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轿车行进在乡间的公路上，悄无声息的疾驰。
暮色迷茫，夜凉如水，夏琳凝神望着窗外，看着路边的树木房屋幻化成种种千奇百怪的黑影在自己眼中一晃即逝。她平缓着呼吸，不想引起他的注意，哪怕是轻微的气息。在他面前，夏琳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要淡化自己的存在感，企盼他的忽视，甚至是无视。
数日前，刘所长找她谈话，说是想留下她，除了整档案外，户籍室这边也需要她帮忙。瞧见她略有迟疑，刘所长笑着宽慰她，说只要她愿意，卫明那边他去说，绝对没问题。一个月的期限就快到了，夏琳却并没有做好回去的心理准备，在万宁这边，每天待在档案室里，鲜少跟其他人接触，虽然工作繁重，但她很满意这样安静的工作环境。不是不想念李姐和秀才他们，那种亲如家人的温馨氛围让夏琳有些难舍，但一想到卫明，却又让她心生畏怯，只希望维持现状就好。刘所长的提议，让夏琳不由得松了口气，也许，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静静的开着车，一路顺着车灯在黑暗中开辟出来的光明前行，温暖的轿车里，安静得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她真当自己是隐形的不成？很明白她的局促不安，卫明却不想做出任何举动帮她缓解这种莫名其妙的紧张。他有些好奇，为什么在秀才和猴子他们面前，她是那么的轻松自在，可每每见到他，却总是一副低声静气的拘谨模样。起初，还没觉得什么，可现在，卫明却慢慢的有些不是滋味了。他抬眼望向后视镜，镜中的她仍是全神贯注的盯着窗外，他忍不住皱眉，信手朝方向盘摁了下，夏琳被蓦然响起的喇叭声吓了一跳，在镜中对上她惶然张望过来的眼，他墨色的眼眸中，徒生了几分笑意。
今天局里召开年度工作总结暨表彰大会，晚上照例是关系较好的一些所长们在一起聚餐。卫明先回了一趟家，洗澡换过便服才开着家里的车出来，吃饭的地定在布衣巷的一家小馆子里，那儿的鸡汤煲得好，位置又僻静，可以尽着性子喝上几杯，也不担心被市局那些个督察们抓到。
“我今天晚上算是走不了了，”刘所送卫明走出来，站在餐馆门口，笑得有些无可奈何，“那群小子们还够闹呢，放我回家去看你嫂子也不肯。”
“刘哥今年拿了头彩，大家都高兴嘛，你就随他们折腾折腾吧。”从热乎乎的屋子里走出来，被风一吹有些发冷，卫明边说着话边套上外衣，“难得尽性，我要不是今晚值班，也不用急着走了。”
“你今儿晚上又不能喝酒，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刘所扭头瞧见夏琳正站在包厢门口朝这边望，招了招手让她过来，随后对卫明说道：“你帮我送送小夏，她回所里去。”
卫明“嗯”了一声。
刘所想起一件事，正欲开口跟卫明说，只见夏琳已走到身边，顿了顿，最后笑着拍了一下卫明的肩：“明天在所里等我，有事找你商量商量。”
“好啊。”卫明应道，“那我先走了。”
“小夏，我请卫所送你回所里。”刘所转过身跟夏琳说道，“都是熟人，也顺路。档案检查的事情，你等我明天回去了再说吧。”
夏琳低低的叫了声“卫所”，卫明轻点了下头，转身朝着巷外走去。巷道逼仄，夏琳默默走在他的身后，淡淡的月光从背后照来，拉长了两人晃动的身影，摇曳在脚下的青石路上。
今天的晚宴上，大家知道卫明晚上还要赶到所里带班，不好让他喝太多酒，便把被刘所带来吃饭的夏琳拉到他身边，朝她手里塞上一个小酒盅，鼓噪着她给卫明这个从省警校毕业“正宗师兄”敬杯见面酒。由着他们起哄，卫明只是笑着听，不说话，也不看夏琳，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他不接招，苦了站在旁边的夏琳，被几个从市警校出来自称是她“叔伯师兄”的所长们围着，走也不是，站也不是，神情十分尴尬。
最后还是刘所解的围，“什么见面酒，人家小夏本来就是卫明所里的人，被我请到所里去帮忙的。”他倒了杯茶，换过夏琳手中的酒，说道：“小夏，就用这个敬一下卫所长，算是以茶代酒了吧。”
听了刘所的话，卫明这才慢慢站起身来，随手接过夏琳端在手中的茶杯啜了一口便放下了。
其中几个爱闹的还不甘心，被刘所一瞪，只得作罢，悻悻的摞下话来：“卫大所长，你这可不够意思啊。小师妹的面子也不卖。你也是赶巧了，今天还去值什么班。故意的吧。你放心，咱哥们绝不让你亏了这顿酒，下次一定给你补上。”
几圈酒敬来敬去的闹上一番，酒桌上的气氛愈加热烈。虽说所长这个职位算不上什么官，但按分局政委开玩笑时说的也算是“一方诸侯”了，素日里这些人在下属面前自觉不自觉的还是端着几分架子的，可如今在相好的兄弟面前，在这酒酣面热之际，也顾不上什么形象问题了。挖挖领导们的八卦，说说流行的段子，发发工作上的牢骚，或者就分局在侦的一些大要案件各抒己见。开始因为顾及夏琳的在场，他们还有所克制，说来讲去的，渐渐的也就有些忘形，荦素不忌了。
他们在讲案件上的事情，夏琳在一旁凝神细听，她是学刑侦的，对这些很感兴趣，所长们说的是实案的侦破过程，都是亲身经历过的，其间的惊险曲折要比学校老师照本宣科的案例讲述来得更为鲜活，更为吸引一些。后来他们闲聊的一些话，夏琳有的听得懂，有些完全不明白，慢慢红了脸，低着头用手在桌下将一张纸巾折来折去的打发时间。她很少听到卫明说话的声音，偶有几句，也只不过是“嗯”、“啊”的简短应答之语。夏琳听秀才他们说过，卫明严禁在所里喝酒，除非是逢年过节才会通融一点让大家喝上几口热闹热闹，他自己不怎么沾酒，只是抽点烟而已。
今天听这些所长们说话，他好像是能喝酒的，酒量还不错，夏琳不禁有些好奇，不知道一向冷静自持、不苛言笑的卫明喝醉后会是什么样子？想到这里，她不觉悄悄朝卫明望了一眼，他正在听旁边的人说话，微仰着身子靠在椅背上，略略侧过头，边听边用右手的手指轻轻叩着桌面，神情里有几分漫不经心的淡然。忽的转过脸来，夏琳有些措不及防，来不及收回的视线正撞上卫明扫过来的眼，短短的一瞬，她下意识的想要转过眼去，又直觉不妥，勉强浮出一丝笑意，卫明看了她一眼，目光犀利，将她还未漾开的笑容霎时凝在脸上，不知如何是好。正心乱如麻间，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抬起头看见刘所站在门边，示意她收拾好东西跟他出去，急忙站起身来，在拿包的当儿，夏琳眼光一顺，只见卫明的座位空无一人，不知他什么时候出去了。
原本有些胃疼，卫明晚上只挟了几口菜，没怎么吃饭，这时胃有些发空，隐约的难受。
“河上的桥修好了吗？”卫明暗暗吸了一口气，掩住了那份钝钝的痛感，头也不回的问道。
“啊？”没想到卫明会突然开口跟自己说话，夏琳先是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回道：“还没有，说是要下个月才能通行。”
“您就在那儿停车吧。”夏琳朝前方一指，“从桥上穿过去不远就到所里了。”
缓缓靠边将车停在桥头附近，夏琳走下车来，带好车门，正准备走到前窗跟卫明说声谢谢，只见他也从车里走了出来。
正惊诧间，夏琳听到“滴”的一响，是轿车上锁的声音，卫明缓步来到她面前，“走吧，我送你过去。”不待她反应过来，他已转过身，朝着前面走去。
万宁桥是横越在虎渡河上一座长约300多米的石桥，很简洁的造型，中间是车道，两侧路阶是人行道。石桥年久失修，已成一座危桥，可它又是从万宁镇贯穿虎渡河的一条要道，来往车辆行人很多，不修不行，直到去年年底，万宁才争取到专项资金开始维建。修桥期间车辆不能通行，联营的客车都是一方送客到桥头，乘客下车走过桥去凭票再上对面接客的车，虽然麻烦，也没有别的办法。万宁派出所在修桥之前就安排了一辆警车放置在桥头附近一户人家的车库中，以备去分局办事或是出差之用。
夜色黯淡，月掩星稀，桥面上路况不好，卫明有意放慢了脚步，等着身后的夏琳跟上来。夏琳在一堆堆凌乱摆放的砂石和钢筋中小心选择着下脚的地方，本来视线就不好，再加上她今天穿的是一双警用高跟皮鞋，不敢走得太快怕崴了脚，看看在前面伫足等她的卫明，夏琳心里有些发急，这路走得愈发艰难，春寒料峭，她却只觉得热，额上已经沁出汗来。
看准了落脚的地，正一步跨过去，忽然一个不稳，正惊骇间，有人牢牢的扶住了她。卫明皱眉看她：“那里堆着石头，你怎么还往那跳？”
夏琳很无语，不是有人说走夜路的时候要找白地儿踩吗？哪知道谁会在一堆石头上铺一层白色的油毛毡呢？站直了身子，她都不好意思看卫明，低着头讪讪的说了声谢谢。
卫明缓缓放开手来，打量了她一眼，转身欲走，顿了顿，返身过来牵住了夏琳的手。刚刚平静的心再度急跃起来，她下意识的想要抽出手来，却被卫明握得更紧。
“这路不好走，你跟着我。”他看着她，嘱咐道。
不容她说话，卫明转身牵着她就走。夏琳随在卫明的身后，一步步的走着，卫明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她如坠云雾，理解不了眼下的情形。一定是在做梦，夏琳这样告诉自己，可对方手中传过来的热度和自己手心里****的汗意，却又让她清醒的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并不是她在梦游。
夏琳僵硬的举止，让卫明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和不适。他沉吟了会儿，开口问道：“你晚上视力不好？”
“啊？”正努力让自己变得淡定的夏琳闻言一愣，等弄明白话里的意思后，答得有些迟疑，“有时候会有一点。”
“夜盲症？”卫明自语了一句，随后问她：“你当初考警校怎么过的体检？”
“啊？噢，”夏琳想了想，回道：“体检是在白天。”
卫明的脸抽了抽，赶紧绷住，不再说话，直接朝前赶路。
他的沉默，让夏琳暗自长吁了一口气，悄眼测测前面的路程，只觉得这桥真长，真不知道这种煎熬还要持续多久。
派出所的前廊上亮着几盏白炽灯，却是门窗紧闭，夜已深了，值班的人也都睡了。周遭很安静，只有门前花坛中发出的虫鸣，可那短促单调的微音，却更加让人感觉到夜色的寂寞。
一等走到对面桥头，卫明就放开了夏琳的手，让正苦恼着如何不动声色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的她有些怔忡。站在派出所门前，夏琳正欲开口说话，“你进去吧。”淡若寻常的一声，打消了她好不容易鼓起来向他道谢的勇气。她浮出笑容，朝着卫明点点头，转身走向值班室，脚底下的仓促，让夏琳觉得自己像落荒而逃。
灯亮了，门开了，她的身影一闪而没，随着门的闭合，双眼再次被银色的光影笼围，黑夜里的一束微光，难以让心变得明亮。
原本有些胃疼，卫明晚上只挟了几口菜，没怎么吃饭，这时胃有些发空，隐约的难受。打完一个电话，他并没有急着走，在花坛边上坐下来，抽出一只烟点上，静静的坐看着手指间的红光微烁，烟雾袅袅。
换上睡衣，临上床前，夏琳心念一动，缓缓走到窗前朝下望去，昏暗的灯光下，一个背影映入眼中，凝神细看，那人却是卫明，不禁有些愕然，他怎么还没走？
拧灭了灯，黑暗之中似乎又看到了那抹孤单的身影，夏琳忍不住揣测他到底是怎么了，想起身去看看他走了没有，又觉得这种关心有些多余，心思反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卫所，您怎么还在这里？”夜的静寂被一个柔婉的声音惊醒，卫明恍惚间看见夏琳站在他面前，正一脸关切的看着他。
“有点累，坐下来歇会儿。”眼神霎时清明，卫明瞧着她淡淡一笑，“你回去吧。我马上就走了。”
“哦。”夏琳轻轻应了一声，并没有挪动脚步，留神看看卫明的脸色，在黯淡的光线下隐约发白，终是抑不住几分担心，一番踌躇，还是忍不住问道：“您不舒服吗？”
卫明有些讶然，看了夏琳一眼，她迎着他的目光，面色微微有些发红，而那双眼里的担忧却是明明白白呈现在他的眼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