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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予取愚公二人焉,《列子》曰:“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北山愚公,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率子孙荷担者三人,叩石垦壤,箕畚运於渤海之尾,寒暑易节,始一反。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愚公曰:‘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若而不平。’操蛇之神惧其不已,告之於帝,帝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说苑》曰:“齐桓公出猎,逐鹿而走入山谷之中,见一老公而问之曰:‘是为何谷?’对曰:‘为愚公之谷。’桓公曰:‘何故?’对曰:‘以臣名之。臣故畜牸牛,生子而大,卖之而买驹。少年曰:牛不能生马,遂持驹去。傍邻闻之,以臣为愚,故名此谷为愚公之谷。’桓公告管仲,仲再拜曰:‘此夷吾之愚也,使尧在上,咎繇为理,安有取人之驹者乎?若有见暴如是叟者,又必不与也。公知狱讼之不正,故与之耳,请退而修政。”夫不可改者山也,而山夷,不能动者君相也,而为改听。郦道元注:“水出齐城西南,历愚山东,有愚公冢。时水又屈而迳杜山北,有愚公谷,此即《说苑》愚公。”柳子厚以染溪为愚,正因古有愚公谷,见诗序。

楚元王敬礼申公等,以穆生不嗜酒为设醴。及王戊即位,常设,后忘设焉,穆生退曰:“可以逝矣,醴酒不设,王之意怠,不去,楚人将钳我於市。”称疾卧,申公白生,强起之,不可,遂去。田单收即墨城中千馀牛,为绛缯衣,画五彩龙文,束兵刃於角,而灌脂束苇於尾,烧其端,凿城数十穴,夜纵牛,壮士五千人随其后,牛尾热,怒奔燕军,所触尽死伤。事诚奇雋,或者疑之,即论数十穴、千馀牛,岂不自相抵触?能悉赴敌如人约束,单果神哉!此法乃有用之者,东汉杨璇为零陵太守,苍梧桂阳贼攻郡县,璇制马车数十乘,以排囊盛石灰车上,系布索於马尾,又为兵车,专彀弓弩,令马车居前,顺风鼓,贼不得视,因以火烧布然,马惊奔突贼阵,后车弓弩乱发,群盗惊骇散,追斩无数。系布马尾,即束茅牛后,用於车战而利,然无穴城之劳,故尤便与。

公子虔告商君欲反,商君亡至关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商君喟然叹曰:“嗟乎!为法之弊,一至此哉!”桓蔚之败,投牛牧寺,僧昌保藏之,刘毅杀昌,及刘毅被裕讨,夜走投寺,寺僧曰:“昔亡师客桓蔚,为刘卫军所杀,今实不敢容异人。”毅叹曰:“为法自弊,一至於此。”苏子由责雷州,不许占官舍,遂僦民屋,而章子厚以为强夺民居,下郡按治。及子厚责雷州,亦问舍於民,民曰:“前苏公来,为章丞相几破我家,今不可也。”当鞅辈快其令之行,指撝如意,假令知有后灾,犹将不恤,正如索元礼铁笼、周兴火瓮,不得辞矣。东坡云:“及其出亡而无所舍,然后知为法之弊。夫岂独鞅悔之,秦亦悔矣,子谓鞅无及也。”章子厚事尤似刘毅,独不传其悔与否尔。

张宣公论王陵、陈平、周勃处吕后时事曰:“人臣之义,当以王陵为正。此程氏说胡明仲,既於读史管见述之。”予观《晁氏客语》:“人臣事君,当以王陵为正。”或既先儒遗论也。

留侯晚谢病,吕后劫之,使画保护太子之谋,淮阴侯遭诬,后与萧相国谋,缚斩锺室,彭越徙蜀,后诱致洛阳,并夷灭之,威震外廷,渐无帝矣。帝亦愤不能堪,后迎医,即嫚骂不使治病。樊哙,吕氏婿,或云党吕,即欲斩哙,后方偃然自专,问百岁后代萧相国者,枚数而未肯休,岂窥帝腹心所托、而将翦除之?帝崩,后不发丧,与审食其谋尽族诸将,毒机之发,不可御矣。天囗汉祚,幸郦商有闻危言动之,奸谋旋沮,否则绛侯诸大臣且不自保,何能须臾为汉计?他日商令其子绐吕禄解兵属太尉,史云绛侯,丞相使人劫之,由前事而言,商何必劫哉?余谓诛僇、信、越时,后既包藏祸心,及谋族诸将,其迹始暴,郦将军此事最有功於汉,当表出,第不知樊哙若在,欲不负汉、如健妇何?

文公与陈同父辩诸书大概,谓汉唐之君,或不能无暗合之时,全体只在利欲上,同甫力争不已。按五峰胡仁仲《答樊茂实书》云:“天理纯而人欲消者,三代之兴王是也。假天理以济其人欲者,五霸是也。以人欲行而有暗与天理合者,自两汉以至於五代之兴王盛主是也。存一分之天理而居平世者,必不亡;行十分之人欲而当乱世者,必不存。”其说久已粲然,第文公於汉祖唐宗外,未必例许以暗合也。同甫谓近世诸儒遂谓三代专以天理行,汉唐专以人欲行,其间有与天理暗合者,亦能久长,是千五百年间,天地架漏过时,人心牵补度日,岂非若胡氏之说?固所不取。陈君举又议“暗合”两字如何断,人决无全然不识,偶然撞著之理。盖将平朱、陈之争,而乃类向其说者。读胡集,因记其略。

王子渊上《圣主得贤臣颂》曰:“何必偃仰屈伸若彭祖,呴嘘呼吸如乔松,眇然绝俗离世哉!”史云:上颇好神仙事,故褒对及之,以谏大夫使益州,求金马碧鸡之神,顾不可言耶。使不道病死,奚以复命?其进也,当先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遂以文章奏投左右,能寓辞讽劝,为甚贤於时人。况汉士大夫尤以过家为荣,如严助、朱买臣,皆会稽吴人,武帝问助居乡里时,助对家贫,为友婿所辱,愿为会稽太守;帝又谓买臣富贵不归,如衣绣夜行,拜会稽太守,诸常有恩者,皆报复焉。司马长卿,成都人,遣谕巴蜀,县吏负弩先驱,蜀人以为宠荣。子渊固蜀产,出处非必尽类长卿,想当衔命而归乡邑,夸羡其得意,何自强其勿往哉?

汉朱博为瑯琊太守,文学儒吏,时有表记称说云云,博见谓曰:“如太守汉吏,奉三尺律令以从事,亡奈生所言圣人道何也?且持此道归尧舜君,出为陈说之。”晋庾翼少有经纶大略,杜、殷浩才名冠世,而翼弗之重也,每语人曰:“此辈宜东之高阁,以俟太平,然后议其任耳。”此皆玩侮之言,古人事君治民,皆法尧舜,朱子元一健吏,安能知之?独庾稚恭事有可论,人因他日殷深源北师无功,许以先知,且料其始之不取,察玄言之非实也,第又尝请为司马军司而不就,后复致书举王夷甫,责之必强其出,诚未忍违时望耶!杜乂者,元凯之孙,有盛名,蔡司徒、王右军咸称之,位不过袭爵丞掾,莫详其行事。稚恭持论,要是矫俗而已,非若汉太守以教习拜起嫚大儒耆老,尤不爱诸生,故作无顾忌语对儒吏,后世诵之,其自待当时,无乃太薄矣!

薛宣过彭城,子惠为令,宣心知惠不能,留数日,终不问吏事,门下掾问宣不教戒惠之意,笑曰:“吏道以法令为师,可问而知。及能与不能,自有资材,何可学也?”夫教者囗囗不必教,不教者吏事,吏事何可不教?陈万年善事人,赂遗外戚许史,其子咸抗直,刺讥近臣,乃晚赂陈汤,求入帝城,触屏旧闻,终误之与宣所至,贬退称进,号黑白分明,子为县,不过则已,既过之,况留连涉日,乃若有所避讳,何以出对掾吏,诚不可学,独不可使去耶?予揣宣意,正视吏道为易,而平居,非无家庭习闻之详,方且懵然莫悟,一旦进之涖官之地,望其悱发於父训,必不能也。为令而始学吏,教亦晚矣,当时为之早议去就,乃善尔。或言:万一宣子愤申咸议,乃翁至创其面,父子坐累,疑不教之验,将教之不善,宁勿教,遂不教之善可乎?然使宣第能教之以吏,其贤於教囗者几希,盖当时能以吏教子多有人矣,无以是议宣也。

王莽闻城中饥馑,问中黄门王业,业领长安市买,乃以所卖粱饭肉羹持入,曰:“居民食咸如此。”唐玄宗忧雨伤稼穑,国忠取禾之善者献之,曰:“雨虽多,不害稼也。”陕民诉旱,观察使崔荛指庭树曰;“此尚有叶,何旱之有?”闾阎不通之情若斯者众。闻往时易楮币,以一寓三,或言民间患物踊,时相命以一券市饭,至则可十人食,遂诘言者之妄,事何必隐微而后难知也?

让,善德也。而至不让者,隐焉。非让之罪也,似乎让者之非让也。汉西都群臣议王莽定策安宗庙,宜赐号安汉公,益户畴爵邑,莽称疾固辞。言臣与孔光、王舜、甄丰、甄邯共定策,今愿独条光等赏功寝置臣,莽於是诏以光为太师、舜为少保,皆益封万户,丰广阳侯、为少傅,邯承阳侯,四人既受赏,莽尚未起,群臣复上言,乃诏益封二万八千户,为太傅,号安汉公,莽为惶恐,不得已而受策,让还益封。复建言,宜立诸侯王后、及高祖以来功臣子孙,封侯赐爵邑,其为谦恭,不既多乎?卧疾久之,逡巡受命,当时莽志寝露,事在篡国以前,是作欺世矣。后有郭威,得无仿佛其意?伐叛河中,荣勋还朝,隐帝赐之金帛、衣服、玉带、鞍马,威辞曰:“臣受命期年,仅克一城,何功之有?将兵在外,凡镇安京师,供亿兵食,皆诸大臣居中者之功,臣安敢独膺此赐?请遍赏之。”用遍赐宰相、枢密、宣徽、三司、侍卫,使九人与威如一,帝欲独赏威,辞曰:“运筹建策,出於庙堂,发兵馈粮,资於藩镇,暴露战斗,在於将士,功独归臣,何以堪之。”加威兼侍中,史弘肇兼中书令,窦贞固司徒,苏逢吉司空,苏禹珪左仆射,杨邠右仆射,恐藩镇觖望,又加高行周太师,安审琦太傅,符彦卿太保,刘崇、冯晖、李彝殷兼中书令,钱弘叔尚书令,马希广太尉,慕容彦超、刘铢、高保融兼侍中,孙方简、刘贇同平章。时将帅以专功伐能为累,以内外叶和为难,威成功不居,虽古盛美无加也。不图变起於中,乘危致篡,或追议其类莽矣。故胡氏评曰:“不待他日即位班赏,已收中外之心。”方其赴邺,言:“苏逢吉、杨邠、史弘肇皆先帝旧臣,愿推心任之,疆场之事,臣愿竭愚驽。”果非由缔合之私,则以孔明之於允自任哉!威之让,或异於莽,莽饰名,威市恩;莽少待篡汉,威则汉不谋诛之。未决其反,犹有以自解耳。然赏赉遍及将相,耗费无名尊官,例如藩镇,国典殄亵,假令发於真让,亦何取也?况迹其心,未可知矣。近於让者,惟元朔间卫青以功拜大将军,对其子伉等三人列侯,青谢曰:“皆诸校尉力战之功也,臣青子在襁褓中,何敢受封?”武帝诏封公孙敖合骑侯、韩说龙额侯、公孙贺南窌侯、李蔡乐安侯、李朔涉轵侯、赵不虞随成侯、公孙戎奴从平侯,李沮、李息、豆如意赐爵关内侯,皆以从大将军有功者,青尝谓人臣不敢专权,又谓人臣何敢招士?暮年权移客散,能以勋名终,而分功裨校,各按其实,非若泛覃恩泽者。青之让人,知其近乎让也。以让为不让者,又莫如曹操,建安间,方为司空冀州牧,遽下令曰:“吾起义兵诛暴乱,於今十九年,所征必克,岂吾功哉?乃贤士大夫之力也,天下虽未悉定,吾当要与贤士大夫共定之。而专其劳,吾何以安焉?”大封功臣二十馀人为列侯,馀以次受封,《通鉴纲目》书曹操封功臣为列侯,呜呼!操,人臣也;列侯,汉爵也。其赏曹氏之私劳耶?以汉之功臣赏於曹氏,君命不足用耶?操之让,人知其不让者也。让易知,让以为不让易知,不让似乎让独难知。莽、威同似乎让,而威难知於莽与。

赤眉聚尚千馀万人,人光武陈兵洛水,令盆子君臣观之,谓樊崇等曰:“得无悔降乎?朕今遣卿归营,勒兵鸣鼓相攻,决其胜负,不欲强相服也。”徐宣等曰:“臣等得降,犹去虎口归慈母,诚欢诚喜,无所恨也。”诸葛武侯生致孟获,使观营阵之间,曰:“此军何如?”获曰:“向者不知虚实,故败,今蒙赐观阵,若只如此,即定易胜耳。”纵使更战,七纵七禽,而犹遣获,获止不去,曰:“公,天威也,南人不复反矣。”自世以诡诈为兵,如拙於变者,幸敌之迷误而取胜,不能使人心服,光武、武侯之所为,善服人者也。昔荀吴伐鼓,鼓人或请以城叛,弗许,使鼓人杀叛人,而缮守备,围三月,或请降,使其民见,曰:“犹有食色,姑修而城。”鼓人告食竭力尽,而后取之,汉君臣其知此矣。

晋陶渊明传:义熙末,召拜著作郎,不就,刺史王弘常造之,称疾不见,弘每候之庐山,遣其故人斋酒,先於半路,若邂逅然,引酌池亭,弘於是进谒,遂穷欢晏潜无履,弘顾左右为之造履,潜乃於座伸脚令度之。

相传李林甫为相,若嫉其人,即以倡鬼日除授,无得免祸,或疑宰相之所不乐,何必以凶日中之。予谓闻周史佚请择日立叔虞,萧相国择良日拜韩信,东都建武间为伏湛勅尚书择拜吏日,岂惟示谨重之意,且欲保其终吉,事近厚矣。小人反是,无所不薄,安知不故求恶日哉!唐刘瑑自河东召还,宣宗视案上历曰:“为朕择一令日。”瑑曰:“某日良。”帝曰:“卿可遂相。”大中贤主之所为几乎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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