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遥回到家,疲惫至极。她脑子里环绕一天的都是丁力他妈的天津话,老太太的蛮不讲理和胡搅蛮缠还真是让姚遥开了眼。庄重已经回家了,依然是坐在电脑前和怪兽作着不屈不挠的战斗。看见姚遥回来了,庄重头也不抬地说:“老婆,我休假了啊!”
姚遥觉得有点意外,说:“休假?什么假?”
庄重一边敲击键盘一边说:“年假。多半年了,累了,休息两个礼拜。”
姚遥说:“不是说好了,咱们年底一块休,带琪琪去香港迪士尼吗?”
庄重说:“嗨!年底你们俩去呗!这就不用我亲自参加了吧!”
姚遥一身的疲惫化成了一股无名怒火,她很想冲着庄重嚷,可是看见他根本无视自己的样子,姚遥转身进了房间。外面正是桑拿天,连续几天都在闷雨,朝南的卧室里也如同蒸笼。姚遥迅速把空调打开,一头冲进洗手间洗澡。她什么都不想说了,只想把自己洗干净,吃上一片安定,让自己昏睡。
第二天早上,姚遥的手机闹铃响了,庄重还在酣睡。姚遥走到书房里摸了摸电脑,还是热的。姚遥知道,他又玩了一宿。姚遥什么都没说,她把所有的情绪积压在心底,换好衣服上班了。她今天要早点到,晶晶昨天告诉她,今天有预约。本来,昨天下班之前就应该把功课做好,提前了解一下当事人的情况,可是因为情绪太差、身体状况也太差,姚遥无奈之下给自己开了小差,提前回家了。
到了办公室,别人都还没来。昨晚的安定药劲还没过,姚遥的脑子依然还有点昏沉。姚遥放下包就到洗手间里给自己脸上冲凉水。大夏天的,写字楼里的自来水都是温暾的,一点清醒的作用都没有。姚遥洗了几把,没什么效果,也没擦干净脸上的水渍,就跑到茶水间,打开冰箱找了几个冰块用纸巾包了,在脸上滚着。冰块和姚遥的脸颊相接触,迅速被体温化解,融成了冰水,一点一点地把纸巾渗透,在姚遥的脸上滑落。
姚遥先把它们放在额头,冰水顺着眉间向下滚落;姚遥又把它们放在两腮,冰水又在唇角间萦绕。姚遥忘记了时间,静静地沉溺在冰爽的环境里,以至于晶晶进来倒水都没有发现。晶晶看见姚遥的办公室门打开了,包在里面,知道姚遥一定来了,就端着她的杯子来给她倒水,一进门就看见姚遥背对着门口,双手捂面,头向上抬着,把晶晶吓了一跳。赶紧走过来看姚遥,又发现姚遥满脸是水,似乎刚刚痛哭过,眼睛还闭着,就急忙说:“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姚遥也吓了一跳,急忙睁开眼睛,水渍朦胧,睫毛上还带着水珠,见是晶晶,姚遥呼出一口气说:“你吓死我了。没事!我用冰块敷敷脸,清醒清醒。”
晶晶夸张地说:“拜托!人吓人,吓死人!下回您要冰敷美容您到盥洗室好吧!不带这样吓唬人的!”说着,晶晶从旁边的吧台上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姚遥。姚遥手里的冰块也正好寿终正寝,就笑着拿过纸巾,迅速擦干脸上的冰水。晶晶问:“还睡不好呢?去看看吧,找个中医调理调理。男靠吃女靠睡,睡不好一半魂儿都没了。”
姚遥笑着说:“我知道。这两天不是案子多吗?一到夏天就是离婚高峰,等入秋吧,我去好好看看。”
晶晶说:“干脆我帮你推几个案子吧。妇联弄来的这些案子代理费本来就不高,推几个也没啥!”
姚遥笑着说:“又钻钱眼儿了吧!我没事,你就放心约吧!今天这个什么情况?我还没来得及看你给我的材料呢!”
晶晶冲好了一杯普洱递给姚遥,说:“这个案子够稀罕的!女的叫顾昂,自己来的,上来就问怎么离婚能最快。我问她有什么要求,她说她全要!什么房子车存款……就是不要孩子!你说这什么事啊!”
姚遥有点怒了,说:“这案子你也接!我不是说了吗?凡是两口子打离婚,当妈的坚决不要孩子的,我这都不受理!爱找谁找谁去!”
晶晶回头看了一眼门口,还没有来人,就悄悄对姚遥说:“但是她这情况真的很特殊。她老公不正常!”
姚遥疑惑地问:“怎么不正常?”
晶晶说:“她说她老公是个GAY!她被骗了!”
姚遥办了好几年离婚案子,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以前办的案子里,有老公长期虐待老婆的;有老公长期吸毒戒不了的;还有老公嗜赌的、酗酒的、骗财的。老公是同性恋,这还是头一回。
姚遥端着茶跟晶晶说:“她几点来?让她直接到办公室吧!我现在就去看材料,随时叫我。”
在办公室里,姚遥看到了一份极厚的案宗。打开之后,一沓子复印的A4纸被放在所有材料的最上面。姚遥仔细地翻阅,发现居然是MSN的聊天截屏。里面的“GUANG”应该就是女当事人了,另一个叫“JIAOJIAN”,被铅笔注释着是顾昂的丈夫。俩人的聊天时间是在两个月前,前面几句都没什么,顾昂问老公:“你在家干什么呢?”
她老公的回答似乎是在提问的二十分钟以后,居然是:“你是谁?”
顾昂的回答是:“别闹!你老婆!”
又过了十分钟,这边才回话,说的是:“我是你老公焦健的男朋友。你不知道吗?”
顾昂这边也是过了五分钟才回话,说:“不许开玩笑!我会当真的。”
这边倒是很迅速,说:“我没开玩笑。焦健洗澡呢,他MSN开着。要不你问他去!”
后边就没有了,姚遥想象着当时的情景,非常非常理解顾昂,想必那个时候的她已经完全崩溃了。姚遥仔细看了看顾昂的简历,学经济的研究生,家世不错,父母都是医生,独生女。看照片,长得也不错。她丈夫焦健的情况就更好了,外企的一个高级经理,看两个人真是郎才女貌。资料里还提供了一个男人的照片,年纪很轻,长得白白净净,但是相貌不是姚遥欣赏的那一种。资料上说,这个男人就是焦健的男朋友。
姚遥琢磨着这个案子。自从安东离开以后,姚遥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被安东“洗脑”了。每接到一个案子,姚遥现在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能不能不离”,这和自己多年养成的职业思路完全相悖,姚遥有几次甚至都生了自己的气。这哪是一个律师该想该做的?自己又不是街道管调解的大妈!
面对这个案子,姚遥居然也冒出了这个念头,但是不到一秒钟,姚遥自己就笑了。没可能!完全没可能!这个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谎言,可恨的焦健,知道自己的性取向为什么还要结婚?这不是害人害己吗?更可恨的是居然还有了孩子!
晶晶推门说顾昂到了,姚遥示意请她进来。顾昂比照片上还要好看,不是指长相,而是气质。从小在知识分子家庭中长大的女孩子,与生俱来会有一种高傲的精气神在里面。收不住的女孩子,难免会显得拒人千里甚至目中无人,懂得收敛和低调的,会显得安静但是睿智。顾昂就是这种女人。
姚遥注意到顾昂的装束很白领,穿的是范思哲的套装,这套衣服价格不菲,身上有淡淡的香奈儿五号的味道。姚遥注意到了顾昂的手包,不是恶俗的GUCCI和LV,而是miumiu的一款小羊皮挎包。这个牌子品质不差,但是并不张扬,和顾昂的身份气质很相配。
顾昂很礼貌地坐下和姚遥问好。姚遥也是第一次见到来找她办理离婚却又如此平和的女性。顾昂坐下来,看了看姚遥,又端起了晶晶给她泡的茶,微笑了一下,说:“生普洱?哪年的?”
姚遥也笑着说:“年头不长,三年吧。不过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在云南自己存的一窖茶,品质可以保证。”
顾昂端起来,轻轻闻了一下,又微笑着说:“是,不错。女人喝普洱可以安神暖胃,谢谢你请我喝茶。”
姚遥打开案宗,说:“每个当事人来找我的时候心情都是很复杂的,尤其是女性。喝杯茶,坐一坐,可以稳定一下情绪。不过你是个例外,我没想到你能这么镇静。”
顾昂呷了一口茶,说:“我疯狂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闹过哭过喊过,可是有什么用呢?我跟自己说,可以了,别再闹了,你是一个受过教育的女人,再这么下去只能是糟践自己。所以我打起精神来重新面对生活,我得恢复理智,就来找你了。”
姚遥很佩服地说:“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咱们开始吧。跟我说说你的想法,希望怎么办理?”
顾昂端着茶杯,两眼有点发直,似乎在思考,又像是有点犹豫,她想了一想,问:“我的资料你都看了?”
姚遥点点头,说:“不过如果你还有什么补充,尽可以说。”
顾昂咬了一下嘴唇问:“他—焦健出这种问题,算不算外遇?”
姚遥低了一下头,说:“这确实是个难题。因为在现行《婚姻法》中通奸的行为并没有涉及,也就是说,如果你们两个人起诉离婚,你认为他的这种行为存在过错,属于过错方,这个情理可以认同,但法律上没有规定。”
顾昂自言自语说:“那重婚也就更无从提起了?”
姚遥说:“是。重婚的界定是很严格的。第一种情况是他领了多个结婚证,这个可以视为重婚;还有一种就是他在法定婚姻持续期间,和另一名异性以夫妻名义长期生活或居住。这种情况的取证相当复杂,你要有他们长期生活居住的证明,比如说买了房子、租了房子;最好还要有证明人,证明他们是以夫妻名义在一起,而不是男女朋友。你和焦健这种情况就更为复杂,他不可能和同性结婚,这在我国是不允许的。所以肯定不会是重婚。就算他们长期生活在一起,你也无法认定他们之间就有性关系。这个从理论上说是无法取证的,唯一的可能是他自己承认。”
顾昂说:“那我现在离婚占不到任何优势是吗?”
姚遥说:“不能这么说。我看到你MSN的截屏了,我认为这个可以作为法定的依据,或者说,作为他同性恋的一个证明。但是你如果想以此来获取赔偿,我实话实说,把握不大。”
顾昂想了想说:“那还有别的办法吗?”
姚遥想了想,说:“协商!我不建议你们闹到法庭上。我看到你的诉求了,希望能通过上法庭宣判来迅速解决。我觉得这个方法不太现实。首先同性恋这种事如果他不承认,你怎么办?你们还有孩子,孩子怎么办?再有,就是你希望所有财产都归你,这个法院是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判的。”
顾昂终于开始激动了,她说:“可是他骗了我,我跟他过了这么多年,女儿都两岁了,我才知道他喜欢的是男人!”
姚遥安慰她说:“我理解。如果我是你,想必已经崩溃了。但是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上法庭就需要证据;即便法庭认定他是过错方,也只能适当地给你一部分赔偿。你想全部获得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这件事出了之后焦健的想法,我只是感觉,凭我多年的经验感觉,如果这件事被你闹到法庭,他颜面扫地—我相信‘同性恋’这件事对于他是绝对隐私,他的公司、朋友乃至于家人可能都不知道,那个时候你让人人对他得以诛之,会把他逼得鱼死网破。你们都是金领,这样做的结果我想应该是两败俱伤。我猜到法庭上他一定会矢口否认,单凭你的证词,恐怕不足以让法官相信。”
顾昂说:“那怎么办?我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姚遥说:“我也不太理解同性恋的想法。但是我想当初他既然决定和你结婚,也许就是想重新开始生活。你在资料里也说,在你没发现这件事之前,你们一直很融洽。也许这件事对于他就相当于一次‘艳遇’,只不过他的对象是个男人。我理解你的想法,你现在一定觉得受了屈辱。”
顾昂抿着嘴唇,说:“是。很屈辱!”
姚遥说:“所以你坚定地离婚。我想,焦健这会儿也应该觉得对不起你。他如果有这种想法,必然会在你提出离婚的时候作出让步。这个是可以谈的。有了这件事,你们两个人都没办法再生活下去了。离婚,他应该认可。但是我不同意你一点的是,财产分配我可以帮你们协商,可以为你争取到最大的利益;但是你说你不要孩子,这个我真的不赞成。你不能把孩子扔给一个同性恋父亲,还是个女儿,你让她今后怎么办?”
顾昂说:“他应该受到惩罚!我看他一个人带着孩子怎么生活!”
姚遥有点生气,说:“我也是母亲,我也有个女儿。如果我离婚了,我第一个要坚持的就是要女儿!你把女儿扔给他,是惩罚他还是惩罚孩子?”
顾昂离开以后,姚遥一直在捏自己的头。失眠之后,紧跟着困扰姚遥的就是偏头痛。姚遥尝试着服用了止疼片,但是效果并不好。不仅头痛没有缓解,反而加重了胃的负担。服药不到一个小时,姚遥就觉得恶心难受。姚遥托晶晶去给她买一点酸的东西,晶晶奇怪地问姚遥:“你又怀孕啦?”
姚遥哭笑不得地说:“瞎说什么!我就是胃里难受,反胃!”
晶晶跑出去给姚遥买了一袋话梅,吃了没两颗,姚遥就开始往洗手间跑。午饭没有吃,早饭也是胡乱对付的,就喝了一杯牛奶。结果,翻江倒海吐了好几次,姚遥才摇摇晃晃地从洗手间里出来。晶晶不放心,在洗手间门口等着,看着姚遥已经脱了相,就搀着她说:“回家去吧!要不就去医院看看?”
姚遥摆摆手,说:“我没事。吐出来头就不疼了,挺好。”
回到办公室,晶晶把百叶窗给拉下来、门关上,让姚遥在沙发上躺一躺。姚遥径直坐到椅子上,翻出安东的电话打过去。安东很惊讶,说:“姚遥!找我有事?”
姚遥有点虚弱地笑笑说:“只许你烦我不许我烦你吗?”
安东笑着说:“不敢不敢!有什么事尽管说!”
姚遥这才把顾昂的案子详细地讲述了一下,她问安东:“在法律上,顾昂和焦健的案子我无法界定,你说焦健是过错方吧,法律上并没有明确规定。和同性出轨这到底算什么?你是心理专家,同性恋这种事是偶尔为之呢,还是品质问题?焦健对顾昂是有意欺骗呢,还是他得了心理疾病?”
安东沉默了一下,说:“这两个人我都没见到,我只能按照你所说的简单理理头绪。姚遥,我得告诉你,同性恋在我们的生活中并不是少见的,只不过大多数人迫于压力不能公开他们的性取向。而且同性恋不是心理问题,你知道阿尔莫多瓦吧,他说过一句话‘异性恋不是正常而是普通’,换言之同性恋不是不正常而是不普通。我们不能说同性恋的人品质有问题,这和道德不划等号。”
姚遥问:“那焦健为什么要结婚?还生孩子?”
安东叹口气说:“你知道,很多同性恋也是双性恋。这个很难讲。或者还有另外一个可能,就是他对自己的同性取向一直有压力,他试图去尝试人们普遍认可的那种正常生活。所以他结婚了,并且也真的想去过这种生活了。如果没有他这个男朋友从中作梗,顾昂和他不还在继续生活吗?”
姚遥叹气说:“那我怎么办呢?顾昂现在充满了报复心理。骨子里想让焦健倾家荡产身败名裂,还要把孩子甩给他!这于情于法都说不通。我今天试着和顾昂说了一下,但是我觉得她很固执,尤其是在孩子的问题上,她居然不要孩子,要把孩子扔给焦健。我觉得这太难以接受了。”
安东笑着说:“我们的姚律师开始用感情思考问题了!”
姚遥不高兴了:“你是在取笑我吗?”
安东说:“我真的没有!我一直觉得法律的前提是道德和情感。这三样东西很难割裂。我建议你把焦健也找来协商一下,我没见过这个人,但是根据他在婚姻中对他自己性取向的隐瞒来看,他还是渴望正常婚姻的。有这一点前提在,这个人现在应该是有愧疚感的。有愧疚就好谈。但是我觉得你那一点说得对,一定要想办法让顾昂抚养孩子,不然对这个孩子以后的人生是太不负责任了。”
姚遥放下电话告诉晶晶,让她通知顾昂,第二个预约日一定要把焦健带来,只有这样才能进行协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