顺着一条稍宽的青石板路,过了精致的拱门,便是肖府的大堂。
此时,堂中已有不少人影涌动,但却静的出奇。
肖翎无声地走进大堂,本已入位的众人立刻仓促地站了起来,依次向他行礼。
“咳。”
担架上,肖欢行突然轻咳了一声,并且直愣愣地坐起身来,看向周围,脸上透着一股茫然之色。
刷的一声,除了背对着他的肖翎,大堂内众人的目光几乎同时集中在了他身上。
肖欢行其实早就醒了,从肖翎喂他丹药时,他便从魂识空间中察觉并结束了有意的晕厥,但他故意不醒让大伯肖翎如此带他进来,便是为了此时将戏做真,让众人认为他只不过刚醒罢了。
只见此时,肖欢行佯作震惊的模样一拍脑门,嚷嚷道:“大伯,三叔,五姑你们都在啊,侄儿肖欢行,向诸位长辈问好。”
说话间,肖欢行“哆哆嗦嗦”中,一时“不慎”,竟从担架上滚落了下来,摔得好不狼狈!
那边,肖梦蝶拼命忍住了笑意,她看罢揉着额头踉跄着站起来,一脸晦气的肖欢行,便悄悄地瞄了眼身旁的三哥。
她看到,身形消瘦的三哥此时正一脸黑线,连带着他身旁那几个老管家也是暗暗摇头,甚至有人偷偷发出了一声讥笑。
肖欢行正了正身上那件洗的有些褪色的灵月派道袍,扯了扯衣角边缘的褶皱,却浑然不顾那披头散发的邋遢样子,只顾咧着嘴,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笑脸出来。
装傻充愣,这就是十足的装傻充愣!
肖欢行一扫三叔身后那几个身影,笑得更是无忌。
厅内几个原本就古板的管家们,虽不姓肖,但位高权重深受老太爷信任,这么多年一直把肖家的名号挂在嘴边,而且修为都不低,却视肖欢行为肖家的肉中刺。
此时,他们只是冷笑。心道,那个穷闹腾的废材公子哥,这两年在灵月派丢人,竟还敢回来?
“欢行,你不声不响地一离家就是两年,让族人甚是担心,你可知错?”
声音沉闷所在,正是看起来病怏怏,耷拉着眼皮的肖三爷,此时他看也不看肖欢行一眼,似乎他问话的人宛若可有可无的一根破木棍。
肖欢行突然想起了拜托齐忆之拿着的那些行礼中,那根黑木棍还卷在那些衣物中,有时间应该好好研究一下才对。
他收了收傻笑,变得一本正经地对着三叔鞠了一躬,朗声道:“让三叔担心了,欢行知错,既然归家,自然认罚。”
欢行心里却道,这个三叔,真是抢着让自己认罚,面子上连担心的表情都懒得露。
传言这个三叔肖锋与自己父亲肖却有过节,真是一次次被证实。自己这些年受的难为,大半出自这三叔之手,甚至父亲肖却留下的那点家产在自己幼时都被三叔步步蚕食,以前有大伯和小姑替他挡挡,但毕竟家人间难以撕破脸皮,小姑回来就占了麒麟军的位置,让三叔似乎闲了下来,看来三叔心情不好,正好朝自己阴阳怪气地发泄?
呵,正合我意!
肖欢行思绪万千,暗暗握拳中,等着对面的回答。
“三叔我怎敢越位?这事还要你大伯发话,当然,欢行你也可以自己按家法请罚,毕竟一家人,对不?”
阴阳怪气下,厅内的气氛为之一冷,肖翎皱了皱眉头,却没发话。
肖翎自然是提前收到了肖欢行寄来的那封飞鹰传书,行事自然有所把握。
只是,肖翎很想知道,既然那信上所写的是“城主,欢行该回去了”,那就说明这个侄子有了他自己的主意,而且提示自己以城主身份对待此事,倒是有趣。
肖翎早已不动声响地坐在那把历经岁月沧桑的红木椅上,默默地看着在场的诸人的反应,然后轻咳了一声,平静地说道:“欢行,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肖欢行赶紧上前一步,恭敬地说道:“有,城主,欢行请罚!”
肖家三爷肖锋听到肖欢行向他大哥主动请罚后,眯起了眼,静静地等着下文。
“说。”
“城主,欢行未告知家中长辈,便离家出走,如今方归,实在是犯了大错,应受重罚。欢行反复思量,此罚不重不足以服人,请城主罚欢行离开肖家,自立门户,欢行在肖家所拥有的产业全部由本家没收,且百年内不得允许欢行回到本家。城主,此罚如何?”
肖欢行说话中,肖梦蝶偷瞄了一眼旁边三哥的脸色,果然,那位虽然一开始有几分惊讶神色,但立刻脸上闪过一丝愉悦后,便回归平静。
肖欢行请罚之后,厅内一时间窃窃私语声不止,那几个老资历的管家们更是捻着胡须,或摇头,或唏嘘,而那几个肖三爷身后的管家,则是一脸不屑。
肖翎听罢,微皱眉头,因为这个请罚出乎他的意料,原来,这位侄儿竟然想要分家,而且还是以肖欢行全面吃亏的结果来分家。
肖翎自然知道,分家这种事情在这个时代的大家族中并不是稀奇事,但肖家虽立世千年,却因为各种原因,如今是家小业大的局面,更不用提自己那位二弟失踪无音信,四弟摆明了态度或许两三百年都不回家,五妹尚年幼需磨砺的情况下,自己这个幽敻城主可是一直都够累,所以不得不对三弟的一些行径睁只眼闭只眼。
如今,二弟的儿子主动要求脱离肖家本家,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二弟如果回不来,那么肖家本家就彻底少了一脉,而且那个“百年内不得回本家”的话对于肖欢行这个凡人侄儿来说,就是一辈子啊!
肖翎知道,对于肖欢行这个侄儿来说,待在一个修行家族中,会承受太多的压力,自己十年来对这个侄儿的帮衬也很是隐晦,这才导致肖欢行离家出走去赌一赌前程,但可惜啊可惜,自己探听到的是,这个侄儿在灵月派仍然无法修行,却练得一身皮糙肉厚的打架本事。
应该答应这个侄儿的请罚吗?
肖翎一时为难的情况下,却看到了肖欢行满脸希冀的神情,那是没有半分后悔的神色。
肖翎一时恍惚,这幅神情是如此的熟悉,对了,就仿佛自己当年差不多大时,向父亲承诺,撇开身份另拉起一支队伍,誓与幽敻那些根深蒂固的帮派斗个高低时那般,那般决绝。
罢了,就依了这侄儿的意思吧,天大地大,或许真能让他遇上好机缘,只是,不要像自己当年那般落得个难看便好。
思忖良久,肖翎环视厅中,朗声说道:“欢行行事虽然鲁莽,但诚心悔过,我就依他所说,罚他脱离本家,没收其灵玉,且百年内不得踏进本家一步,除少量所属财物外,其余所有财物全部归于本家。如何?”
满厅哗然,除了肖梦蝶还算镇静,其余众人都有些诧异,因为,历来听得肖老爷对这个侄儿还算不错,这么严苛的处罚,甚至连家族灵玉也没收,这太重了吧?按道理不应该先找些回旋余地吗?
肖欢行心中倒是无所谓,那块第三代肖家子弟身份象征的黑玉,对自己没什么用,自己带在身上也不安全,还不如先由大伯代收着好,反正自己离家出走这两年,那玉本就留在了家里由大伯藏着。
肖锋还算平静,但这时,他身后一个黑脸管家凑近过来,低声道:“三老爷,这事有点怪啊,大老爷从来都暗里偏袒这小子,怎么今天看起来一点余地也不给那小子留啊?”
肖锋消瘦的脸上挤出一丝狡黠,没理会这个管家,却瓮声叹气道:“大哥,毕竟是自家子侄,还是从轻处罚些吧?”
“三叔好意欢行心领了,但小侄自幼冥顽不灵,屡屡惹祸,给肖家名声抹黑,这次更是离家出走,实在过分,前后种种,欢行有自知之明,还请城主重罚。”
肖欢行一脸严肃,望着肖翎,再次请罚。
“大哥,依梦蝶看,一百年时间有些长,就改为五十年如何?”
那边,肖梦蝶满脸沉重,仿佛思索再三才开口。
肖锋回头看了看他这个五妹,心中升起一丝不爽,因为这妮子回家便接了麒麟军的军职,竟然比自己两个儿子还早早掌了军权,而且修行天赋异禀,不说比如今自己,就是比自己两个儿子同龄时修为都要高出一大截,而且,年方十五便回到幽敻,是为何意?别人不知道,他肖锋却知道,看来明年灵月派的内门中,很可能要多一肖姓的新弟子了。
“小姑好意……”
“好,那就看在有人为你求情,由百年改为五十年,就这样了,明日执行,管账先生请去统计一下肖欢行所拥财物状况,三日内,肖欢行便自行离开肖家,没有族长令,五十年内不得回本家。”
肖欢行刚要发话,肖翎却冷言定了最后调子,于是场面为之一静。
肖梦蝶无声地撇嘴一笑,知道自己这位大哥早看出来自己是这侄儿搞来的托儿了,所以干脆快刀斩乱麻,结束了这桩家事。
这一切从肖欢行入厅到结束不过小半个时辰,肖欢行很满意这种速度,依他本意,他就是想利用请罚的机会,堵住三叔那一拨人的嘴,毕竟他的请罚可是明面上看起来对自己超不利,而对三叔那帮人非常有利。
说白了,明面示弱,看似要求让三叔那些人放自己一马,毕竟按族规正常步骤,自己很可能会被罚面壁思过一年以上,但那种被限制了自由的情况却是肖欢行最不想发生的。
所以,已退为进,在自己如今遇到机缘的情况下,那没见过面的父亲留给自己的身外之物,弃不足惜。反正没几件值钱的东西,几间破烂的房产什么的对修行又无益,就先便宜了三叔他们好了。
嘿嘿,五十年吗?只需一两年后,自己就能大别于今日的肖欢行了。
在众人的错愕中,肖欢行拜谢过大伯后,便被肖梦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拖出了大厅,徒留肖翎揉着眉头看着肖锋手下的一个管家和那账房先生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