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
潘岳（247—300），字安仁，荥阳中牟（在今河南境内）人，西晋太康间著名作家，与陆机齐名。由于作者在仕途上并不得意，因而遇秋景而生悲情就是十分自然的事了。本赋即晋武帝咸宁四年（278）秋日所作，抒写自己悲秋之情。
晋十有四年[1]，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2]。以太尉掾兼虎贲中郎将[3]，寓直于散骑之省[4]。高阁连云，阳景罕曜[5]，珥蝉冕而袭纨绮之士[6]，此焉游处。仆野人也[7]，偃息不过茅屋茂林之下[8]，谈话不过农夫田父之客。摄官承乏[9]，猥厕朝列[10]，夙兴晏寝[11]，匪遑癐宁[12]，譬犹池鱼笼鸟，有江湖山薮之思。于是染翰操纸[13]，慨然而赋。于时秋也，故以秋兴命篇。辞曰：
四时忽其代序兮[14]，万物纷以回薄[15]。览花莳之时育兮[16]，察盛衰之所托[17]。感冬索而春敷兮[18]，嗟夏茂而秋落。虽末士之荣悴兮[19]，伊人情之美恶。善乎宋玉之言曰[20]：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癙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送将归[21]。夫送归怀慕徒之恋兮[22]，远行有羁旅之愤。临川感流以叹逝兮，登山怀远而悼近[23]。彼四癚之疚心兮[24]，遭一涂而难忍[25]。嗟秋日之可哀兮，谅无愁而不尽[26]。
野有归燕，隰有翔隼[27]。游氛朝兴，槁叶夕殒。于是乃屏轻癛[28]，释纤癝[29]，藉莞癟[30]，御袷衣[31]。庭树槭以洒落兮[32]，劲风戾而吹帷[33]。蝉癡癡而寒吟兮[34]，雁飘飘而南飞。天晃朗以弥高兮[35]，日悠阳而浸微[36]。何微阳之短晷[37]，觉凉夜之方永[38]。月癢胧以含光兮[39]，露凄清以凝冷。瞮耀粲于阶闼兮[40]，蟋蟀鸣乎轩屏[41]。听离鸿之晨吟兮，望流火之馀景[42]。宵耿介而不寐兮[43]，独展转于华省[44]。
悟时岁之遒尽兮[45]，慨癥首而自省。斑鬓髟以承弁兮[46]，素发飒以垂领[47]。仰群俊之逸轨兮[48]，攀云汉以游骋。登春台之熙熙兮[49]，珥金貂之炯炯[50]。苟趣舍之殊涂兮[51]，庸讵识其躁静[52]。闻至人之休风兮[53]，齐天地于一指[54]。彼知安而忘危兮，故出生而入死。行投趾于容迹兮[55]，殆不践而获底[56]。阙侧足以及泉兮[57]，虽猴猿而不履[58]。龟祀骨于宗祧兮[59]，思反身于绿水[60]。且敛衽以归来兮[61]，忽投绂以高厉[62]。耕东皋之沃壤兮[63]，输黍稷之馀税[64]。泉涌湍于石间兮，菊扬芳于崖癭[65]。澡秋水之涓涓兮[66]，玩游癮之癰癰[67]。逍遥乎山川之阿[68]，放旷乎人间之世。优哉游哉[69]，聊以卒岁[70]。
[1]有：又，古代于数词整数与零数之间用之。晋十有四年：即武帝咸宁四年，公元273年。
[2]二毛：头发有黑白二色。
[3]太尉掾（yuàn）：太尉的属官。虎贲（bēn）中郎将：帝王行宫或营帐的卫队首领。
[4]寓直：寄值。时作者隶属散骑省，所以谓寓直。
[5]阳景：日光。罕曜（yào）：很少照射得到。
[6]珥（ěr）：本为戴在耳朵上，此处指戴在头上。蝉冕：以貂尾蝉纹为饰的冠，此指富贵者。袭纨绮：穿丝绸之衣。
[7]仆：我，自谦之词。野人：乡野之人。
[8]偃息：卧息，指居住。
[9]摄官承乏：担任官职是在人才十分缺乏的时候充数的，是做官的谦词。
[10]猥厕朝列：本不够格的人也夹杂在朝臣的行列之中。猥，辱，是谦词。
[11]夙兴晏寝：早起晚睡。
[12]匪遑：无暇，顾不上。癮（zhǐ）：致，获得。
[13]染翰：笔醮浓墨，谓将要写作。
[14]四时：春、夏、秋、冬。代序：依次更替。
[15]回薄：运转回环。
[16]莳（shì）：栽种。时育：按时令生长。
[17]察盛衰：考察其茂盛与衰落。
[18]冬索春敷：冬季凋敝，春日布生。
[19]末士：地位微贱的士子。荣悴：得意与失意。
[20]宋玉之言：宋玉在其自作楚辞作品《九辩》中所说的话。
[21]癰（liáo）栗：凄怆。远行：羁旅异乡。送将归：送人归去。
[22]徒之恋：恋徒的倒装，即留恋伙伴。
[23]悼近：悲悼眼前事，为近况不遇而伤悲。
[24]四癱：四种悲苦，即忍、默、平、直。疚心：使内心痛苦。
[25]遭一涂：遭遇一个方面的不幸。
[26]谅：想来。无愁而不尽：没有忧愁哀伤也不会哀尽。
[27]隰（xī）：低湿之地。隼（sǔn）：一种猛禽。
[28]屏轻癳（shà）：放弃扇子。
[29]释纤癲（chī）：丢开纤细的癲布衣。谓换掉夏日所穿之衣。
[30]藉莞癴（ruò）：铺上莞癴编的席子。
[31]御袷（jiá）衣：穿上两层布的衣服，谓天渐凉而换穿秋装。
[32]槭（sè）：树枝光秃貌。洒落：（树叶）坠落。
[33]戾（lì）：猛烈。
[34]癵癵（huì）：蝉鸣声。
[35]晃朗：爽朗。弥：更。
[36]悠阳：缓慢落下。浸微：渐渐衰微。
[37]晷（ɡuǐ）：时光。
[38]方永：正长。
[39]癶胧（tónɡlónɡ）：朦胧。
[40]熠耀（yìyào）：萤火虫。粲：明亮。闼（tà）：门。
[41]轩屏：堂前屏风。
[42]流火：下行的大火星。夏历六月黄昏，大火星（心宿）现于南天，位置最高；到夏历七月，就偏西向下了，故古人有七月流火之说（见《诗经·豳风·七月》）。馀景：馀光。
[43]宵耿介：夜间心绪不宁。
[44]华省（shěnɡ）：华丽的官署。
[45]遒（qiú）：临近，接近。
[46]自省（xǐnɡ）：自我省察、反省。髟（biāo）：鬓发下垂貌。弁（biàn）：古代官员的一种帽子。
[47]飒（sà）：纷杂，指衰老。领：脖子。
[48]逸轨：超逸的行迹，指仕途得意。
[49]春台：登眺游赏的亭台，泛指宫中楼台，语出《老子》。熙熙：和乐貌。
[50]珥金貂：戴上金癥和貂尾，是显贵者的装束。炯炯：光亮的样子。
[51]苟：只要。趣舍殊途：进退道路完全不一样。
[52]庸讵（jù）：岂，反诘副词。躁静：动静，指行止。
[53]至人：道家理想中境界最高的人。休风：高风，即美好的风范。
[54]齐天地于一指：这是道家思想。《庄子·齐物论》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谓天与地是一个概念，万物都如一匹马。是庄子否定对立性的主观唯心主义观念。此句连上句，谓要学习至人将荣辱贵贱视同一律的态度。
[55]行：走路。投趾：投足。容迹：仅能容下一脚之地。
[56]获底（zhǐ）：同获癷，谓获得平安。
[57]阙：同“掘”。侧足：置足。泉：黄泉，地下水。语出《庄子·外物》：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侧足而垫之至黄泉，人尚有用乎？谓人之行虽然不过容脚之地，但若以为足外之地无用而挖去，即使敏捷的猿猴也不敢走过去。
[58]不履：不踩，不践。此句谓无用者尚有用，意谓显贵与低贱相同。
[59]祀骨：祭祀用的龟骨。宗祧（tiāo）：宗庙，即祖庙。
[60]反身：同“返身”。语出《庄子·秋水》：“吾闻楚有神龟，已死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而留骨而贵乎？宁生而曳尾于涂中乎？”（楚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此二句谓龟骨在宗庙祭祀并不值得羡慕，倘龟有知觉，一定想返回绿水之中。
[61]敛衽：提起衣襟。
[62]投绂（fú）：扔掉印绶。高厉：高蹈，指归隐。
[63]东皋：东边的水田，泛指田野。
[64]输：缴纳。黍、稷：两种农作物。
[65]涌湍：涌出湍急的水流。崖砏（shì）：山边与水畔。
[66]澡：洗浴。
[67]砐：同“皅”，即鲦字，一种条状小鱼。皉皉（pì）：游动貌。
[68]逍遥：自在，自得的样子。阿：山曲处。
[69]优哉游哉：自由自在貌。
[70]卒岁：度尽岁月。
这篇作品是抒写作者仕途不得意，发牢骚并进行自我安慰的。古人有“悲秋”之说，潘岳即因秋日已至而想起了宋玉《九辩》中悲秋的句子，宣泄了自己的哀愁。他受道家思想的影响很深，因而用《老子》著作和《庄子·齐物论》中“万物一马”、荣悴齐一的思想安慰自己，并表示即将归隐，以求得解脱。作品为封建社会仕途失意的知识分子开辟了一条通过写归隐而宣泄不遇的道路。后来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欧阳修的《秋声赋》等作品即由此而化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