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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词(1)

瑞龙吟

〔瑞龙吟〕,词牌。此调为周邦彦所创始,《词谱》以周词为正格。133字,分三叠。首叠、次叠各27字,6句3仄韵。第三叠79字,17句9仄韵。属仄韵格。词的内容与词牌无关。

《春词》系词题。春词,写春景。以景起,以景结,思念意中人。怀人、叙事、抒情、写景融为一体,状物言情皆能曲折如意,深婉柔曼中自有无限含蓄蕴藉之趣。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章台路——汉代长安章台下街名。《汉书·张敞传》“走马章台街”颜师古注:“孟康曰:‘在长安中。’臣瓒曰:‘在章台下街也。’”唐诗宋诗元明戏曲中泛指歌妓聚居之地。“章台”本秦宫中台名,秦昭王朝会之所,代指朝廷。后带有“狎邪”的意思。点明时间、地点、隐含人物身份。

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梅花凋谢,桃花初开,用“褪粉”、“试花”前置倒装,造语生动别致、天然巧妙,象征着冬去春来。

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坊陌人家”前置以“愔愔”,给人以凄凉冷静之感;故地重游,如燕子归来,燕有“定巢”可栖,人却漂泊不定。这一叠开首“章台”妙语双关,“还见”引领首叠,写实景,以燕子归旧巢,隐喻诗人旧地重来,看似写景,其实写情,拟人同人物的感情融合无痕,“景中含情,情更浓冽”。愔愔(yīn):安宁、静谧。

黯凝伫。因念箇人痴小,乍窥门户——二叠从“黯凝伫”即所思念怀想之人写起,黯然凝思,伫立伤神,蕴含思念之刻骨铭心。“因念”,领起二叠,系虚拟,以女子的倚门,画出卖笑门户人家,表面写人的笑貌情态,实则回忆昔时的追欢游乐。前两叠句法、字数对应,完全相同。“箇人痴小,乍窥门户”,人物形象生动,憨态喜人。宋人称伎院曰“门户人家”,词中则写倚门卖笑、招徕游客。

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描写意念之中的人物形象。清晨起来,只用宫黄在额上涂饰一番,就倚门待客。宋·刘克庄〔贺新郎〕《再用约字》:“浅把宫黄约。”唐宋之际以黄色涂额以为妆饰,称“宫额”,是一种时尚。况且妙龄女子自有颜色,也无需浓妆艳抹。“障风映袖,盈盈笑语”,写春寒料峭,女子以袖遮面,笑语莺声,从窥户、映袖到笑语,动中有静,静中写动,那天真可爱、娇憨可掬的举动神态,简直跃然纸上、呼之欲出了。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本词前两叠,谓之“双曳头”,与一般词的上阕相同。第三叠犹词的下阕,是换头。看似用唐·崔护“人面桃花”(唐·孟《本事诗·情感》)典故;又似用东汉时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遇二仙女(《太平御览》卷四十一引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故事。结合周邦彦的身世和遭遇分析,词中以刘禹锡自比更切合实际。刘禹锡在唐顺宗时参与“贞元革新”,后遭贬谪,重返京师时,写了《再游玄都观绝句》,诗曰:“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从字面看,以刘禹锡自喻,恰与一叠的“桃树”、“人家”前后关合;从实际看,周邦彦当时倾向新政,为宋神宗所赏识,神宗死后,高太后听政,司马光、吕公著旧党保守派受到重用,周邦彦也被外放为庐州教授,羁旅宦游荆江,直到宋哲宗时罢斥旧党,才返过都城,然执政的新党也今非昔比,他的抱负仍不得施展。即使“访邻寻里,同时歌舞”也无济于事。妙在不说破,而馀味无穷。

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词人经过“访邻寻里”,知道当年能歌善舞的“旧家秋娘”已人去楼空,仅留下声价不减当年。词中以秋娘(唐·杜牧有《赠杜秋娘诗》)借指昔日意中的痴小箇人。

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从“吟笺赋笔”以下几句,追怀往事。这句写词人的回忆。连同以下三句,是词人昔日同“秋娘”在一起时,最令人难以忘怀,也是印象最为深刻、情感最为真挚的细节描写和情节回忆。词中暗用了唐·李义山《燕台》一诗典实。李义山《柳枝五首》序谓:时有洛中里娘名柳枝者,喜诗歌,解音律,“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闻咏《燕台》诗,“柳枝惊问,谁人为是?”知系李商隐。明日遇于巷,“柳枝丫环毕妆,抱立扇下,风障一袖”,与语,约期相会……是一桩才子词客与风尘佳丽知音相遇的佳话。

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写当年名园露顶畅饮、东城闲步畅游,已成往事,只能深深铭记心中。“知谁伴”出一问句,更见无可奈何之情。“露饮”,表示饮酒脱帽,不拘形迹,自由畅快。“事与孤鸿去”,亦用唐·杜牧“恨如春草多,事同孤鸿去”(《题安州浮云寺楼寄湖州张郎中》)诗句,寄托深蕴。“知”犹“不知”,“谁伴”即“伴谁”,词人感伤已极,却无可奈何。“事”字,含蓄深沉,是上文回忆的总收束,又隐含着没有写出的无限温馨、令人留恋的往日情事。这时,词人才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只留下自己“孤鸿”一人,行文自然,不露痕迹。正所谓“只一句化去町畦”(周济《宋四家词选》评),成为全词的症结和最强音。

探春尽是,伤离意绪——是全词之主旨所在。在一叠、二叠及三叠(即下阕)前半部分,充分写景、抒情、记人、叙事的情况下,推出“探春尽是,伤离意绪”二句,由于总括及时,摆位恰当,前提充分,因而显得沉稳深厚、意旨明确。充分揭示出伤春、伤别的主题。

官柳低金缕——从这句开始,后五句又写今日情景。前人认为“官柳低金缕”好在“就景上脱开一句”。初读,似觉突兀;仔细推敲,恍然醒悟。词人一叠重点写今日,二叠着力写往昔,三叠则今昔同写。本句之前,词人章台路上,凝神注视,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之中,此时此刻、此地此境,才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由往昔回到了今日,也才看到了路边的“官柳”如同金缕一般,并引出结尾四句景色。

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写词人从凝视沉浸中清醒后,看到天色已晚,该归去了。“归骑晚”,一个“晚”字,极其含蓄深沉,既表现出凝伫时间之久,又透露出黯然神伤之深。而且是在“纤纤池塘飞雨”的情况下,骑马归去。

断肠院落,一帘风絮——结句不是写词人“归骑晚”回到自家的院落,而是指临归前最后望一眼丝丝细雨飞落于章台路旁池塘边“愔愔坊陌人家”的院落。“院落”人去屋空,已使人伤神断肠,那随着风雨不断扑向冷清凄凉而又晃动着的帘子的柳絮,更使人愁肠欲断、愁绪如麻;以景结情,含有馀不尽之意。

〔瑞龙吟〕是周邦彦外任知溧水县十年,于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春回到京师时不久所写的。是词人《清真词》(又名《片玉集》)集中最负盛名的“压卷”之作。无论在内容还是风格上,都很成功地反映了清真词的艺术特色。可视为美成词的代表作。

在思想内容方面,词人并非明·李攀龙所说的那样“此词负才抱志,不得于君,流落无聊,故托以自况”(《草堂诗馀》引),而具有深远的寄托。周邦彦倾向政治革新,如本词写作的时代背景,无论十年后旧地重游,还是寻访“坊陌人家”,均在背后蕴蓄着政治沧桑之感,系附着“章台感旧”的情结(不是后世文学中演变出来的“狎邪”之义)。笔者很同意罗烈先生的见解:“因他抒情、写景和用事与‘章台感旧’极其贴合,悲喜无端,音律美妙,令读者荡气回肠,所以弦外之音反被忽略了。当然,在整首词里不是一字一句都有寄托,但作者似乎在有意无意之间,或用双关语,或借应节令的事物隐约地影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词中用了三位‘风流人物’——刘禹锡、李商隐、杜牧的故事,背后都有一段政治上的辛酸史。”

在艺术特色方面,这首词的抒情特色完全可以概括并代表清真一般词的抒情特色。无论是抒情的深挚真切、沉郁空灵;还是描摹情态、刻画形貌。无论是叙事的清晰脉络、错落层次;还是章法的回环往复、层层递进。尤其是那大开大阖、顿挫有致的笔力;铺得开,收得拢,铺开时具体细腻,收拢处凝炼厚重。在写景上,起以景,结以景,以静景起,以动景结,情中有景,景中含情;动静交递,虚实穿插。“探春尽是,伤离意绪”主旨明确,直贯全词,词人填词沉郁顿挫、章法严谨,深得词家三昧。

还值得一提的是,〔瑞龙吟〕是周邦彦独创的词调,谓之三叠。古词中三叠的词很少见。三叠中,头叠、二叠字句完全相同,谓之“双曳(一作拽)头”,因为它们好像第三叠(下阕或下片)的双头,故称。

对于周邦彦这首词历代好评如潮,如:清·纪昀有“语艳意深”之誉;清·何焯有“寄托遥远”之赞。清·周济评论“不过桃花人面,旧曲翻新耳!”(新在)“由无情入,结归无情,层层脱换,笔笔往复”(《宋四家词选》评)。

其他如宋·沈义夫《乐府指迷》,明·杨慎《词品》以及近人陈洵《海绡翁说词稿》、吴梅《词学通论》、夏敬观《评《清真集》》、陈匪石《宋词举》、俞平伯《清真词释》等,都有关于周邦彦的评论。作为首创词调,压卷之作,的确词境深融,自开境界,笔笔回顾,悠扬空灵,即景见情,言情入微,吞吐回环,情味雋永。

琐窗寒

〔琐窗寒〕,通过仔细对照词谱、例词及其平仄格律、上下片字数、句数、韵脚可知,即〔锁窗寒〕。《词谱》卷二十七:“一名〔锁窗寒〕。调见《片玉集》,盖寒食词也。因词有‘静锁一庭愁雨’及‘故人剪烛西窗语’句,取以为名。”《填词名解》卷三:“锁窗寒〕,越调曲。”《词谱》又云:“此调以此词(周词)及张词(指张炎〔锁窗寒〕”乱雨敲春,深烟带晚“为正体,若张词别首及杨(无咎)词之添字,程(先)词之减字,皆变体也。此词前结五字一句,四字两句,方千里、杨泽民、陈允平和词,及吴文英、王沂孙、钱抱素词皆依此填。”

本词双调99字。上片49字10句4仄韵;下片50字10句6仄韵。越调。

《清真集》〔琐窗寒〕下标〔越调〕。题作《寒食》。《百家词》本无题。《草堂诗馀》、《花草粹编》亦题作《寒食》。

暗柳啼鸦,单衣伫立,小帘朱产。桐花半亩,静锁一庭愁雨。洒空阶、夜阑未休,故人剪烛西窗雨。似楚江暝宿,风灯零乱,少年羁旅。迟暮,嬉游处,正店舍无烟,禁城百五。旗亭唤酒,付与高阳俦侣。想东园、桃李自春,小唇秀靥今在否?到归时、定有残英,待客携尊俎。

全词抒写客中寒食节对雨思乡之愁怀。周邦彦年轻时入太学,献赋。40岁以后任国子主簿,受哲宗召见及去世前几年,一生多在京城。只有知隆德府(今山西省长治县)、知明州(今浙江省宁波)一度外放离开汴京。

词的上阕写暮春欲雨之际,由昼入夜,从夜雨说到话雨,又想到昔年暝宿楚江的羁旅况味,引人深思。

暗柳啼鸦,单衣伫立,小帘朱户——首句渲染环境氛围,次句点明时间,第三句写出地点。暗柳、啼鸦,此时此际,词人孤身一人,伫立朱户小帘之后,凝神沉思,自然思绪万千,“暗”字透露风雨欲来。写眼前之景,是词人当时所处环境。这三句及下两句写面对春雨,词人羁旅愁怀无从排遣,也无法忍耐。

桐花半亩,静锁一庭愁雨——抒发羁旅愁情,仍然是词人帘后所见情景。将“愁”的无形思绪化为有形的物象,景中寓情。词人愁思烦乱之情已经呼之欲出,同宋·李清照〔声声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同一境界、同一意绪。这种表现愁绪的典型环境,是古典诗词常用的手法。周词著一“锁”字,使无形的愁思愁绪形象化,凸显了词人的愁闷心境。

洒空阶、夜阑未休,故人剪烛西窗雨——描写雨洒空阶,夜已深仍未停止,点点滴滴敲打人心,使词人更加烦乱愁闷。因为夜难入寐,思绪不宁,怎能不想到与故人相会?化用李义山“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夜雨寄北》)诗意,使愁绪更加明晰具体。听雨孤寂,夜雨销魂,客馆愁思,一起袭来。那愁绪如雨,飘飘洒洒,淅淅沥沥,加之思念故人、眷恋情人,相思之情,使词人更其痛苦烦恼!

似楚江暝宿,风灯零乱,少年羁旅——写到这里笔锋陡转,宕开一笔,由眼前景色转而想象从前。感叹“风灯零乱”、“少年羁旅”,行旅之艰难,不胜今昔之慨。这正是词人满腔愁怨的根源之所在。楚江:词中指长江。同“天门中断楚江开”、“楚江巫峡半云雨”等李杜诗中之楚江。风灯:风烛。状人生之短暂、风烛残年。即杜诗“风起春灯乱,江鸣夜雨悬”(《舡下夔州郭宿雨湿不得上岸别王十二判官》)、苏词“过眼百世如风灯”所描摹之情景。“似字用笔领出下文,是柳(永)、周(邦彦)二公家法,别家能之者少”(乔大壮批《片玉集》)。“楚江暝宿之地,风灯零乱之时,少年羁旅之事”一齐涌上心头,词人将何以堪!意欲诉说,又无处诉说,因而设想与老友相逢,将自己的愁情尽情倾诉一番,从而把词导入下阕。

下阕由上阕的写户外到室内,抒发寒食节思乡之情。人到老年,寒食禁烟而饮酒,回首往事,感慨万千。

迟暮,嬉游处,正店舍无烟,禁城百五——写词人的羁旅之愁、思家之切。因寒食节而回忆当年。由上阕末“少年羁旅”、昔年之虚写,转述自伤“迟暮”之际,展开今日之实说,由远及近、由昔及今,转入本题。由于寒食禁火,故而“店舍无烟”。禁城:指京城。“禁城百五”即是寒食节。古有“去冬节一百五日,即有疾风甚雨,谓之寒食,禁火三日”(宗懔《荆楚岁时记》)之习俗。《东京梦华录》记述清明节“此三日皆出城上坟,但一百五日最盛”。“四野为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为劝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南北方习俗稍有差异。唐·元稹《连昌宫词》:“初过寒食一百六,店舍无烟宫树绿。”词人借寒食,自伤白头垂老,自伤漂泊无定,自伤功名不就,寄寓着无限的自伤迟暮之愁绪。

旗亭唤酒,付与高阳俦侣——寒食节禁烟不禁酒。旗亭:卖酒之处。亦指酒楼。汉·张衡《西京城》“旗亭五重”薛综注:“旗亭,市楼也。”俦侣:犹伴侣,酒徒,酒友。高阳:地名。在今河南杞县西南。《史记·郦生陆贾列传》:“汉郦食其(yìjī)以儒冠见沛公刘邦,刘邦以其为儒生,不见。食其按剑大呼:‘吾高阳酒徒也。’”郦生自称“高阳酒徒”。李白诗云:“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全句的意思是:寒食旗亭饮酒取乐,还是让高阳酒徒去吧,自己毫无兴趣。词人用侧笔写自己为愁思缠绕,不想去饮酒玩乐,而一心惦记着自己的故园家乡。

想东园、桃李自春,小唇秀靥今在否——词人将自己的羁旅愁思,化为忆想当年。当年之“东园”想必如今又是一番桃李争艳、春色满园的诱人景象,自然而然又想起那“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意中人,她今日还在否?描摹人物深刻具体,抒发思念之情刻骨铭心。小唇秀靥:唐·李贺《兰香神女庙》诗“浓眉笼小唇”,《恼公》诗“晓奁妆秀靥”。靥(yè):女子面颊上的微窝,俗称酒窝。宋·张先〔长相思〕《潮沟在金陵上元之西》词:“柳样纤柔花样轻,笑前双靥生。”词中指美貌女子。结尾一个“否”字,使词人的挂记怀念之情更其真切。

到归时、定有残英,待客携尊俎——词人已经望眼欲穿、归心似箭。还没有到归时,就早已设想好了归家后之情景。那时春色尚在、残英未尽,自己要携带樽俎好好款待自己一番。一个“客”字,分明是词人自指,似从“笑问客从何处来”悟出,饶有意味。说明词人时时处处都不曾忘却自己在异乡做客的羁旅游宦身份。词人暮年羁旅漂泊,怀念故乡,怀念家人,还不忘少年时代的恋人,心情十分凄惶。但非常可叹的是词人后来直到去世也没有重返家园。那设想重温自己逝去的青春年华,以慰藉思亲怀人的愁苦之情根本没有实现。尊:同“樽”,酒器。俎:盛肉之具。

这首词千折万转,非常巧妙地将眼前、回忆、预想结合起来,无论是对羁旅宦游的厌倦,对年华流逝的痛惜,对故园家乡的思念,还是对年轻时故友的怀念,以及对情人俦侣的眷恋,感情极为真挚微妙。词的结构移步换景,一步一景、一景一境,将眼前之景、回忆之景、设想之景,相互穿插,情景协谐,自然天成,妙合无垠。词思含蓄细腻、意淡气厚,故周济有“奇横”之说,陈洵有“紧凑”之论,黄蓼园有“前阕写宦况凄清。次阕起处,点清寒食。以下引到思家情怀,风情旖旎可想”之评。

周邦彦工羁旅行役之词,善于抒写羁旅漂泊情怀。这首“迟暮”之际所填词作,写官场蹭蹬、宦况寂寥,充满羁旅愁情。全词写宦游旅思、楚江夜泊,苍凉寄慨;写佳节忆旧、盼望归期,大开大阖。

写愁,古人诗词中不乏佳制。李煜有“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观有“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贺铸有“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还有“愁云惨雾”、“愁颜不展”、“愁绪如麻”、“愁肠寸断”,以及“愁人知夜长”,“愁肠难写出”,“愁君独向江头宿”,“愁云遮却望乡处”……或巧作比拟,或把无形的思绪化为有形的物象。而周邦彦词中“静锁一庭愁雨”,一个“愁”字,更曲折、更宛转、更含蓄、更深沉。这个“愁”字,如同飘飘洒洒的雨丝,千丝万缕、绵绵无尽,千态万状,连连不断,而且又被“桐花半亩”如同锁链一样,静静锁在孤寂的庭院之中,更是静之又静、愁上加愁。

这首词的一个最大特点是层次分明,前人已有评析。如陈洵《海绡翁说词稿》评曰:“由户而庭,由昏而夜,一步一境,总趋归‘故人剪烛’一句。‘楚江暝宿,少年羁旅’,又换一境,一‘似’字极幻。‘迟暮’钩转,浑化无迹。以下设景设情,层层脱换,皆收入‘西窗语’三字中。美成(周邦彦字)藏此金针,不轻与人。”陈氏《抄本海绡说词》评析更详细:“此篇机杼,当认定‘故人剪烛西窗语’一句。自起句至‘愁雨’,是从‘夜阑’追溯。由户而庭,乃有此‘西窗’;由昏而夜,乃为此‘剪烛’,用层层赶下。‘嬉游’五句,又从‘暗柳’、‘单衣’前追溯。旗亭无分,乃来此户庭;俦侣俱谢,乃见此故人。用层层缴足,作意已极圆满。‘东园’以下,复从后一步绕出,笔力直破馀地。‘少年’、‘迟暮’,大开大阖,是上下片紧凑处。”

有关本词之析评很多,今人黄清士鉴赏新评生动具体,兹节选部分如下:“一起五句,从对雨起兴:庭院小帘朱户之地,柳暗桐阴鸦啼之时,单衣伫立独对春雨之事”;“洒空阶两句……夜雨洒空阶之时,帘内之地,想与故人剪烛西窗之事”;“歇拍三句……楚江暝宿之地,风灯零乱之时,少年羁旅之事”;“过片六句……禁城店舍嬉游之地,百五无烟之时,不共高阳俦侣旗亭唤酒之事”;“想东园三(两)句……故乡东园之地,桃李花开之时,小唇秀靥何在之事”;“最后三句……东园之地,残英之景(时),归客携尊俎之事”。六个层次,层层递转,宛若六幅不同的画面展示在读者面前。既有曲折回环、奇横紧凑之感,又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之妙。

在其他艺术技巧方面,前三句渲染烘托气氛。“桐花”两句写雨。“洒空阶”两句承上言夜深话雨。“夜阑未休”系写实景。“似楚江”三句幻中之景,因今忆昔,一笔宕开。后片点出“迟暮”,语归本题,章法奇崛,大开大阖。“想东园”以下,直贯结尾,一气呵成。

这首词的难点难在“洒空阶、夜阑未休,故人剪烛西窗雨。似楚江暝宿,风灯零乱,少年羁旅”。陈洵认为“迟暮‘钩转,浑化无迹,以下设景设情,层层脱换,皆收入’西窗雨三字中”是下阕与故人西窗夜话的内容。实际是错误的理解。唐圭璋先生评曰:“洒空阶两句承上,言夜深话雨”,也很费解。同谁“话雨”呢?词中无与话雨之人。这里“似”字是关键,是回忆从前做客荆州,夜宿楚江,边看风雨之中江上灯火,边与友人话雨畅叙别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况且“诗无达诂”,还可以做别的理解。

解评古诗词,不能脱离当时的社会环境,动辄批评“内容空泛”、“无可称道之处”等等,不足为训。就拿李攀龙、周济所评来说。周济认为这首词“不过桃花人面,旧曲翻新耳”。李攀龙评“上描旅思最无聊,下描酒兴最无聊”(吴从先《草堂诗馀最》李攀龙批)。虽然是为旧曲翻新,倒也“袭故弥新”。还有以“创意之才少”批评清真,是不知清真其人也不知清真其词之故。

风流子

〔风流子〕,《词谱》卷二:“唐教坊曲名。单调者,唐词一体。双调者,宋词三体。有前后段两起句不用韵者;有前段起句用韵,后段起句不用韵者;有前后段起句俱用韵者。诸体中有句读异同,各依其体类列。”《历代诗馀》亦名〔内家娇〕,与96字体之〔内家娇〕本调无涉。

《词谱》指出:周邦彦“此词前段起句用韵,后段起句不用韵。其前段第七句七字,后段第三句四字,第四句六字,第九句四字,结句六字,俱与诸家小异。汲古阁《片玉集》刻此词,前段第七句误作‘绣阁里,凤帏深几许’八字句,今从《花草粹编》校正,又有陈允平和词可据。”吴则虞校点《清真集》亦误作“绣阁里凤帏深几许”。《花庵词选》、《草堂诗馀》、《挥麈录》引等亦俱无“里”字。

新绿小池塘,风帘动,碎影舞斜阳。羡金屋去来,旧时巢燕,土花缭绕,前度莓墙。绣阁凤帏深几许?曾听得理丝簧。欲说又休,虑乖芳信,未歌先咽,愁近清觞。遥知新妆了,开朱户,应自待月西厢。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问甚时说与,佳音密耗,寄将秦镜,偷换韩香。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

南宋·王明清《挥麈馀话》笔记卷二载:“周美成为江宁府溧水令,主簿之室有色而慧,美成每款洽于尊席之间。世所传〔风流子〕词,盖所寓意焉。‘新绿’、‘待月’皆簿所亭轩之名也。”(《历代诗馀·词话》引)对于此说,多有争议。王国维以为“明清记美成事,前后牴牾者甚多,此条疑亦好事者为之也。”此种怀疑不无道理。后来论者,或以一县之令长,对属下妻室如此“寄意”,亦太越出情理之中,故事自不可信。罗烈先生在其《清真词笺》本词“附记”中不仅指出其牴牾,而且认为“宋人笔记多信手记录,不复考核,此所以往往失实也”,为美成辩诬,又有助于理解本词真意,亦无可非议。另一种说法认为:“此乃寻常风情之什,且未必即是‘夫子自道’。”(周啸天先生语)查《宋史·文苑传》,说周邦彦“疏雋少检”,意思是富有才学而为人处世不拘小节。宋·张端义《贵耳集》说他与名妓李师师有交往,因此而得罪宋徽宗。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认为张氏《贵耳集》所说失真,以当时周邦彦年近花甲,官至列卿,应无冶游情事。实际当时系政和元年(1111)前后,宋徽宗赵佶及官吏乃至周邦彦有关艳冶之记载不少,其他词人亦多喜欢狭邪冶游。况且宋人王灼《碧鸡漫志》中也不乏记述,似无需为尊者讳,就连词中亦明言“偷换韩香”,也无需为词人剖白辩解。词中抒写相思情怀,有“所寓意”(《挥麈馀话》),也不必有所惊怪,更不必拘泥于诸说。

新绿小池塘,风帘动,碎影舞斜阳——怀人相思之作。先写池上风光,起句静景,体物入微;次叙人立池畔之见闻,是动景,景中寓情;前三句即写景如绘,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五代·冯延巳〔谒金门〕)之意境。首贯一“新”字,绘出小小池塘美丽的初春静景;“碎影”后着一“舞”字,是风帘动所致的奇妙动景,一静一动,动静相宜,个中暗里有人在,亦暗示出主人公怀人相思的心态。描写环境,引发联想,有一泓碧水的静雅之趣,给人以静中有动的纤美之感。“碎影”活画出斜阳返照中池水“浮光跃金”、“水波闪烁”的奇丽景色。春景、春水,引发人们多少美好的回忆与遐想,既有“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唐·王昌龄《闺怨》)的遐想,又有“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元·王实甫《西厢记》)的幽思。然而人未来,只有“碎影舞斜阳”而已。“风帘动”,帘影映入水池之中,风摇影动,波光折射,方成碎影。笔触转换,感慨万千,暗启下文之幽恨。

羡金屋去来,旧时巢燕,土花缭绕,前度莓墙——以“羡”领起,贯穿四句。构成八字对偶,形式上属“带逗对”,词序上有挪移,“土花”应与主体“巢燕”相对,而移与“金屋”对,更见工稳贴切。词中主人公因燕子又在旧时筑过巢的地方垒窝,土花(即苔藓)又在前次生过的墙上生出来,有“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意蕴,而自己却不能重续旧欢、再协前好,人不如物,既愤慨又羡慕,暗切心头之凄凉,不仅形象生动,而且富于戏剧性,寓情于景,备觉伤怀,有助于理解全词的内容和词人的真实心态。“金屋”暗用《汉武故事》中“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之“金屋藏娇”典故。

绣阁凤帏深几许?曾听得理丝簧——转写对方。因听到声音,而知道在“理丝簧”,依然是立在池边之人所耳闻的。词人以问句出之,更觉一往情深、情深似海。“绣阁”即“金屋”。“凤帏”系绣有凤鸟的帷幕。“深几许”化用“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宋·欧阳修〔蝶恋花〕)词意。曾(zēnɡ):犹争,怎也。好像是真听到,又似曾听到和想象着听到,为下四句展开想象做铺垫。

欲说又休,虑乖芳信,未歌先咽,愁近清觞——从对方写来,深入描绘所听丝簧声的深情。想象对方用歌声传情,却又怕应诺了约会不能实现,所以未歌就先悲切起来,只有借酒浇愁了。词人一方面是因为精通音律,而更重要的还是两情默契、彼此知音,这才“由己思人转为写人思己”,更见思念之深切。

上阕写景,是黄昏之春愁;下阕抒情,是月夜的怀思。

遥知新妆了,开朱户,应自待月西厢——过片承上阕,还是从对方着眼落笔,意蕴相衔接。词人用唐·元稹《会真记》莺莺赠张生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诗意,想象对方已梳洗打扮好,启朱户,待月西厢,一直在思念自己,盼望自己的到来。完全是依靠想象来描写。可以想到,词人从黄昏到月下,一直站立屋外,翘首企盼,遐思万端,故过片起首不写“遥想”而直写“遥知”,足见咫尺天涯,两情之笃,旧欢难忘,铭心刻骨。“遥知”,别本又作“暗想”,以下均系设想之词,采用“今夜鄜州月”的创作手法和艺术技巧。

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承上“羡金屋”四句。“最苦”是词人无从赴约,就连梦魂也不能去她身边的相思之苦,也与“羡金屋去来,旧时巢燕”形成强烈对比。伊行(hánɡ):犹她那儿、她那里。仍然是叹旧欢难续、怀思莫酬。“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宋·晏几道〔鹧鸪天〕),“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宋·晏几道〔阮郎归〕)。白天既不能相会,只好梦中追求,然而连梦魂都不能到伊身边,自然有“最苦”之叹。

问甚时说与,佳音密耗,寄将秦镜,偷换韩香——词人在人不得去、梦也难成的绝望之时,萌生奇想,突发奇问,问得执著、问得直率。感情至此,思念已极,情不自禁地呼喊了!词人在此连用典故:“秦镜”典出《艺文类聚》卷三二:“秦嘉,字士会,东汉陇西人。为郡上掾,与妇徐淑书曰:‘顷得此镜,既明且好。形观文彩,世所希有,意甚爱之,胡以相与。’淑答书曰:‘今君征未还,镜将何施行。素琴之作,当须君归,明镜之鉴,当待君还’。”秦嘉官郡上掾,其妻徐淑因病不能偕行,嘉寄赠明镜以抚慰之。“韩香”典出《晋书·贾充传》:韩寿与贾女私通,“时西域有贡奇香,一著人则经月不歇。帝甚贵之,惟以赐充及大司马陈骞。其女密盗以遗寿。充僚属与寿燕处,闻其芬馥,称之于充。自是充意知女与寿通”,后“遂以女妻寿”。二者均喻指夫妇或男女之间的相爱相亲。唐·刘禹锡诗《泰娘歌》:“秦嘉镜鉴前时结,韩寿香销故箧衣。”词中化用刘诗、连用典实,直率地吐露心曲,盼望互通佳音、不忘密耗(即密约)、重谐和好。都是描写、反衬今日与所思之人不能相见,因此愁思缕缕、懊恼万端。

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当时,在封建礼教的桎梏下,既旧情难续,又无由再见,于是祈求上天,发出心灵的呼喊。思极怨极,突然爆发,离别相思之情直言不讳,连老天也怨恨叫骂了。“霎时厮见”,短暂相见,一声质问,于事虽无补,却将情痴怨极之情推向顶峰、引向高潮,戛然而止。

全词描写男子对心仪女子的渴念之情,由写景到抒情,抒情由隐而显,写法极其独特。除起首三句写景外,其他全是借助想象的抒情。先写池上风物,次写人立池外,再写人立池外之所想,直到收煞都是词人想象,或从自身写起,或从对方写来,最后写直呼天而问之,写景如绘,层层转折,以示难见之情,于含蓄中见愤激。全凭想象写来,对照悬念,灵活多变,层次清晰,过渡自然。人物一个伫立池塘边,一个深闺理丝簧,一实一虚,虚实相生,这正是清真词“质实”的特点。尤其是词人将所眷恋的女子的情态、动态刻画得细腻真切、生动感人。情感随着想象层层加强,最后达到几乎难于控制抑止的境地。

在构思和语言运用方面,无论写景、抒情,不仅体物尽妍极态,而且感情层递转折。从屋外池畔,到屋内绣阁,从琴声到人物情态,直到最后的人物独白,所抒发的爱情是真挚动人的。景物描写,“巢燕”、“土花”诸动物、植物的描摹,对人物的情感以有力的映衬。

在语言运用方面,比喻的巧用,典故的贴切,词语的选择,使形象鲜明,富于表达力。一起以景,浓淡适宜、清丽飞动;一结以情,情思涌动、朴厚深沉。“最苦”二句及收结二句,自南宋张炎以后,多有指斥,认为有失“雅正”,其实,邦彦词语多率直而不失粗俗,天然风姿,明快有致,富有感染力。

对煞尾二句,元·沈伯时《乐府指迷》对于清真词推崇备至,惟以“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等句以为不可学。清·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称颂“此等语愈朴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不妨说尽而愈无尽。”沈谦评曰:“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卞急迂妄,各极其妙,美成真深于情者。”(《填词杂说》)联系全词上下文,着眼于整个艺术形象,这一结句是富有深意的。

渡江云

〔渡江云〕,又名〔三犯渡江云〕。一百字,上下阕各四平韵,下阕第四句为上一、下四句法,必须押一同部仄韵。《清真集》入“小石调”。本词为正格。上阕51字10句4平韵,下阕49字9句4平韵。

《词谱》卷二十八载,“周密词名〔三犯渡江云〕。此调后段第四句例用仄韵,亦是三声叶,乃一定一格,宋元人俱如此填,惟陈允平有全押平韵、全押仄韵二体”,皆变体也。

晴岚低楚甸,暖回雁翼,阵势起平沙。骤惊春在眼,借问何时,委曲到山家?涂香晕色,盛粉饰、争作妍华。千万丝、陌头杨柳,渐渐可藏鸦。堪嗟,清江东注,画舸西流,指长安日下。愁宴阑、风翻旗尾,潮溅乌纱。今宵正对初弦月,傍水驿、深舣蒹葭。沉恨处,时时自剔灯花。

《花间词选》题作《春词》,《古今诗馀醉》题作《春景》。可见本词是写春景之作。

晴岚低楚甸,暖回雁翼,阵势起平沙——起首写春回人间、大地复苏,气象万千。曲笔点染,春至阳回,泊船水驿,对月沉思,写其登舟及舟行所见景物。表面似写景物,借雁阵起飞隐喻政治情势变化,新党人士终于纷纷回朝,既有惊喜之情,又不免深怀悲慨与恐惧。“暖回雁翼”中“回”字的使动用意及“起”字的包孕内涵,既精炼而又含蓄,平沙雁归、人出又回,似写景又抒怀,呈一触即发之势,并引发下文。晴岚:山气蒸腾之谓。

骤惊春在眼,借问何时,委曲到山家——承上点出“春”字,春而“在眼”,旅途所见,心情舒畅,目中景象自然生动。“借问”二句既富有形象,又动态活现,“问”得奇妙,问得真切,与“骤”字上下呼应、前后照应,“委曲”将春人格化,将人意象化,似乎春天沿着曲折蜿蜒的小路迎面而来,春色于不知不觉之中到了人间,暗喻着词人在此次政局变动中,也再度被召回京还朝的喜悦之情。借问春光,词人想得极妙,问得奇绝。

涂香晕色,盛粉饰、争作妍华——极写阳春美景。从山花和杨柳两方面补写“春在眼”,妍华(花)碧草,铺地连天,开合舒卷,香满乾坤,将山花拟人化,香色争艳,春色旖旎。个中不也有词人政局转变、被召回京的喜悦之情么!

千万丝、陌头杨柳,渐渐可藏鸦——词人从沉思想象之中醒悟后,转写眼前的春景。是抬头放眼所见。田间南北小道曰阡,东西小道曰陌。陌头杨柳绽新绿,嫩条细叶“渐渐可藏鸦”,极富想象之能事,既有空间的迁移之序,又有时间的流动之感,妙在“渐渐可藏鸦”,“可”字有真藏、可藏之别,灵动精巧,含蓄蕴藉,景色如睹,设色美丽,连一向为人所不甚喜爱甚至讨厌的乌鸦也因染上春的颜色,而令人刮目相看、让人喜爱了。

上片写景,春到人间,万象更新,并以“何时到山家”喻飘泊之意,为下片伏笔。

堪嗟,清江东注,画舸西流,指长安日下——过片“堪嗟”,突兀!看似面对眼前景,抒写淡淡的闲愁,实际上隐含着上片所写的政局变换后的惊喜之情,明乎此,也就好理解词人在下片换头竟然用“堪嗟”二字,承接上片所写美丽春光的用意了。个中蕴含着词人对被召还京的矛盾和恐惧的复杂心境。词人置身画船,沿着东注长江的清江西行,向汴京进发。清江,因水色清照石上,分沙石(北魏·郦道元《水经注》)而得名,可泛指清澈的江水,也可具体指湖北境内注入长江的一段江水。“长安日下”,暗用“望长安于日下,指吴会于云间”(唐·王勃《滕王阁序》)句意。“日下”本指帝王所居之京都,词中代指北宋王朝的京都汴京。“清江东注”一句,不但指眼前江水,也隐喻着词人对江南景色,即任所溧水、故乡钱塘的依恋不舍。“画舸西流”则指今日被召还京的旅程,其中也充满着仕与隐、福与祸的矛盾和嗟叹。那么,其原因何在呢?

愁宴阑、风翻旗尾,潮溅乌纱——回答了原因之所在。词人愁的依然是政争的反复无常。这几句有些费解,仔细斟酌,乃是对当时饯行情景的追忆。尤其是前置一“愁”字,又分别以“风”、“潮”二字领起下二句六字,暗示出宦海风波、官场险恶、仕途蹭蹬,写尽党争的风云变幻、权势的倾覆危险。“旗尾”风翻、“乌纱”潮溅,既喻自然界的现象,又喻权势上的竞争……这就是近人俞陛云评说本词所谓的真正意旨和症结之所在,极富象征意味。乌纱:官帽,始于东晋,时宫官著乌纱帢,系便帽。隋代帝王官贵多戴之,唐宋时成民间常服。

今宵正对初弦月,傍水驿、深舣蒹葭——词人的笔触才由逆笔追述转向实写现在、写今宵。“今宵”如何?“正对初弦月,傍水驿、深舣蒹葭”。初弦月,即上弦月,指阴历每月初七、八的月亮,其时月如弓弦,因为太阳跟地球的连线和地球跟月亮的连线成直角,人们在地球上看到的月相呈“弓弦”形,称“上弦”。《诗经·小雅·天保》“如月之恒”孔颖达疏云:“八日九日,大率月体正半,昏而中,似弓之张而弦直,谓上弦也。”傍:依傍,靠近。舣:使船靠岸。宋·张炎词〔扫花游〕:“绕长堤是柳,钓船初舣。”蒹葭,初生之芦苇。《诗经·秦风·蒹葭》写在水边怀念故人,后以之泛指思念异地友人。明·陈霆认为蒹葭为夏秋之物,不应同春光相共,其《渚山堂词话》怀疑本词。其实,五代·冯延巳〔应天长〕有“石城山下桃花绽……惆怅春心无限,忍泪蒹葭风晚”,写春日的蒹葭。这几句是上文“愁”字的依托,也是下文“恨”字的立足点和全词的落脚处。“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一钩初弦月,引发词人愁思,何时才能月常圆、人常聚呢?

沉恨处,时时自剔灯花——眼前实景尚未展开铺写,词人笔锋陡转,摹绘出另一幅图景,孤凄到“时时自剔灯花”,足见词人相思难眠,怎能不“沉恨”。一个“恨”字,怎生了得!全用写实之笔,水程夜泊,夜阑人静,思情更浓,沉怨更深,情真意切,心绪不宁。词人坐立不安、难以自制、孤独愁闷、不能入睡的情状,尽在“自剔灯花”四字之中。正如陈世焜《云韶集》所评:“笔力劲绝是美成独步处,所谓‘清真’。结句情真语切。”词人真情流露正在此一动作上,以简洁有力的语词蕴含丰富的意义,正所谓“劲绝”、“清真”之致。词人极善于以景结情,“自剔灯花”一动作小景,言尽而意不尽,发人深省。

本词是词人过荆州时所作,主要写飘泊之苦。上片写景,春光乍临,春意无限;下片抒情,写酒阑相别,船泊水宿,对景伤情。上片以写景为主,间带情语,下片景中寓情,景以情设,其章法独特、曲折宛转,亦非一般所谓的“前写景后抒情”格局。全词形象鲜明生动,富有很强感人魅力。

词人作为宋徽宗时宫廷供奉文人,写景工笔如绘,曲折回环,抒情浅淡巧妙,幻化无迹;遣词庄重典雅,谋篇变化有致,看似与邦国大事无关,实则不忘铺陈繁华、粉饰太平,不忘宦途升沉、官场乌纱。近人俞陛云《宋词选释》认为本词“上阕言楚江作客,春光取次而来,皆平叙景物”,只是表层意思;虽有“其写怀全在下阕”之说,但却认为是“宴阑人散,送行者皆自崖而返,而扁舟归客,泊苇荻荒滩,与冷月残灯相对。此词与柳屯田之‘晓风残月’,皆善写客愁者。”亦未揭示出词中真义。即使词人晚年与早年判若两人,晚期词作如〔兰陵王〕(“柳阴直”)、〔瑞龙吟〕(“章台路”)等在表面对柔情的追念中,隐含着沧桑忧思之慨,但均写得含蓄蕴藉,只有这首词“喻托”之意微露端倪。叶嘉莹先生对这首词从内容、意境,及写作时间都有详赡的考定、分析。

对周词从内容到意境的评价,历代所论大相径庭:极尽贬抑者,如“意趣却不高远”(张炎《词源》),“能作景语,不能作情语”(王世贞《弇州山人词评》),“美成词信富艳精工,只是当不得个贞字”(刘熙载《艺概·词曲概》)。极尽赞许者,如“美成词极其感慨,而无处不郁”、“沉郁顿挫中别饶蕴藉”、“哀怨之深,亦忠爱之至”(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同时又认为周词往往有“令人不能遽窥其旨”之憾。

时值北宋新旧党争之际,周邦彦词写得“含蓄蕴藉”。神宗元丰初推行新法,他献上《汴都赋》极力赞美;哲宗元祐初太后用事,他被贬斥外任;绍圣间,哲宗亲政,他被召回汴都,重献《汴都赋》。而此时周氏已非复当年,由早年的激进少壮者成为“委顺知命”的恬退长者。词风也有所变化,词中已初露喻托之意。

对于过片“堪嗟”二字,陈洵《海绡说词》称誉:“堪嗟二字突出,甚奇。”不仅“冠下半阕”,而且承上半阕。只有特别审视一番其词的审美理想,就能深刻地体会“堪嗟”之义。美成本词的确“精工”,然未必“富艳”。由于受老庄思想影响,美成喜欢平淡自然,如他晚年所写《续秋兴赋》并序,其中对蔬园、野鸟、硋麻等平常景物都表现出喜爱与乐趣,因而在本词中对“委曲到山家”的春色,会引起审美情趣,会激发种种感慨。对其隐喻之义了解后,就会知道用“堪嗟”二字来承接前面所叙写的美丽春光的用意了。《片玉词》序说周邦彦知溧水县时,曾命名后园之亭台曰“姑射”、“萧闲”,对竞进之心的逐渐泯除已见端倪,在溧水还写了〔满庭芳〕(“风老莺雏”),有“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之句;在此次被召回京,将离开溧水时,又写了〔花犯〕(“粉墙低”),藉咏梅花表示对溧水闲静生活的依恋,都是其淡泊世事心情的流露。

至于本词的写作时间,众说纷纭。王国维云:“先生少年曾客荆州……〔渡江云〕(”晴岚低楚甸“…此时作也。其时当在教授庐州之后,知溧水之前。”(《清真遗事》)陈思《年谱》云:“渡江云〕‘晴岚低楚甸’为政和六年自明州还京之作。”前者认为作于青年时期,后者认为写于暮年之际。陈洵《海绡说词》肯定地说“此行当是由荆南入都”,年月不可考。鉴于上述三说,很难确定到底写于何时。而作为一首羁旅之词,笔者认为确定为创作于过荆州时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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