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七平
老王是我的小学语文启蒙老师,去年刚退休。退休后的老王闲不住,经常在小院的凉亭开“讲坛”,围观者无数。
这天黄昏,我拎着酱油瓶路过凉亭,见一群人又围在老王身边。老王抬手拍了拍膝盖,感慨道,人生在世就是一台悲喜戏,一台与人打交道的多角戏。戏中有形形色色的正、反派人物,有起起伏伏的矛盾冲突,于是就有了人物的悲欢离合。我这几天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字,这个字就是“打”。所谓不打不相识,说到底,人活一辈子就是与人打交道,这就是“打”的生活哲学。
大伙儿频频点头。
老王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说起“打”字啊,我想起自己的小学时代。那时候,我就是村里伙伴们的“老大”。上学的路上,我从来不背书包,因为有人抢着背,后来为了公平起见,大伙儿就轮流给我背。小顺子是个例外。小顺子从小没爹,沉默寡言,几乎不跟我们一块走。有一次,强子趁教室里没人往女班长抽屉里放了一只青蛙,把女班长吓哭了。后来让班主任查出来了,强子被罚站了一堂课。放学的路上,强子跟我说这事都怪小顺子打小报告,于是我们决定进行打击报复。第二天清早,我们在村口把小顺子逼到路边质问,小顺子却打哈哈,拒不招供。我们起初是打嘴仗,后来变成了拳打脚踢。这过程中,强子打掩护,站在村口放哨,以免被路过的大人发现。小顺子的鼻子被打得鲜血直流,这时有人开始打退堂鼓,开溜了,打掩护的强子也逃跑了。小顺子的母亲正巧挑着竹篮子去赶集,把我逮了个正着,哭嚷着要带我去见家长。父亲一向严厉,当即把我按在木凳上打屁股,打得我哭喊着求饶。还是小顺子心善,替我向父亲求情,父亲这才住手。也怪,自打那天起,我和小顺子渐渐成了朋友,现在已经是多年的好兄弟。大伙儿说这事怪不怪,真是不打不相识啊……
大伙儿又频频点头。
说到“打”字,我小时候可没少挨打,爹娘打,老师打……坐在老王身边的明仔接过话茬,不好意思地说,王老师,这叫不打不成器,对吧?
还真是不打不成器,你这个大学生就是从小打出来的。大伙儿都拿明仔开涮,笑声一片。
站在明仔身边的志国叔止住了笑,也打开了话匣子,感慨道,人啊,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的同事小李和小孙家是世交,小李爷爷曾和小孙爷爷一起在战场上打坦克、打飞机,小李爷爷还救过小孙爷爷的命,称得上患难之交。后来,小孙他爹当了官,小李他爹成了平民百姓。有一次,小李去找小孙他爹办点事,完全是正当合法的事,不曾想小孙他爹一个劲地打官腔,说现在手头事多,推三阻四。小李跑了半天,愣是没把这公章盖下来。事后,别人笑话小李不懂规矩,说找领导办事得事先打理一番,比如送一张消费卡,说几句好话什么的,可小李为人正派,从不屑于打恭作揖。唉,这事闹得,两家的情分就这么打水漂了,那份革命时代的兄弟情谊也就断了。
坐在老王对面的葛叔不禁念起了一首打油诗:生命在于运动,官场在于活动。不跑不送,听天由命。光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皆大欢喜。网上这首打油诗形容小李这事,再贴切不过了。
贴切,贴切!老王喝彩道。
明仔也在一旁叫好,然后感慨道,这世道,什么人都有。有时候人倒霉,连怎么被人打的都不知道。我的一个哥们说过这样一件事:有个农村小伙子打了大半辈子光棍,一直在城里工地上打工。这天好不容易休息,光棍一早就出了门,还特意梳洗打扮了一番。他蹲坐在天桥的台阶上,一边看着形形色色的路人,一边想象自己在这座城市里的角色和贡献。一对情侣在天桥下吵架,吵了半天。光棍起身走下天桥,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劝一劝这对情侣,下意识地瞅了一眼那个男的,不料吃了一记重拳。那个男的吼道,民工佬,看什么看?没看过城里人吵架啊!光棍埋头流着泪,灰溜溜地回到了工地上。自打那天起,他一看到城里人吵架就打寒颤,离得远远的……
老王直摇头,一抬头见了我,便冲我喊道,天都快黑了,去干吗?
打酱油!我应了一声,引来一片善意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