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远的《质疑四大文明古国》一书在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时，我应邀写过一序。这本书的主旨是质疑流行的“四大文明古国”的说法。陈明远认为，把中国和埃及、巴比伦、印度并称四大文明古国是不准确的。在世界上，年代最古老的几个文明地区是两河流域、尼罗河流域和印度河流域。这三个地区，首先出现了文字和青铜器，这是文明的最重要标志。殷商的甲骨文晚于尼罗河流域象形文字和两河流域丁头字，夏商文明晚于两河流域、尼罗河流域和印度河流域文明。这三个文明地区后来由于外族入侵和其他原因中断了，但是古老文明的成果并没有湮灭，它们对于人类文明的贡献和影响，一直保留下来了。世界通行的拼音字母、年月星期的划分、各种工具、冶金技术、建筑格式等，就是从它们那里继承下来并发扬光大的。而希腊文明和印度文明，也比中国文明更为古老，并未中断湮灭，而是与其他文明交流融会贯通、发扬光大。至今居住在希腊的还是古希腊人的后代，一脉相承使用的还是希腊语、希腊文，保存和发扬光大了悠久的希腊文明；至今居住在印度的还是古印度人的后代，一脉相承使用的还是印度各语文和方言，信奉古老的印度教，保存和发扬光大了悠久的印度文明。两河流域、尼罗河流域及印度河流域可称为“三大最古老的文明地区”。希腊文明、印度文明和中国夏商文明可称为“延续至今的三大文明地区”，西亚地区、北非地区、印度地区、希腊地区、华夏地区可称为“人类文明的五大发源地”。这样认识世界文明史，比“四大文明古国”的提法更符合实际。
陈明远提出这个问题，不是故意耸人听闻。他郑重地提出了判别文明古国的标准，认真地比较了华夏地区和西亚地区、北非地区、印度地区、希腊地区的文明发育，梳理了国人一个世纪以来“四大文明古国”观念的形成过程，说明前人提出这种看法的文化背景和知识局限。他吸收考古学、历史学、比较文字学等学科的成果，来校正国人对人类文明史的认识，我认为是有道理的。
陈明远还提出，除了现存的埃及、中国、印度三国以外，现代还有好几个国家都有资格被称为文明古国，至少有希腊、土耳其、巴基斯坦、叙利亚、伊拉克、伊朗、黎巴嫩、以色列等，它们的文明史都可追溯到公元前二〇〇〇年左右甚至更早。其中巴基斯坦、伊朗和土耳其的人口数量众多，领土面积都很广大，堪与埃及相比。如果说古尼罗河文明孕育在今埃及境内，古印度河文明孕育在今巴基斯坦境内，古爱琴海文明有重要部分孕育在今土耳其境内，理所当然，巴基斯坦、伊拉克、伊朗、土耳其等国家都会问：凭什么我们不能称为大文明古国呢？
带着这一问题，近日我到土耳其作了一次短暂的旅游，虽然只是走马观花，却受到震撼。土耳其的文明古迹十分丰富，古希腊、古罗马、拜占庭帝国、塞尔柱帝国、奥斯曼帝国等各个历史时期的文化遗产都可以看到，让人大开眼界。
在卡帕多奇亚地区，不但有古罗马统治早期基督教徒建造的教堂、壁画和学院，还有赫梯王国的历史遗存。赫梯人在三千多年前掌握了楔形文字，发明了冶铁技术。他们开掘了最原始的山洞。现在的德林库尤地下城，至少可以追溯到拜占庭时代，也可能要追溯到赫梯王国时代。
在以弗所，可以看到当今地中海东岸保存得最完好的古城，希腊人在公元前十世纪就在这里建立了城市，公元前三世纪古罗马亚历山大皇帝将城市扩大，规模在当时仅次于罗马。这里有议会会场，有图书馆，有两万五千人的剧场，有巨大的市场，有公共浴室公共厕所，有完整的地下排水系统。
特洛伊遗址更加著名，一八七一年德国人谢里曼在这里的成功发掘，证明荷马史诗中的特洛伊之战不是神话，而是真实的历史，这一挖掘也因此成为现代考古学发端的重要里程碑。其后的数十年间，考古学家在三十米深的地层中发现了从公元前三千年至公元四百年的九个特洛伊遗迹，有公元前两千六百年到公元前两千三百年的城堡，有公元四百年罗马帝国时期的雅典娜神庙、议事厅、市场和剧场的废墟，从残存的墙垣、石柱来看，气势相当雄伟。
在白加孟，可以看到公元前四世纪的医院，有手术室、图书馆、剧场，还有供人冬天活动的地下走廊。
以前听说过棉花堡，以为它只是一个类似于中国四川黄龙的自然奇观，看了才知道背后是罗马时代的希拉波利斯古城。公元前二世纪末阿塔利德斯王朝就建立了温泉治疗场所。罗马城镇废墟有剧院、陵墓和一些老的温泉浴场，它承袭了希腊风格，主要的街道有一公里长，主要的建筑物都排列在街道的旁边，街道两侧的小巷都与街道成直角形。
在安塔利亚附近的阿斯番多斯剧场，不但是可以参观的遗址，现在还可以作为演出的场所。
至于伊斯坦布尔老城，即君士坦丁堡，更是古迹密布，古罗马时代的渡槽，东罗马时代的城墙，随处可见。始建于公元五百三十二年，落成于五百三十七年的圣索菲亚教堂，现在是博物馆。其间虽有地震几度破坏，但教堂以六世纪的原始面貌保存至今。这样古老而完整的巨型教堂，世界罕见。这些古迹，不论是剧场、医院、图书馆，都是公共空间，而这方面，正是古代中国的弱项。
就地面建筑遗存的悠久而言，应当承认中国比不上土耳其。当然，中国的传统建筑是砖木建筑，古希腊、古罗马的传统建筑是石头建筑。石头比木头容易保存。即使排除这些因素，我们也不应在土耳其这样的古国面前夜郎自大了。有机会，我还想到希腊、巴基斯坦、叙利亚、伊拉克、伊朗、黎巴嫩走一走。或许，这样才能更准确地认识我们自己的文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