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拂跌落在院子里，一眼便认出我，双眼几要喷出火来：“是你！”
是老娘我！我晃晃手中的剑：“五拂，今日我要替玄武宫除了你这叛逆！”
五拂不怒反笑：“就凭你？”突然转头对仅剩的黑衣金人喝道：“你去！”
那人闻言，立刻脱身而来。我死守着房门，寸步不离。那金人无论如何硬攻，或是诱敌，我自巍然不动，剑法步法一丝不乱。
五拂也同耶律博交上了手，刀剑乒声作响。我一边挂念屋中的丹娘，一边焦急师父和路啸怎么还不来，就这一分心，忽听见有人说道：“左上撤剑。”
我下意识往右后迈了一步，剑身也斜了少许。突然意识到，这个声音是五拂的。
已经晚了。我门面大开，完全露出破绽，那金人手中的刀带着雷霆之势直冲我劈来。我拼劲全身力气格剑一挡，即听一阵火花噼啪，手腕连同整个手臂酸痛无比。
我咬着牙举剑格挡，不远处五拂格格的笑声又传来：“凌波，看来你这废物长进不少。”话音未落，扬手飞来几枚暗器。
五拂果真是玄武宫第一高手，与耶律博对战着都能一心二用，或是用言语分我的心，或是下暗器暗算。我叫苦不迭，只有侧身躲避，跌倒在地。
终是支持不住，秋泓从手中飞脱，不知落到何处，而我脖子上，也被一柄刀架住，动弹不得。
耶律博苦于缠斗，分身不得，只是下手愈快愈狠。在他负伤之时，此举无异于找死。
虽然我知道他是为了丹娘，只有微若尘埃的一丁点是为了我——也罢，总是有个男人曾为自己拼命，还是自己曾心仪过的，值了。
五拂脸色显是冷了下来。我观挟持我的金人完全听命于五拂，决定冒个险……
“五拂，耶律博就是不喜欢你，不管你做什么，从来今后未来根本不可能分一点心思在你身上。”
“五拂，你就死了心吧。人家的妻子温柔贤淑，你除了会杀人还会做什么？做个汤都咸得苦死人。知道的，知道你做的是汤，不知道的，还以为玄武宫又造新毒药。”
“五拂……”
攻心术果是好办法，五拂出手凌乱了不少，耶律博趁机占了上风。可是这办法要少用，因为五拂直接下令：“把她杀了！”
眼见小命不保，我竭力闪躲，可那刀光如一道闪电，冒着寒气，向着我的脸面而来。
这算是为男色而死吗？我闭上眼，心底闪过这个念头……罢了，这也算是牡丹花下死……
利器刺穿肉体的声音响起，脸上同时被某种温热的液体泼中。我浑身一抖，小心翼翼地翻开眼皮。举着长刀的金人依然木着脸，直挺挺地往后倒去，胸口钉着一柄熟悉的剑。
我的秋泓！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耶律博和五拂都愣了一下，随即分开两旁。耶律博正要上前扶起我，我心里一喜，已经将手伸出。路啸如天神突降，出现在耶律博身边，低声对他说一句话。耶律博急急放手，往屋内冲去。
我的手还伸在半空中，十分尴尬，正要讪讪的缩回手，路啸突然抓着我的手，将我拉了起来。
身边落下一人，刚好挡我身前。我心里一喜，脱口叫道：“师父！”
师父双眼紧盯着五拂，缓缓走上前：“你便是五拂？”五字没说完，身形如风如影，已飘到五拂身前，清脆的耳光连连响起。
上眼皮和下眼皮还没碰到一起，五拂的脸已经肿成猪头。我当真吓了一跳，师父功夫之高，远超我的想象。
我正欲上前再踩上一脚，手腕一紧，回头看见路啸面无表情，右手一直紧拉我的手。
哎，我其实就是狐假虎威一下，这个机会太好我实在不舍得放过……
五拂也真是个角色，被师父打得如此之惨，根本没想着还手，当即逃跑，转眼便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了。那速度定然是比不上师父精妙的轻功，逃命却是绰绰有余。
师父也没打算追上她，只在经过我身边时轻声吩咐：“把这里弄干净。”
哦，也就是说我还是当苦力的命吧。
一夜将尽，东方欲晓，深黑的天幕边缘隐隐透着一丝明亮，点点繁星也慢慢消散了亮光。我坐在檐下的青石台阶上，双手撑着下巴，抬着眼望向天空。
路啸坐在我身边，沉默了良久后才问我：“你为何不进屋帮忙？”
“师父把我赶出来啦。”我伸了一个懒腰，”丹娘的情况还算稳定，身体也好，我进去也帮不了什么忙。”
我看着还在庭院里打转的耶律博，时而想抬手敲门，时而又蹲下叹气，时而在院子里打转，面露焦色。当初在玄武宫时的淡然清逸早不知抛到哪个犄角旮旯，现下在我眼前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忧心妻子的男人。
“你喜欢他？”路啸淡淡的问。
我点点头，偏头想了想，复又用力摇头。正想解释一二，路啸已帮我说了出来：“以前喜欢，现在不喜欢。”
答对了，可惜得不到奖励。我撑着下巴，盯着耶律博，缓缓说道：“当初在玄武宫，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或是杀人，或是习武，或是疗伤，或是做准备。哪怕是我帮人包扎伤口、敷上药膏，还有人责怪我的手脚太慢。只有他会对我笑笑，说‘凌波谢谢你’。我当时想啊，哪怕一辈子帮他疗伤，都是情愿的。”
“可是现在……”我自嘲地笑笑，“你看，他已经找到了甘愿一辈子都帮他敷药包扎疗伤的人了，而且他也愿意。真是……真是太好了。”
我心里酸酸涩涩的，耳边听见极轻微的破裂声，仿佛什么东西碎了一地。我低下头，不想让路啸看见我眼里的不舒服。
过了许久，我才抬起头，故作轻松地指着月亮：“你看，天快亮了，月亮还挂在天上。古人说，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真美。”
其实我想说的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路啸突然用力握住我的手，放在他膝盖上。被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交缠着，手背有令人心安的温暖，心跳骤然加速，我错愕地抬眼看他，讷讷难言。
他也在看我，目光明澄，星辉烁烁。薄唇微动，他向我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过了很久很久，我才明白，他说的是“会有的”。可是，那时的我，已与他相隔万里之遥，相思相念不相见。
我很尴尬地想抽回手，路公子递来一个“你敢抽回去试试看”的眼神。真没有半分威胁，他连狠话都没撂一句——好像路公子从来都不说狠话的，他只需要用眼神传情达意，我只需要照做便是——比如上次，比如上上次，比如上上上次……
这次……我一定不会……不屈服的，因为他的手真是太温暖了，实在舍不得放开。
脸上有些发烧，我忍不住偷看他一眼，他的神色再正经不过，正经得若我有半分非份之想都是对他的亵渎。
“谢谢你。”我很郑重地向他道谢，“谢谢你救了我。”
方才我被金人劫持，秋泓被打落到不知何处。如果是师父出手，应当是用暗器什么的，只有不善 武器的才可能捡起秋泓。那么远的距离掷来，用的一定是刚猛内力，在场的人也只有路啸了。
路啸笑了，他的脸在朦胧月色下变得很柔和，比白日多了几分清隽。人是如此俊朗，说出的话却如此……
“想好了报答之法么？”
我脑袋被马踢了才会这般自投罗网的道谢！可是……
“那个……对不起。”我想了半天，挤出几个字，想要把话题扯偏，最好偏个南辕北辙再也找不到原路返回。
路啸的双眼依旧看着前方，手依旧握着我的手，嗓音依然淡和：“对不起？凌波姑娘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在下的事？”
我泪流满面。不带这样啊路公子。不就是曾经一次不告而别，至于这样揪住不放吗？
“我以为你很不近人情，其实是我误会了。”我决定将没话找话进行到底，总好过被他语言压榨兼调戏。再这么下去，我一定会吐血而亡的。
路啸微笑，唇角略上扬，声音在晨曦中愈发醇和：“凌波，你若真如是想那便好了。”
我真的……好吧，真的假的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你说，你到河北两路来，是为了抓辽人和金人细作，是为了抓五拂她们几个？”我小心翼翼的问。
路啸转脸看我一眼：“不止几个，金人已经派了好几路细作南下。你说的五拂，若不时见了耶律博一时不察露了行踪，说不定现在我都没半点头绪。”
我好奇：“既然有如此多的细作，难道朝廷只派了你一人前来？”
路啸俊朗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苦笑，良久才轻叹一声：“能派我来，都是我力争的结果。朝廷……”
没由来的，我也是一阵胸闷。在辽国时，我知道国主不理朝政，四处巡猎，在一次围猎时，强令完颜阿骨打起舞助兴，埋下仇恨的祸根。而大宋道君皇帝沉湎书画，大兴土木。民间多有议论，说宫帏间有鸟兽鸣叫，实为不祥。朝堂上蔡童李杨等人狼狈为奸，阻塞言路，亦是众人皆知的事。
辽国亡了，我可以漠不关心。可是大宋是我的故土，我千盼万盼才归得的家乡。这里每天都有热情的乡民，爱说家长里短的妇人，精明的商贩，有四季如春的美景，我真不愿意看着金人铁蹄将这一切全数尽毁。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想了许久才字斟句酌地说，“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我会说辽语，也听得懂女真话……”
把头垂下，我有些羞赧，他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需要帮助。却听他轻轻一笑，我的手背似乎正被他的手轻轻摩挲着，异样的痒意从手背直达心底：“你能如此想，自是最好不过。”
声音中似乎有淡淡的喜意。我刚张口想说两句，屋内忽然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
生了！
我连忙冲向屋子，拉住正要推开门的耶律博：“门别开大了，产妇不能见风！”
路啸也赶上，拦下他：“耶律兄，不如听颜大夫的安排？”
我顾不上问这两人什么时候开始称兄道弟，急急关上门，将水壶中的热水倒在木盆里，调成温水后接过小婴儿，开始清洗起来。
师父正在帮着丹娘清理，笑着说：“小女娃子身子骨挺好，听听，哭声多有力。”
丹娘颤抖着手接过洗净的女儿，低头轻蹭着女儿的脸。我刚一开门，耶律博就急不可耐地挤进来，冲到床头，抱起丹娘和女儿。一家三口身边，洋溢着幸福的味道。
师父微笑着看着这一幕，眼中似有泪光闪动。我上前挽住她的手臂：“师父，咱们回去吧。”
她看了我一眼，缓声吩咐道：“你先帮着他们，迟些再回来也无妨。”
“师父我……”我想解释一二，可她已经径直走出房间，迎着晨曦，在身后拖着长而孤单的影子。我看着师父宝蓝色的长裙消失院门，心口的难过阵阵漫上。
师父，是不是想起了什么神伤的往事？
路啸拉了我的衣角，我才恍过神，看着兴奋激动又不知所措的新晋爹娘，我忙张罗起来。先是列了一张单子，写明了产妇禁忌，再仔细检查屋子，缝隙什么的都要用布条堵死。最后感慨，还是平头百姓好，屋子里绝不会有麝香红花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最后，路啸还赠了银子，足够他们安生过好这一个月。耶律博感激涕零，待丹娘和孩子睡着以后，执意拉着我和路啸感谢。
见耶律博如此亲厚，我脸上挂着笑，心里却是稍有怅然。
耶律博向路啸拱手道：“路公子，现在看来金人大有异动，细作频频南下。若南……朝廷立即整装防备，以免重蹈我……辽国覆辙。”
路啸容色严肃，举手还礼：“多谢耶律公子警醒。”
见两人一副相逢恨晚的模样，似乎还有说不尽的话，我忙打岔：“耶律博，你们准备就住在河间府吗？若是出了月子，不如来百子巷找个小屋，和师父还有我住得近些，平日也好有个照应。”
“不了，”耶律博忙谢绝，”出了月子，我要带着丹娘和初娘南下，起码在江淮一带才行。我怕金人会大举南下，所以，你和颜前辈也要早做打算才是。”
战况竟严峻如此？我隐约不安，路啸正容：“路某感激耶律兄示警，当立即告知朝廷。”
接下来这一个月，我都在医馆和耶律博家奔波。师父知道耶律博的身份，只是点头知晓，还要我多带些药给他。
“玄武宫也只剩几人了。”说起玄武宫，师父就有些伤感，正在捣药的手也停了下来，”当年总觉得日子很苦，苦得熬不下来。可现在回头看看，真正苦的还在后面。”
我连忙放下手中的药包，轻轻靠在师父肩上：“师父，凌波以后都陪着你，好不好？”
“傻孩子。”师父笑笑，又从箱子里拿出一锭金子，“耶律博两口子明日便要上路，你把这盘缠赠给他，也算……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耶律博和丹娘都不肯收这一锭金子，最后我抬出师父的名头：“就当是给师父给初娘的压岁钱，你们一定要收下。”
两人眼中满满的全是感激。我把这几日赶着做出的药丸药粉全部放在一个木匣里放在骡车上，叮嘱道：“这段时日小心些，不要贪赶路程错过客栈。孩子要小心些照料，宁可冷着不可热着。丹娘千万不可见风，若是不适一定要停下休息……”
耶律博连连点头，恨不得把头都点到地上。回想当日，这位兄台的脸上虽时常挂着笑，可从来都没见和谁多亲近过。我也悄悄问过他，怎么和丹娘认识的，他居然还脸红了！
有生之年能见着一个会脸红的杀手，真是不枉到人世走一遭。
他老兄偷瞄了正在逗弄女儿的丹娘一眼，悄声说了实情。原来丹娘是前年年他执行任务时顺手救下的女真女奴。当时他失血过多昏迷不醒时，是丹娘悄悄藏起了他。据他说，他一醒来就见着丹娘微笑的眼，令天底下所有的珍珠尽失颜色。于是，他想尽办法将丹娘带回析津府，在玄武宫附近找了一所不起眼的民居住下。宫变当日，他悄悄去看丹娘，正好错过了那场屠杀。
原来如我这般幸运的还大有人在。我笑道：“这也是你命好，可要记住以后要多给佛祖烧香保佑才是。”
路啸也在一旁，将通关路引给了两人，引得耶律博又是感激不断。初为人父后像是换了个人，冷酷无情的杀手也可变得唠叨无比，与寻常汉子无甚分别。
见骡车咕噜咕噜的，在官道上渐渐消失，我轻叹一声，像是将过往的什么东西埋葬了一般。路啸看了我一眼，唤道：“走罢，你师父该等得久了。”
我正在惘然，正想着要不要买点黄纸纸锭什么的哀悼下从未说出口的暗恋，眼前忽然伸出一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硬生生挡住我的视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