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容
姚遥带邱伟华去见了安东。安东给邱伟华实施了最放松的催眠疗法。根据安东的经验,邱伟华内心的压力应该是很大的,而且,自从妹妹死后,她心里所有的淤积都没有得到过释放。安东静静地把邱伟华带进半梦半醒的状态,带她回忆童年、回忆小时候姐妹一起玩耍的场景、回忆长大后两个人的分离……
邱伟华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了。她闭着眼睛回到了从前,抽噎着给安东讲述姐妹俩的童年。小时候,父母是双职工,姐妹两个人同在一个幼儿园。邱伟华在大班,邱凤华在小班。有时候父母要加班,就委托邻居接孩子的时候把姐妹俩一起接回来。
可是回到家姐妹俩只能在外面玩。邱凤华自小多病,发育慢、个子小,经常受到男孩子欺负。家里没有男孩,邱伟华就要扮演大哥的角色。上小学以后,邱伟华每天都要接送妹妹上幼儿园。一次回家的路上,同行的小男孩淘气,跑过来扯邱凤华的小辫子,邱凤华被扯疼了,站在路边哇哇大哭。邱伟华追着小男孩跑,被一辆自行车撞倒了。
后来的几天,邱伟华清楚地记得,自己躺在床上,妹妹每天都是泪水涟涟地看着自己,把自己所有的玩具、衣服都拿来送给姐姐。每天上幼儿园之前,邱凤华还跑来给姐姐梳辫子……
得知妹妹的死讯,邱伟华在南京一夜未眠。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是邱凤华在给自己梳辫子。她的伤痛无人能知,也无从说起。
安东了解了邱伟华的症结所在。安东对邱伟华说:“你们姐妹情深,所以你就更不能接受你妹妹非正常死亡的事实。你的愤怒出于两个原因,一是因为陈政,二是因为你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没有照顾好妹妹。你可能在夜深无人的时候谴责过自己很多次了……”
邱伟华抽泣着说:“凤华给我打过电话,让我来北京陪她。可她没告诉我她病了,也没说陈政对她不好……我当时没在意,我正在筹划着自己的摄影作品展。第一次打电话,我说过一阵子我忙完了就来;第二次打……我还不耐烦……后来……”
安东不插话,就让邱伟华说着、哭着,哭着、说着。等邱伟华渐渐平静下来,安东才开始说:“所以,你做了一系列极端的行
为。你这么做,是对自己的报复吧?你恨自己没能在关键的时候陪在妹妹身边,没能把她拉回来……”
邱伟华哭着点点头。
安东问:“你觉得自己是凶手吗?”
邱伟华又点点头。
安东说:“从今天起,你试着不再责怪自己。你妹妹是抑郁症患者,治疗护理不当会出现自杀的情况。而你的妹夫,没有尽到丈夫的责任,在已知妻子病情的情况下拒绝护理,才导致了悲剧的发生。这件事在法律上,没有凶手;在情感道德上,需要负责的人也不是你。你压力太大了,已经压得自己喘不过来气了,到这里来放松放松。按照我说的做,我希望能尽快还给你一个正常的生活。”
姚遥相信安东在女人面前的吸引力和信服感,邱伟华果然照做了。第一次治疗,姚遥陪着邱伟华一起来,一小时之后,邱伟华走出诊室,笑着和安东告别,约定下一次见面。姚遥看着邱伟华的笑容,从心底涌上一丝感动。从见到这个女人起,她就没有如此放松地笑过。姚遥想,邱伟华欠自己的太多了,从今天开始,她应该可以回归平静了。
邱伟华看见姚遥还在等她,有点不好意思,说:“我下周自己
来,你不用陪我了。我挺喜欢和安东聊天,刚才他还给我放了一个视频,回头讲给你听。现在我得走了,我妈我爸要来北京,我得去接站。”
姚遥点点头,说:“是该去看看老人了。他们是来处理房子的吗?”
邱伟华说:“也许我要带他们在北京生活了。孩子的户口在北京,我父母想让他在北京接受教育。你帮他们要到了房子,他们很感谢你。”
姚遥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我现在还有一个希望,就是你能重新乐观起来,未来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你呢!”
邱伟华笑笑:“我知道。”
看着邱伟华离去的背影,安东走过来在姚遥耳边轻轻说:“谢谢你还能认我这个朋友。”
姚遥回过头,笑着看安东,说:“这话从何说起?”
安东双手插在上衣兜里,说:“我拦着你接打这个官司,我知道你很不高兴。”
姚遥说:“事实上,你是对的。可是,我必须这么做,而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怕我接受不了失败。所以,我应该感谢你才对,怎么能恨你呢!”
安东笑笑,说:“如果你真的这么想,我心里就释然了。”
姚遥爽朗地笑了,说:“心理医生也有心理问题?这说出去会影响你生意的!”
安东也笑了,说:“我不怕!你一个律师都敢在法庭上直截了当地说自己没有胜算,我有什么可怕的!我现在更关心的是你自己的情况,怎么样?案子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姚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妇联成立了专门的妇女法律咨询服务中心。她们邀请我做法律部门的主管和主要律师。我答应了。马上就要上班了。”
安东有点意外地看着姚遥,说:“好啊!看来大律师就是大律师啊,不愁没饭碗!”
姚遥笑着摇摇头,说:“没有!我只是喜欢这种更纯粹的工作。从今以后,我要为那些弱势妇女讨说法了!”
安东哈哈笑了,说:“那你呢?你自己的情况怎么样?你和庄重,还好吗?”
姚遥止住笑容,有点严肃地说:“说真的,我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是从邱凤华跳楼开始出现转机的。在这件事情之前,我一度做好了离婚的思想准备。我竭力说服自己,我不怕离婚,我有社会角色、有工作、有女儿,我可以独自生活;但是,邱凤华出事以后,庄重像变了一个人。我说不清楚他哪里改变了,但是他就是不一样了。其实我知道,我内心的纠结始终还在。我甚至相信,庄重的网恋也并没有结束,但是我无法下狠心去想离婚。第一,我不想让女儿失去父亲。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孩子是不应该牵扯其中的。第二,我找不到离婚的理由。庄重说得对,只要我不发现,他的网恋就影响不到我。因为他对这个家庭一如既往。尤其是邱凤华的事情以后,他更在意我的感受,更怕我受到伤害了。第三,是我最无法想象的。我一旦离婚,以后要怎么样?你知道吗,我自己当时的想法是绝不再结婚。可是一旦我冷静下来,我就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不现实。我就是做离婚律师的,我太清楚那么多离婚后的女人是怎么过来的。真的很难,不结婚很难,再婚更难。而且,我现在遇到的问题,未来换了一个人,我还会遇到。那个时候我怎么办?再离婚吗?我不知道!”
安东陷入沉思,几秒钟后,安东问:“那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心里还是不开心?”
姚遥有点自嘲地笑了,说:“封建社会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有时想想真的挺有道理。我现在就把自己当傻子,确切地说,不看、不听、不想。当时庄重求我,他说你为什么不能睁一只眼闭只眼呢?我现在就在追求这个境界。很多事情不能去想,越想问题越多。庄重现在回家,而且很顾家。对我很好,对女儿很好,甚至他的薪水都按时交到家里,我还想什么?我对自己说,每个人都需要缓解和宣泄的渠道,也许,在网上谈情说爱就是他的渠道。我分得清分不清网络和现实的区别不重要,他分得清就可以了。”
安东有点不放心地问:“那今后他做了更出格的事情,你怎么办?还当什么都没发生?”
姚遥已经走到了大门口,她远远看见庄重的车开过来了。这些日子,姚遥去哪里庄重都是车接车送。看着庄重的车慢慢靠近,姚遥幽幽地说:“你知道吗?在大多数婚姻中,女性都是弱者。这和收入、地位无关。在我经手的绝大多数案子中,只要男方不坚持离婚,女方一般都能忍。邱凤华就是例子。”
安东看着姚遥,有点心酸。他说:“你不会的,姚遥!”
姚遥笑着说:“我当然不会。我不能用生命来捍卫婚姻,我做不到那么极致。但是,如果到了那一天,我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安东看见庄重已经下车,笑着朝姚遥走过来。安东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姚遥,你自己说的,离开也不是坏事;不管不顾地死守才是不明智的。不过现在你不需要做任何选择。你看庄重的眼睛,我能看出,他爱你。非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