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路啸也并不是一直在看我,至少他也没因为看我而把饭啊菜啊肉啊什么的塞到鼻子里,只是极其自然的看一眼,瞄一眼,盯一眼。可那目光,有一种说不明的意味,让我浑身都不自在。
不就是不辞而别,有必要如此吗?我烦躁地翻了个身,把头埋在枕头下——瞌睡虫怎么还不来!
单调的梆梆声远远传来,我半分睡意也无。玄心经练到第五层与第六层的关口处,总也突破不了。师父叮嘱我切莫心急,步步稳进方是上策。
大概今夜真的要发生些事。我还在辗转反侧时,屋顶上清晰地传来一串轻微的脚步声。
果真有贼!
我抓起秋泓缠在身上,顺手拿一块方巾蒙在脸上,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门上。院子里只听得风声习习,异常的动静若有若无。
难道还是个高手?我暗忖。悄悄地把门拉开一条缝,果然看见一个极快的人影从储药室里窜出,飞身上了屋顶。
事不宜迟,我立刻咬着那人的身影追去。在黑夜中,隐隐可见他手上抓着几个药瓶。奇怪,这人到医馆来,就是为了偷药?没钱买吗?
正想着,脚底发出的声音略大了些,那人突然一回身,狠戾的剑芒如点点寒星,飞扑我的眼眸。
真狠,一上来便是杀招。我就着落势,轻巧滚地避过。这段时日,内力精进,连带”风花雪月”也提升了不少,这才略显上风。
这么一错身的功夫,我已做了两件事。一是看清那人脸上蒙着黑布,只露着一双眼;二是抽出秋泓,格住他反手刺来的第二剑。
那人一见着秋泓,目露惊讶,脱口而出:“你是谁?”说的还是辽语。
佛祖也,熟人!
我听出了他的声音,心跳立刻漏了半拍,立马扯下自己脸上的方巾:“耶律博,你没死?”
哎呀,有幸再见耶律博,上天真是对我太厚爱了!
耶律博是玄武宫这一代中的翘楚,剑法好人更帅,不杀人的时候很温柔,杀人的时候更温柔。玄武宫许多女杀手都喜欢他,以五拂最为明显。
其实,我也有点喜欢他。每次他受了伤都是我替他包扎照料,那时也有些小小的期望,若我温柔些体贴些,他会不会因此多看我一眼,或者多说几句话?
他也的确多说了些话,比如“凌波,你的脸上有药膏。”或者“凌波,你的裙子蹭脏了。”
我羞愤而遁,待整理好了以后,耶律博床前已经围满了一堆女杀手,一个个献殷勤满面娇的模样,与平日里冷面杀手两厢对比,真是惊悚!
这时,我只有默默离开的命。万一惹了哪个杀手姐姐,命都不知道怎么丢的。在我看来,美色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耶律博大半夜偷药做什么?难道他受伤了?我的小心肝又开始春春欲动——受伤照料什么的,不正是最好的趁虚而入的时机吗?我心底一激动,刚要含羞问他是不是需要帮助我可以无偿免费提供药品加照料,只需要你以身相许……
哪知,耶律博刚一听出我的声音,急急忙抓着我:“凌波,快救救我的妻子!”
啊?妻子?
你哪里来的妻子啊!
春心不荡了,羞涩也飞了。大夏天的,哪里来的雷一直在我耳边响啊!
“凌波,求求你,救救我的妻子,她要生孩子了。”
我的身体已经被阵阵天雷劈出了裂痕,在被凉风一吹凌乱成了碎片。意中人成亲了已经是天大的噩耗,他媳妇还在生孩子,更是噩耗中的噩耗,噩耗中的惊天霹雳。上天,你待我真是太薄了!
我淡定地归剑入鞘,用袖子掩住微微颤抖的手指:“你带我去看看。”
其实我也不是很情愿去的,难道要我给终将逝去的暗恋上三炷香以示哀悼?她终归是我的情敌,还在不知不觉间把玄武宫第一名草给摘了——我很伤心呐!
可今日在药市上,我自己亲口说出的五个字在一直心底回荡——医者父母心。
跟着耶律博,我来到一处简陋的小院里。耶律博急匆匆地冲进屋里,我听到他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很是关切:“大夫我请来了,你放心一定会没事的。”
怎么没人回答?我好奇地走进去,桌上点着一只昏黄的蜡烛,在夜风中摇摇欲坠。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容貌也不见得多美,身材也不见得多玲珑有致,只是一双眼很是温柔,让我想起幼时住过的宅子旁的一方绿塘,偶尔在清风下泛起粼粼波光。
她的肚子很大,明显是快要临盆。她看着我,似乎想坐起身向我问好。耶律博立刻扶着她,动作轻缓,神色温柔得快要滴出水,看得我满心都是酸溜溜的。
女人看着我,微微欠身,唇边满是感激的笑意。我正想着她怎么如此高傲,连话都不说一句,耶律博已经开口:“丹娘不会说话。”
竟然有哑疾,就这样耶律博都一脸柔情蜜意……我真想狂奔出门,找个树洞大哭一场。太伤心了……
丹娘眉头忽地一皱,手下意识捂着肚子,耶律博惊慌失措地拉住我:“凌波,要生了要生了。”
我狠狠地抛了一个白眼,没见过世面的人类。这才开始阵痛,便如此惊慌,若真到了生孩子的紧要关头,岂不是要自杀?
我忙上前一脚踹开耶律博:“让开,我来。”这辈子我得不到你的人你的心,能踹上两脚也是好的。
快手快脚让丹娘躺好,我尽量让我的笑看起来温和:“丹娘,我是凌波,以前我与……”转头看了耶律博一眼,若丹娘不知道他的身份,我又说漏了嘴,万一……
耶律博道:“她知道。”
知道还跟着你?不光胆子大,还被美色迷了头,我暗道。
不过这话肯定不敢说出口的。我微笑着安慰她:“你放心,我才给知府夫人接过生,她的身体比你弱多了,也生了一个小公子。”这话说得真是心虚,给知府如夫人接生的是我师父,我只是从旁打下手顺带杀人而已。
丹娘只是微笑,连额头上浸出了细密的汗水也不做声。她不时望向耶律博,神色宁和,似乎正在安慰焦急的丈夫。
我把耶律博顺来的药瓶一一查看,摇头道:“这些药不够。要不我先回去把药箱拿上,烧水没有?”
“烧什么水?”昔日玄武宫第一美男杀手茫然地问我。
果然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愚蠢的人类。我真想揪着他领子咆哮,你除了会杀人还会做什么?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快速吩咐:“你快回药铺,把放在储药室里的青木药箱拿来给我,里面有接生要用的工具。还有,格子间里有我做好的药,你自己看着把能止血的都带过来。”
耶律博“哦哦”答应着,立即飞奔出门。我则是微笑着安抚丹娘:“丹娘你放心。你的身体比知府夫人好很多,现在你先省着力气别用力,时间差不多了再听我的指挥。”
原本生孩子是要找稳婆。但不知为何,黄知府偏偏老早就定下了师父。而耶律博嘛,我猜原因他根本不知道怎么请稳婆。虽然我也很紧张,但总不能这个时候对耶律博说,其实我没经验,你还是找个稳婆来吧。看他那妻奴样,肯定会掐死我的。
丹娘的情况还很稳定,阵痛也很有规律。我一边检查门窗是否有缝隙,一边陪她说着话,聊聊当下流行的花色服饰什么,她只是微微笑着,静静聆听,眉宇间一片温柔。我忍不住想知道,她和耶律博是怎么认识的,耶律博在玄武宫好歹也算见识了不少美人,怎么单单就看上她了?
正想着,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正要起身出门,忽听到一阵衣袂翻动之声,似乎是有人打起来了。我从门缝里往外看去,耶律博正和一个人搏斗。
丹娘面露慌张,想撑起身来看个究竟。我连忙按住她,低声道:“别慌,这人我认识,你先好好休息,先护着孩子。”说罢,将门开了一小条缝,挤了出去。
觑着空隙,我飞身冲进战团,挡下两人的招式,对来人喝了一声:“你做什么?”
那人真是路啸。他看我一眼,神色严肃:“近日河北东西路屡显辽人和金人。凡有嫌疑者,一律须得审问。”
“他不是!”
“我不是!”
我和耶律博异口同声的反驳。不知为何,在说出这话的刹那,我觉得路啸的脸色在月光下冷了冷。
“他不是奸细。”我看了耶律博一眼,急急解释,“他和我一样没地可去屋子里是他的妻子快要临盆了你见过什么细作奸细刺探时还带上媳妇的吗?”
路啸又看了我一眼,在他有些冷意的目光下,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耶律博将我拉到他身后,直视路啸:“在下耶律博,偶路过贵宝地,因拙荆临盆在即,不得已请凌波接生。孩子一出生,在下立即携妻子离开。”
“不行。”我拉拉他,悄声说:“丹娘还要坐月子,要休养。”
房门忽地一开,丹娘扶着房门,一张小脸苍白。路啸见状,立即撤手,耶律博冲到丹娘身边,低声说着什么。我连忙挡着路啸,再三解释:“他……真的不是细作。”
路啸不做声,我莫名有些心虚,半低了头,全身上下无一处舒适,尤其被他盯着的头顶,几乎要炸裂。过了许久,我才听见他的声音飘来,如夜空中淡得能透过月光的薄云:“凌波,你就这么相信他?”
“嗯。”我用力的一点头,抬头看路啸。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直视他的目光,没有胆怯退缩,“他对丹娘的情意,不会作假。所以,我相信他。”
路啸看着我,若有所思。目光敛去了方才的锐利,只剩清明淡和。我看着他,欲言又止。这种两人对望的情形确是太诡异,可舌头像被打了结,又像被浆糊粘住,许久都说不出一个字,任由淡淡的、令人脸红的气息在周身弥漫。
“凌波,你快来。”耶律博在屋内喊了一声,把我从梦幻中拉出。我看了他一眼,急急冲进屋里,顿时被吓了一跳。
丹娘神色痛苦,羊水润湿了大半床褥。怎么才过一会就变成这等样子。我忙上前摸着她的肚子,手感不对。
“孩子胎位不正。”我对耶律博说,“我不会按摩顺位。你马上回医馆,去请我师父,这种情况只有她会处理。”
耶律博看着丹娘,目露犹豫。我恨不得踢他一脚,都这时候了还犹豫什么!他突然转身冲出屋子,径直向路啸跪下:“望兄台救拙荆一命。”
我愣住了,远远看着院中两个黑色的人影,心口满满的都是说不出的滋味。男儿膝下有黄金,玄武宫的杀手更是只准舍命不准求饶,而耶律博为了丹娘,毫不犹豫下跪。
路啸也是不解,抬手扶起他:“职责所在,还望海涵……”余下的,便听不太清。
我关上门,隔开内外两个世界。两个男人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我回到床边,柔声安慰丹娘:“丹娘,莫慌,我师父很快便来,一定会没事的。”
不一会,听着有脚步声上了屋顶,急急远去,我从门缝看了一眼,只在院子里看到了耶律博,心知路啸定然是搬师父救兵去了。本以为这人古板不近情面的,没曾想还是挺有人味的。
不过,我心里有些奇怪,为什么方才叫他取药箱时那么爽快,现在又不肯去了,反让路啸去?莫非有什么隐情?
我正想说两句话让丹娘松缓松缓,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蓦地在屋顶响起,丹娘的脸色立刻变作苍白。
“耶律博,我看你往哪里逃?”尖利的女声冷然响起。
这声音,我一辈子都不愿再听到。五拂怎么也到了此处?难道路啸说的金人细作便是她?她来此有什么目的?一连串问题弄得我的心顿时狂跳不止,还不敢在脸上显现出来,只握住丹娘的手,帮她擦掉额边的汗低声道:“不妨事,只是以前几个仇家,功夫很差,连我都……都打不过的。”
这话假得连自己都不相信。
丹娘摇头,苍白的脸上微有笑意。从她的目光中,我莫名一阵心安,如沐春风。在刹那间,我忽然明白为什么耶律博会如此全身心待她。在玄武宫过腻了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有一个如许温柔笑意的女子,怎不让他心动?
窗外打斗声越来越急,我听得似乎并不是五拂一人只身前来,从窗缝里窥去,月色下四个人战成一团。
耶律博一人苦撑,五拂领着另外不认识的两人,步步紧逼,下手毫不留情。我握着秋泓,打定主意要出去助他,衣袖一紧,回头看见丹娘恳求的眼神。
我底下身,安慰她:“我出去帮耶律博,他一个人支持不住的。”
丹娘连连摇头,一只手抚着肚子,另一只手紧抓我的衣袖不放。窗外又传来剑身穿过肉身的声音,仿佛那柄剑是刺到我身上一般。
我连忙安抚丹娘,示意她禁声——好像她本来就不能发出声音——凑着窗缝看去,耶律博肩头中了一剑,血流如注,已被五拂的两个手下制服。
还好五拂没下狠手,耶律博没受致命伤。我缓缓地将秋泓拔出,握在手中,听五拂冷冷的声音像冰一样撞进耳里:“你把屋里的贱人杀了,我不仅饶你不死,还可让你做我大金的领夫。”
看样子五拂在金人手底下混得不错,还可轻易许官。不知道跟着她的观音奴怎么样了?
耶律博恨了她一眼:“你要我做什么都行,不要伤她。”
这话就是火上浇油。从窗缝中,我看见五拂的脸勃然变色:“不伤她?我今天就要她死在你眼前。”说罢,径直向屋子大步走来。
我立即靠在门边,手心浸出了汗,胸口间心脏紧张的跳动。待五拂狠狠一脚踢开门,我便——
眼前蓦地一黑,我的脸被门板狠狠地拍了一下,差点“嗷呜”一声嚎出声来。眼前一片金星乱晃,鼻子痛得都快从脸皮上落下。
五拂你也太狠了!
勉强睁眼时,看见五拂手中的剑已经抬起,对着丹娘的肚子便要刺入,我手中的秋泓如灵蛇一般往她脖子缠去。
五拂虽被嫉妒怒火冲了心,却没失了杀手应有的警觉。她下意识从旁一偏,秋泓剑锋顺着她的脸庞划了过去。
趁她愣神分心,我抢上一步,扬起剑狠狠挥去。五拂被连着偷袭两次,连连后退,狼狈不堪。
与此同时,耶律博也突然暴起,一掌拍向右侧金人的前胸,打得那人当即经脉尽碎。另一人立刻又与耶律博斗在一起。
我揣摩耶律博的意思,是故意失手被擒,瓦解五拂三人的联手攻击。五拂一直喜欢耶律博,一定会被他回护丹娘的话气得失了理智,只身闯进屋里。这便是该我发挥了。
如果是以前的我,耶律博断然不会出此险招。但我先是躲过了他的偷袭,再是阻止了他与路啸对战,功夫不可同日而语。这也许是他兵行险招的底气。
还好,没辜负了他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