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才是梅姝心心念念渴盼的知心人。
而我与梅姝,比他优越的,不过是相遇的时机。
我与云岫一同长大,比他略年长,我没有兄弟手足,便一直拿他当自家弟弟看待。云家与郑家一样,都是这江南地界数一数二的富商。在我跟着家人走南闯北学着做生意的时候,他却对做生意不屑一顾,对云家的家财不屑一顾。在众人眼里,他不过是挥霍着云家钱财,打着云家名号的浪荡子。只有我知道,云岫心里到底有多苦涩。
他从小失去了母亲,是一母同胞的姐姐云胡将他带大。云家那样的家庭,他父亲妻妾无数,子嗣众多,个个打着云家家产的主意。他们姐弟俩没了母亲庇护,是再容易不过除去的眼中钉。
云岫曾也是豪情少年,他天资聪颖,颇得他父亲赏识,他们姐弟俩的日子也渐渐好起来。可是云岫十五岁那年,云胡溺水而死,他从此就大变了性情。
那时只有我,能窥见他一两点真心。他听闻我有了心爱的女子,还是曲婵楼里的,不禁打趣我,说我这样的“正人君子”竟也有乱花眯眼的时候。我同他说,我可不是只想要一场风花雪月,而是三生之约。云岫来了兴致,非要见一见这位能教我倾心盛宠的女子。
我带云岫去见梅姝的那一日,梅姝并不知情。她随身丫鬟守在江梅阁里,只说她一人抱着琴出去了。
我领着云岫去了梅园,云岫已进梅园,就啧啧赞叹,拿话刺我,说我喜欢一个女子并无不妥,只是这样用心到底有失分寸。
直至他听见梅姝的琴声。那琴声飘飘渺渺,隔了重重梅林轻轻落入耳里。我听得习以为常了,却也觉得今日的琴音大有不同。梅姝似乎心内郁结,那琴声里带着幽怨哀怜,似在低声悲戚。
云岫原本细细碎碎的数落我,听闻琴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停了下来,闭眼细听。不多时,他竟然从袖子里掏出了那只碧绿莹莹百琅萧,和着梅姝的琴音吹奏起来。
那只百琅萧还是我游历西陵的时候,从一位老乐师手里讨来送给他的。云岫视若珍宝,且他向来瞧不起世人推崇的浮华奢靡之音,我又非通音律。所以这百琅萧他虽日日带在身上,却是从不肯轻易吹奏的。
可是那一日,他破例和了梅姝的琴。箫声清越,琴音泠泠,群鸟齐鸣,震荡霄云。
梅姝的琴弦却蓦然断了,凄厉的一声响,无端教人心惊。云岫如梦初醒般,箫声渐渐止息。我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了。
我虽然不通音律,可是自古有言,弦断遇知音,我确是知道的。
梅姝分花拂叶而来。一袭翠柳色衣裙盈盈而立,看向云岫的眼里,闪着从未有过的神采。她注视着云岫手中的百琅萧,婉转轻笑:“方才……可是公子的箫声?”
云岫拱手,君子有礼,温声应答:“姑娘琴音高妙,能与姑娘合奏一曲,乃平生之幸。”
梅姝嫣红了双颊,我看得出她是极高兴的。高兴的,眼里只有云岫,只有他手里的百琅萧,丝毫看不到我就站在云岫身后。
我不通音律,他们一问一答说的,我都如坠云雾。我眼里只有她因弦断划伤的手指,此刻殷红的血正从伤处渗出来,凝成血珠,顺着她莹白如玉的纤指滑落,一滴又一滴,砸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
我觉得很难过。
难过的不只是她受了伤,而是她受了伤却恍然不觉。
而是此刻她言笑晏晏相谈甚欢的人,本该是我,却不是我。
云岫对我坦言他对梅姝的心意,是三月后。
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对我说:“长沐,我喜欢梅姝。”
我恨不能杀了他。
我挥拳打到他脸上。这么些年,我们第一次起争执,只为了一个女子,我们共同心爱的女子。
我自知我打不过他。云岫除了音律,就是习武。云胡去了后,为了能在云家大院里活下来,除了心智,还要有武力。可是云岫生生受了我三拳,直至呕出了鲜血都没有还手。
他对我说:“长沐,这是我欠你的。可我不能自欺,更不能欺你。”
我说:“梅姝呢,梅姝怎么想你知道么?”
他摇了摇头,一只手按在胸口,喘息着,并不言语。
我绕过他远远走开。
他不知,我知。这三个月来,他们如何相处,我如何能不知。一个是我心爱的女子,一个是我最看重的兄弟,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落在我眼里,化作利刃刺进我心里。
江梅阁里久久不歇的乐声,梅姝脸上满溢的笑意,还有温存时她越来越多的推拒和勉强,我全都明了。我只是不说,不代表我真的就可以任由他们欺瞒我,将我当做痴愚之人一般戏耍。我以为我不说,事情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顾及着和云岫的交情,我心知他的为人,他不会夺我所爱。
他的确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他想要与我争夺梅姝,我却不想了。在梅姝眼里,我才是不学无术挥霍无度的公子哥儿,云岫则是谦谦君子,风度翩翩,又是她难求的知音。
我不想和云岫争,因为我不敢相信自己能赢。
既然不能赢,不如就潇洒退出。既不伤我和云岫相交之谊,也不为难了梅姝。
毕竟相遇一场,她待我到底也是有几分真心的。我终究不忍心,叫她这样两难。成全了他们,也成全了我。云岫说过,这世间可爱的女子千千万万,能爱上这一个,就必会有下一个。
我不知他为何对梅姝如此执着。他阅过无数美貌女子,却只对我的梅姝动了心。
正好家里有去往西陵的一笔生意,父亲说,你不是想要机会么,这就是我给你的机会了。你若是能打理好一切,我就把郑家交到你手中。
我已经不想要郑家的家业。我是郑家独子,这一切,迟早都会是我的。我以往的执念,只是不想平白受了父荫,让人说我是个无能之人,只是生来好命罢了。
我承了父命,远赴西陵,没有告诉任何人。无论云岫,还是梅姝。我能惦念的人,没有我在,他们才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