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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哦。”他的意识在逐渐地清醒,自制力也在一点一滴地回来,一切都回来了。他笑了笑:“我做了个噩梦。”下床说,“我去喝点水,你要不要?”

“我不要。”她翻了个身,声音中满是浓浓的倦意,“回来记得关灯。”

等他回来,她已经睡着了,他还是忘了关灯,那点昏黄的灯火从门上的磨砂玻璃上透进来,朦胧得像是旧历十二三的月色,好虽好,总是残的。他睁大了眼睛看着,一点睡意也没有了,他静静地听着身畔她均匀的呼吸。她睡得真好,她睡觉总是像个孩子一样,从来就是这样,她是个没心机的孩子,她这样毫无疑虑地相信他,她难道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才是她最可怕的敌人吗?

他没有睡好,一进办公室脸自然就板起来了,秘书们说话做事都是小心翼翼的。中期业绩不佳,他正好在会议中名正言顺地发了一顿脾气,几个董事经理诚惶诚恐地看着他,他的一腔怒火只好强咽下去,算了,他们也不是没有尽力。挥了挥手,助理立刻宣布散会。众人都是如获大赦的样子,鱼贯而出。偌大的会议室立即空荡荡的了,橡木的桌面打磨得光亮如镜,反射着天花板上满天繁星一样的灯光。他打开银质的烟盒,取出了一支烟。

黄敏杰默不做声地替他点上烟,低低地叫了一声“易先生”,却迟疑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他正没好气:“跟谁学的吞吞吐吐的样子?”

黄敏杰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挨了骂一声也不吭,只一五一十向他汇报:“经纪行打电话来说,傅小姐买了九千多万的期指,我想她手头的资金加上银行抵押大约也只有这么多了。”

看着老板没什么反应,停了一会才问:“我们是不是要照原计划进行呢?”

他依旧是沉默着,看着指尖袅袅升起的苍白烟雾,太久没有抽过烟了,闻着这味道真有些陌生。过了半晌才说:“我想静一静,你先出去吧。”黄敏杰的嘴角动了一动,想说话,看了看他的脸色又忍住了,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让他听见了一声落锁的轻微的“咔嚓”声。

他随手将一口都没有吸的烟又在烟缸里掐熄了,他只是偶尔抽烟,对于这种不良的嗜好,他一直有能力克制自己。可是傅圣歆呢?他迟早是要面对的。他得承认,她是他这辈子最大的不良嗜好,可是……他真的上瘾了,如果将她从自己的生命里完全剔除,自己真的会像当初计划的一样无动于衷吗?

假戏真做是他犯的惟一错误,他还有能力改过来吗?

再依赖的瘾他也可以戒掉。他有这个信心,他是易志维,天底下没什么事是他办不到的。关上内线电话,他站起来,还有大把的工作等着他,东瞿--他缔造的商业王国等着他,他创造过神话,当然不会败在一个凡人手里。

晚上他特意给自己找了些节目,约了位美丽的服装设计师吃法国菜,然后再开车上山兜风,最后他在凌晨三点半钟才回到自己的公寓。

开门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放轻了动作,几乎是无声无息地用钥匙打开了门。屋子里黑黑的,可到底是他的家,不用眼睛他也知道哪里有家具,他不会撞到墙上,可是最后他却走进了书房,关好门才开了一盏小灯,对着镜子仔细地看了看自己。

他回来之前洗过澡了,他不想让她见到什么痕迹,她其实很聪明,事情既然一天没有揭穿,她就依然还是他最爱的人。他珍爱的,拥有全世界的一切,不会有一丝的不悦打扰她。他有些自欺欺人地扯开领带。

顶上的吊灯突然亮了,他惊讶地回过头,不知什么时候门已经开了,她就站在门口,手还按在灯掣上,有些怔忡地看着他。

最后还是他先开口:“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我想等你回来。”

他嘴角歪了一下,算是笑了:“下次不要了,这么晚了,有时候我不回来了呢?”

她也笑了一笑:“你饿不饿,厨房还有一点粥。”

“我不饿,”他有意轻松地捏捏她的脸,“你先睡去吧,我洗了澡就来。”

她捋了捋鬓边的碎发:“你不是洗过了回来的吗?”她笑了一笑,解嘲似的,“你身上还有洗发水和浴液的味道。”

“圣歆,”他叹了口气,“你不高兴吗?对不起。”

她抬起眼,幽幽地看着他:“志维……我……只是很害怕。”

他打断她:“睡去吧,太晚了,有事明天再说。”

她却说了下去,艰难地、断续地:“我不知道……我们还有几天,几个小时,或者……还有几分钟……几秒钟……”

“我累了,我们明天谈好吗?”

悲凉的笑从她唇畔绽开,她的声音小小的,梦一样:“明天……我们还有明天吗?”

他的表情几乎要僵在脸上了,她的声音还是虚的,梦一样的,像是大风卷起来的羽毛,无能为力的,不由自主的:“你这几天老是做噩梦,你梦见什么了?和我有关系吗?你总是说梦话,好几次你都叫出我的名字。”

她看着他,静静地、悲哀地看着他:“我知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或者说,是我的时间不多了。你说过你爱我,就算是真的,可是,你对我的爱也不能够抹杀一切,你一向恩怨分明,你不会为了我忘掉过去发生过的一切。傅家欠你的,你一分不少都会讨回去,金钱上的,人情上的,一分都不会少。我知道的。

“我想简子俊和你在这件事上一定是拍档,也许早就是,他向我透露的线索,也许也是你授意的。你一定早就在布这个局了,郝叔来说是两家公司合谋,从而导致我父亲的死,这中间有一家公司是东瞿吗?

“易志维,你是个魔鬼,你早就算准了一切,你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着傅家人一个接一个地钻进来,你是想让我一无所有吧,现在我的确一无所有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闭起眼,眼泪滚滚地落下来,“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她一向比他笨,可是这次她却太聪明了,她就聪明这一回,就够了,足够了……

她早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了他--终于还是连他也失去了,或者,她从来就没有拥有过他,只是他给她造成了一种拥有的假象……

就像父亲的芙蓉簟,她以为就是代表父亲,其实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呆了多久,他也不知道她去做什么了,他一天一天地拖延着,可是这一天还是来了。他精心策划的天衣无缝的计划,他早就想看到的结局,他赢了,他应该笑着举杯庆贺。

远远地传来一声沉闷的声音,像是嗑睡的人不当心碰了一下头。他突然发疯一样地冲进隔壁的睡房,窗子大开着,窗帘在夜风中翻飞成巨大的黑色翅膀,他扑到了窗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底下是黑沉沉的夜色,黑得深得海一样,海一样的绝望……

他的手捶碎了旁边的一扇玻璃,血顺着支离的碎纹在往下滴着,他一点也不觉得痛,他只是麻木地站起来。他把他最珍爱的一切毁掉了,他亲手扼杀了自己的爱情。最后她是带着半信半疑走的,她不相信他真的爱她,因为她不相信他会把真爱的人毁掉,连他自己也不信,可是他还是做了。

他彻底地赢了吗?

他像负伤的野兽一样咆哮着,他输掉的是一个世界,一个他再也不会拥有的世界!他有多爱她,只有他自己知道。

血汩汩地顺着手腕流下来,他像愤怒的困兽一样绝望地捶打着玻璃:“圣歆!圣歆……”

今晚的噩梦,再也没有人能叫醒他了。

“真可惜。”

“是啊,他从我的书里翻出她的照片的时候,那眼神我就知道他是真的爱她,可惜他竟然还是下了手。好自制,好毅力,怪不得这十年大风大浪,他都站得那么稳。”

“所以恐怕你我还得等。”

“我不介意等,只可惜我以为寻见他惟一的死门,能予以掣肘,没想到还是失算。”

“其实他的死门应该是你,只不过他永远都想不到。”

“你呢?其实我不明白,你既然爱她,为什么肯答应大哥,首先去出面应对华宇,做那个恶人将她逼上梁山。”

“我与你大哥合作这么多年,牵涉到如此重大的经济利益,他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也不能不迁就。他既然唱红脸,只要开价够高,我唱白脸也无妨。”

“你好像铁石心肠,可是你告诉过我,你曾给过傅圣歆一次机会。”

“如果她肯真的嫁给我,我便放她一条生路。那可能是她惟一的生路,但她偏偏没有选。”

“好笑,到死她都是爱他的。”

“其实他亦爱她,但比不上我爱她。”

“是吗?”

“不信么?等你遇上你爱的人,大约你就信了。不过,这世上的爱情,无可奈何,身家利益总要排在前头。”

……

“噶铃铃--噶铃铃--”

芷珊翻了个身,那声音却不依不饶,“噶铃铃--噶铃铃--”一声接一声,催魂夺魄,她终于不得不睁开眼睛,眼皮沉重有如千钧,头痛欲裂,仿佛自地狱中醒来,连声音都似气若游丝。

“你好,我是方芷珊。”

是秘书的声音:“方小姐,请速回办公室,大老板从纽约飞回台北,一个钟头后召开会议,所有的高层主管都已经陆续赶到。”

她向来是按美国时间作息,因为她每日要盯住纽约股市,刚躺下还不到两个钟头,就被这催魂铃吵醒。这一瞬间她只想摔掉电话尖叫:去他的大老板!去他的公司!我要睡觉!

可是不能,她不能。老板叫你三更死,你哪里敢活到五更?何况大老板是老板的老板,此时心血来潮突然出巡,前呼后拥,旁人惟恐奉迎不及,她这样的虾兵蟹将,还是知趣的好。垂死挣扎终于爬起来,步履蹒跚地冲进浴室打开花洒,水烫得打在肌肤上生出灼痛,她连打几个激灵,仿佛一具僵尸,终于藉由水温活了过来。

到底年轻,对镜化妆的时候,莹白的肌肤上已经泛起一层淡淡的晕红,仿佛一颗圆润的珍珠,自然而然透出华美的光泽,根本看不出睡眠不足带来的倦怠与疲惫。她对着镜子描画眉目,想起同事的调侃:“芷珊,你完全是入错行。”

是啊,入错行。美丽的外表在这行里是大忌,不止一次有人置疑:“你是方小姐的秘书?”

初见面的人,总不肯相信她就是业界里众口称赞的方芷珊。永泰的华董第一次见到她,差点毫不客气地拂袖而去:“你们公司虽然有名,可也不能店大欺客,随便派个人来敷衍我。我这个户头里有近四亿资金,恕我不能交给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她虽然差点怄得吐血,但还是浅笑盈盈地答:“华董这样实力雄厚的客户,鄙公司自然十分重视。但目前我打理的客户中,有好几名超过十亿新台币的户头,所以请华董放心,我们从来一视同仁,对每一位客户都会竭尽全力。”

不动声色地将万钧力道挡回去,华董犹是半信半疑,直到会计年度之后,结算投资收益比上期高出两倍有余,方令华董刮目相看。

她偶尔也会想,万一业绩不尽如人意,这帮客户会不会将自己抽筋剥皮,以泄心头之恨?

这世界多残酷,弱肉强食,风高浪险,只要稍有差池,就没有你的葬身之地,每天都冒着枪林弹雨才可以拣回一日三餐。可是她没得选,这条路是她自己挑的,她毫不迟疑地要走到最好。

精心描好最后一笔妆容,镜中人顾盼生辉。她深深吸口气,哪怕前路山穷水恶,她一样有信心披荆斩棘,杀出一条血路来。不,不必太紧张,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是远在美国的大老板突然心血来潮,驾临在台北的分公司而已。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嫣然一笑,明眸皓齿,神采奕奕,去见美国总统也不会失礼,何况只是见大老板。只要多做事、少说话,好好敷衍过这几个钟头就行了。大老板一走,她就可以回家倒头大睡,晚上爬起来,依旧替客户盯牢纽约股市,在道琼斯指数、标准普尔指数和纳斯达克指数的起起落落间,安安稳稳继续她的本分。

从她住的公寓开车不过半个钟头,就赶到公司楼下。当初租下公寓,就是相中它离公司近,租金贵一点儿,只好不计较了,好在她的年薪与花红逐年上升,于是买下这套公寓,两年多来眼见着升值已经近一倍,实在是份划算的投资,不枉她的专业素质。

广场上呈品字形伫立的三幢摩天大厦,仿佛三柄长剑,割裂城市灰蒙蒙的天空。大块大块铅灰色的云从楼尖掠过,便是穹庐撕裂的飞丝游絮,无声无息缓缓退散。于是这三幢建筑又似巨大的桅杆,在波澜壮阔的海中迎风起伏。

“品”字最前端耸立的高楼,比另两幢大厦还要高二十余公尺,是方圆数里之内最高的建筑,越发显得鹤立鸡群。公司创建才不过四年,已经在这寸土寸金的金融大厦占据一席之地,无怪业界十分侧目这后起之秀。

办公室的装潢很费了些心思,设计师是菲力普斯达克,地板所用的天然云石全部从意大利空运,连走廊里一盏水晶壁灯亦出自乌拉圭。据说公司在纽约的总部更为奢华,这是大老板一贯的风格,他曾言道:我们是做投资管理的,若自己没有钱,怎么放心叫旁人将钱交出来?

真叫人不敢恭维。不过,这样不动声色的奢侈,总比拿美钞贴满墙又好上许多。

进入公司三年有余,还没有见过大老板,不知道会是怎么一号人物。或者会像唐人街餐厅老板一样俗不可耐,抑或像许多美国老板一样,随便穿着层层叠叠的衬衣、一条牛仔裤便可以见下属员工--不过应该不至于,因为大老板虽然低调,一年到头财经杂志上都难得露上一面,但气势不凡,出手利落,每一场恶仗皆是亲力亲为。难得的是他本人从来不出风头,去年主持收购“J&A”成功,美国许多财经杂志与财经电台争着排期想访问他,他却不声不响地去了南太平洋度假,完全将偌大虚名置之度外。丰功伟绩她听得太多,所以难免会有一点高山仰止。

秘书在会议室外等她,替她打开双门,轻声提醒她:“赵先生刚刚到。”

双门推开,会议室天花板上好似繁星似的璀璨灯光,倒映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扑入眼帘仿佛有风,摇碎一地的星子,波光潋滟。她忽然觉得眩目,因为就在那明亮的万丈光芒中,看到长圆桌的那端,背对立着一个人,本来正凝视落地窗外风景,听到门响,他回过头来,长桌两侧的同事亦一齐回过头来。

她一时几乎疑心自己看错,没想到大老板竟然这样年轻,也许不超过二十六岁,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乌黑浓密的短发,衬着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她一刹那疑心,这是不是老板身边的助理?不,不,助理不会有这样的气质,他虽然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安详地望着她,背景是巨幅的落地玻璃幕,远处无数新笋样的楼尖,参差林立,鲜艳如滴血溅成的朝日正冉冉升起,衬出他身影如剪,那种内敛但不容人忽视的气势,无声无息通过空气迫她正视。

所谓的王者之风。

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她不过一秒钟后就镇定下来,不徐不急地走至他面前,含笑自我介绍:“赵先生,你好,我是方芷珊。”

他与她握手,他的手指修长,掌心温暖干燥,声音低沉好听:“方小姐,幸会,我是赵承轩。” 还是传统而低调的华裔作风,没有叫安德鲁赵,也没有称董事长或执行官。桌侧右手边是一名陌生的男人,介绍之后才知道是他的助理何耀成,是他此行惟一的下属随员,这倒又是典型的美国做派,带名助理就可以飞越重洋走遍天下。

会议的内容十分简单实际,赵承轩仔细倾听,最后才作寥寥数语的提问,但每一句话都问到要害,芷珊渐渐觉得压力,这个俊美如阿修罗的男人,究竟是不是凡人?怎么可能如斯完美?

会议结束时人人都似刚打完一场仗,没来由的疲惫与警惕,这位大老板,年纪轻轻便创下这样的江山,果然并非好相与的人物。

赵承轩将分公司的总经理与她,还有公司另一名得力操盘手单独留下,召开另一次特别会议,赵承轩开门见山:“此次回到台北,我的目的是东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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