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七平
罗师傅第一次来到村里,是在一个晚霞满天的黄昏。
罗师傅是一名竹匠,每年夏秋时节游走四方,挨家挨户寻觅竹编活儿,深秋来临之前再回到故乡,其身份类似于时下的“麦客”。老家人将这类游走他乡的竹匠师傅,称之为“竹客”。罗师傅的行头很简单,一根竹扁担,扁担两头挑着两个竹筐,里面装着竹尺、斧头、木锯等工具。罗师傅第一次站在我家门口时,就是这般行头。罗师傅说明来意,询问是否有竹编活儿。站在屋檐下的母亲点头称是,父亲便将罗师傅迎进门。
当时我只有七八岁,眼前的罗师傅个头很高,驼着背,一头银发,一副清瘦的书生样,与竹匠的身份不太相符。罗师傅虽然其貌不扬,但手艺精巧,声名远扬,附近几个村落大多是他的生意地盘。别的“竹客”干活图快,以求用最短的时间干最多的活儿,多赚几个工钱,罗师傅则不然,别人一天编织一个竹篓,罗师傅需要两天时间。罗师傅编织的家具手工精致,样式美观,自然深得大家的赞许。我曾问过罗师傅:“你编出来的家具这么耐用,就不怕明年的活儿少了?”罗师傅爽朗地笑了,直率地说:“出门在外,图的是个名声,名声好了,就不怕没活儿。”慢工出细活,经久耐用才是硬道理,这是罗师傅的原话。
我最敬佩罗师傅的,还是他的满腹经纶。罗师傅只念过五年书,十五岁就拜村里的张师傅为师,四处游走,学徒时留心收集各地的奇闻异事。这些奇闻异事是绝妙的素材,经由罗师傅转述,极富传奇色彩。罗师傅的表情随故事情节的演变而变化,或淡定或惊恐,或喜悦或悲伤,语气也时高时低,抑扬顿挫。罗师傅头脑里藏着很多故事,有三国水浒,有木兰从军,也有民间传说。我尤为喜欢聊斋故事,每每听得入神,不禁为之一惊,直至临睡前仍浮想联翩,久不能寐,于是发誓再不听聊斋;次日傍晚,却又缠着罗师傅继续讲聊斋,死性不改。
我像罗师傅的尾巴似的,白天看他编织家具,晚上则津津有味地听他讲故事。每天晚饭过后,我端着一个小竹凳,正襟危坐在罗师傅跟前,听他深情并茂的讲述,是我小时候的一大美事,也让我还没进学堂就接受了良好的文学熏陶。上了小学以后,我和罗师傅相处的时间少了,但一有空,我就仍然缠着他讲新鲜的故事,他欣然答应,从不厌烦。
罗师傅从不轻易向生人谈论自己的家事,对我的家人是个例外。他经常说起他家的新动态,比如儿子生了个孙子,女儿和邻居闹纠纷了。罗师傅不定期会告假半天,去一趟八里地外的镇邮局,给家里捎去一封家书和刚赚的工钱。罗师傅单身多年,膝下有一儿一女,皆已成家。按照他的说法,心中了无牵挂,也就能够安心闯四方了。罗师傅一直是我家雇佣的竹客,彼此渐渐地成了好朋友。这种朋友关系一直维持到他结束四处游走的竹匠生活。
此后,我家先后请过几个“竹客”,但其手艺皆不如罗师傅精巧,彼此的关系也仅停留于雇佣关系。后来,人们大多愿意去镇上购买成品的新家具,“竹客”这种职业也就逐渐没落了。
每年夏秋时节,我时常还会想起罗师傅的音容笑貌,想起他讲述的那些奇闻异事。至今,我仍记得罗师傅讲的一次真实的奇遇。一天夜里,罗师傅独自走在一条羊肠小道上,忽见前面的路口闪烁着一点光亮,忽明忽暗,像一团红白相间的火焰。周围静悄悄的,除了他的脚步声,没有任何动静。他不禁放慢了脚步,向那点光亮靠近。还剩四五步的时候,光亮突然移动,沿着路边的一条延伸至山顶的小路逃匿,顷刻间消失于山头。周师傅走进一看,光亮刚才停留的地方只有一棵小树,周围是一丛荆棘。
其实,罗师傅也是一点“光亮”,与聊斋鬼怪无关。罗师傅告老还乡之后,我再也没有他的消息。直到今年春天,村里的大伯去罗师傅老家走访亲戚,无意间见到了在门前晒太阳的罗师傅。他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将大伯迎进两层高的新楼房,两人对酒忆往事。罗师傅没有了竹匠手艺的继承人,自己也双手发颤,只能独自把玩一些小竹筐、小竹篮,或者给孙子编织一些竹制的小玩具。据说罗师傅还谈论起我,一再询问我的近况……
感慨一番之后,我的鼻子不禁一阵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