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把胡月文新宇的案子了结了，晶晶长舒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在办公室里听吵架了，晶晶和同事们的耳根子清静了很多。
周二的早上还算安静。姚遥头一天下午召集胡月和文新宇签完字，财产也协议分配完了，今天得以晚来会儿。姚遥跟晶晶打招呼，今天要去看琪琪滑冰，没什么事的话就中午到。晶晶跟姚遥说：“这段日子你快成劳模了，干脆休年假得了！”
姚遥说：“我这会儿休了，我老公休不了。寒假吧，寒假我们一起休假带琪琪去迪士尼。”
晶晶说：“你能不能给你自己放个假，出去玩一趟什么的？什么都想着老公孩子，你可真够累的。”
姚遥笑笑，没说话。
本来晶晶想着今天没有人预约，姚遥可以陪着琪琪安安静静过一个上午。可是不到十点，楼下保安就给事务所打电话，说大堂里有个男孩子非要上来，要来他们事务所。接待员在电话里问保安：“他预约了吗？找谁？”
保安拿着电话问男孩，男孩不太情愿地说了一句什么，保安说：“他说他不知道还要预约。他想找一个姓姚的律师，跟她约好的。”
接待员说了一句“请稍等”，就拿起分机给晶晶打电话。晶晶有点奇怪，可是事务所里的确只有姚遥一个人姓姚，晶晶查了一圈登记本，没发现今天有预约啊！晶晶没办法，只能给姚遥打电话，姚遥在冰场里，信号不好，“喂喂”了半天才听清楚。姚遥想了想，确认自己没有被未成年人预约呀，但是转念一想，还是跟晶晶说：“你先把他接上来吧。我这边还有二十分钟就下课了，你让他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回去。”
晶晶说：“你要是不知道这事我就把他打发了吧！别着急往回赶了。”
姚遥说：“你先看看情况，要真是一个孩子，你就让他等我，我尽快回！”
晶晶摇摇头，知道姚遥就这毛病，不想让孩子受委屈。办了这么多年离婚案子，姚遥最怕看的就是破碎家庭里的孩子，很可怜，很无助。
晶晶奉命去一楼大堂接人。保安正陪着一个大男孩在电梯口等她。晶晶一看，还真是个孩子，十五六岁，上身穿着白色T恤，下边穿着肥大的蓝色校服裤子，脚上是一双耐克篮球鞋。今天外边挺热，三十五度，晶晶走近男孩的时候不禁皱了皱鼻子，一股青春期男孩子的汗味迎面而来，还真挺呛。
男孩脸上还有汗水，也没背包，空手来的。看着晶晶走过来，狐疑地盯了一下，说：“你不是姚律师吧？”
晶晶保持了一个安全距离，站定，对男孩子说：“我不是，我是她助手。你跟我上来吧，她一会儿就到。”
男孩子听了这话，很不满地回头看了保安一眼，眼神里的意思是“让你不放我进！”然后就跟着晶晶乘电梯上楼了。
晶晶把男孩子让到小会议室，问他喝点什么，男孩子说：“你有冰镇可乐吗？”晶晶有心回敬一句“没有”，后来一想，自己跟小孩子较什么劲？就说了一句：“那你等会儿。”就到楼道里找了台自动售货机，投币给男孩子买了一听可乐。
可乐递给男孩子，男孩子伸手一接，冲着晶晶说：“不是冰镇的？”
晶晶的好脾气维持不下去了，说：“你凑合喝吧！我们这儿又不是冷饮店！”
男孩子被晶晶闷了一句，没话了，臊眉搭眼地坐在那儿开始左顾右盼。晶晶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也不理他。
姚遥等琪琪一下课就赶紧帮助琪琪换鞋，往回跑。琪琪跟在妈妈身后一个劲问：“妈妈咱们干吗去呀？你着急呀？”
姚遥说：“刚才晶晶阿姨来电话，说办公室有事情。琪琪你到了办公室就和晶晶阿姨在一起，一会儿让阿姨带你去吃中午饭啊！”
琪琪刚想问问为什么，姚遥的电话又响了。刚开上车，姚遥戴着耳机，也顾不上看来电显示，她以为是晶晶来电话催了，电话一接通就忙不迭地说：“我马上就到，已经出来了。”电话那头愣了一下，传来了一个男性的声音，笑着说：“姚律师！你还是这么急急火火！”
姚遥一听不是晶晶，也愣了一下，狐疑地说：“对不起。您哪位？”
电话里说：“姚遥，我安东啊！”
姚遥不由自主地笑了：“安东啊！咱们好久没见了！”
安东说：“可不是。毕业以后就很少联系。你开车呢吧？我长话短说！我现在给妇联做一个心理调查的项目，主要是女性在婚姻期间的心理问题。我跟妇联说，想了解一些婚姻出现问题的女性的状态，他们给我推荐了你，说你这三四年一直在给他们做公益律师，经办了好多离婚的个案。你看我能不能找你了解一下情况？”
姚遥说：“好啊！安博士！能为北大心理系的博士提供帮助，我太荣幸了。你什么时候来？”
安东说：“我今天下班就过去找你，先跟你初步汇报一下。”
姚遥说：“没问题，下午见。你知道地址吧？找不到给我打电话！”
姚遥放下电话，停好车，拉着琪琪“噔噔噔”地就往写字楼里跑。琪琪也跟着气喘吁吁地跑进电梯，一进门，晶晶被她们俩的动静吓了一跳，站起来说：“你们这是干吗？不用跑成这样吧！”
琪琪很自然就走到晶晶的座位里，姚遥问：“人呢？”晶晶拉着琪琪冲姚遥一努嘴，说：“小会议室。整个一个未成年外加小少爷，也没预约大摇大摆就往楼里闯，给接上来就要喝冰镇可乐。这都什么呀！”
姚遥一笑，把包放在晶晶桌上，又从晶晶笔筒里顺了一支笔，拿了几张A4纸就进去了。一进门，姚遥也闻见了男孩子身上的汗味，她打量着这个足有一米七五高的大男孩，心里猜着他的岁数。男孩子一见她进来，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有点拘谨地问：“你是姚律师？”
姚遥说：“是啊，我是！你认识我？”
男孩子摇摇头，说：“我是从网上查的。我在谷歌上打‘著名律师离婚官司’，你的名字就出来了，前十几条都是你。我想找你应该没错！”
姚遥诧异地说：“你是高中生？找打离婚官司的律师？干吗？”
男孩子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沮丧和无奈，看着姚遥又坐下了，头扭向别处，眼睛盯了一会儿地毯，说：“我想请你帮忙，让我爸我妈离婚。”
姚遥惊异地以为自己听错了，问男孩子：“你说什么？你想让你父母离婚？”
男孩子抿着嘴唇，愣了几秒钟以后，看着姚遥说：“我也知道，我这么做不好……大逆不道……可是，你们去我们家看，他们这样还不如离了呢！早死早托生！”
姚遥尽量保持自己的平静，呼出一口气，问男孩子：“你能告诉我你多大了吗？”
男孩子说：“十六。开学后上高二。这跟我爸我妈离婚有关系吗？”
姚遥说：“孩子！你现在还是未成年人，我不能接受一个未成年人的委托去促成他的父母离婚，你明白吗？如果是你父母双方都有离婚意愿，那应该是他们两个人去找律师，而不是你！”
男孩无奈地说：“他们要是离不就好了吗！他们不离啊！可是他们不离，他们还吵，每天吵得热火朝天，吵急了我爸就离家出走。现在我爸连小三儿都有了，他们还耗着干吗呀！”
姚遥说：“你怎么知道你爸在外边有第三者了？”
男孩说：“我亲眼看见的呀！我跟着我爸到了他的住处，他在外边租了房子，那房子里还有一个年轻女的。你说她不是小
三吗？”
姚遥问：“这个情况你妈妈知道吗？”
男孩子突然捂着自己的左脸说：“知道。我跟她说了，可她给了我一嘴巴，说我挑拨离间，说我不是她儿子……”
姚遥看着男孩子痛苦的表情，从直觉上认为，自己应该相信他。世界上没有哪个孩子愿意自己的父母分开，他一定是承受了太多的东西，才不得已选择了这个办法。
姚遥说：“聊了半天，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男孩说：“我叫迟明。我爸叫迟左达。我妈叫李秀英。”
姚遥在纸上开始记录：“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帮上你的忙。不过你可以把他们的情况先介绍一下，我先了解一下看。”
迟明说：“我在网上查了很多律师，也看了你的简历。我觉得，你肯定能让他们和平分手。我知道你办了好多离婚案，网上说好多人来的时候都打得不行了，你给办了之后，都能和平接受。我希望我爸妈也能这样。”
姚遥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你说吧，我一定尽力。”
迟明说：“我爸我妈原来都是农村的。我奶奶家穷，我姥姥家富裕。可是我爸聪明，听我奶奶说，我爸年轻的时候长得也精神。”
姚遥心想：看得出。迟明长得就不错。
迟明说：“我奶奶说我妈上学的时候就喜欢我爸，老来我奶奶家帮我奶奶干活。可是我妈笨，上到初三就回家了，在家里开小卖部，出去跟我姥爷卖菜。我爸后来考上大学了，家里没钱供，我妈就把她卖菜挣的钱全给我爸了。听我奶奶说，上大学之前我妈就到我奶奶家住去了，我爸大学一毕业他们就结婚了。”
姚遥说：“这么说，你爸爸四年大学基本上是你妈妈供出来的？”
迟明说：“嗯！我奶奶家就我爸一个孩子。他上大学走了，我奶奶家的地是我妈和我舅舅给种，我妈卖菜给我爸寄钱。后来我爸毕业了，在城里找了工作，把我妈也接进城，我妈才不卖菜了。”
姚遥问：“那你妈妈后来干什么？”
迟明说：“生我之前，去工厂当过临时工。我也不知道干什么。反正我妈什么技术都不会，估计也不是什么好活！后来在街道幼儿园干过一段。再后来生我了，我妈就不怎么上班了。我上初中以后，我妈在家里闲得难受，就出去当小时工，给几家做饭，还给几家打扫卫生。”
姚遥问：“你爸呢？现在在干什么？”
迟明说：“我爸……现在我爸开公司呢，不大，可也算有钱吧。他不让我妈出去干活，我妈在家又待不住，俩人三天两头吵。开始，我爸还吵着吵着就不说话了，后来，俩人一吵他就走。走了几回，我就发现了，他外边有人。”
姚遥问：“你希望他们能和平分手？还是你更倾向于哪一方？”
迟明说：“开始吧，我第一次发现那女的的时候，我特生气。我特想揍那女的一顿。后来，我也有女朋友了，我就想明白了一件事，就是两口子得说话呀。我爸和我妈，在家要么没话，要么就是吵架，这肯定不对呀！可那女的，我见了好几回了，挺年轻，长得也秀气，一看就是大学毕业，看着挺有文化的。每次偷偷看见他们，俩人都在聊天，看我爸那样，特开心。我就想，我爸这回是找着说话的人了。”
姚遥听着这番颇为成熟的理论，很纳闷地问：“你有女朋
友了？”
迟明平静地说：“有啊！这怎么了？现在初中交女朋友很正常，我这还算晚的。”
姚遥佩服现在小孩的直率，说：“那你在你的恋爱中受到启发，看出了你父母的问题所在？”
迟明说：“是！我和我女朋友就是因为聊得来才在一起的。我后来又想了，为什么聊得来呢？因为想法一样呗！为什么想法一样呢？就是我们政治老师那句话‘因为人生观一样’。人生观一样，看问题的态度才能差不多。我们俩就是这样，可我爸我妈不是这样啊。我爸觉得让我妈待在家里是享福，我妈觉得是不让她出去丢人。我爸觉得给她买件衣服是对她好，可我妈觉得是我爸在糟践钱。我爸想看书，我妈想让他陪着看电视剧。我爸说出去看场电影吧，我妈坐在那就睡过去了。那次我爸想带我妈出去做头发，参加他们公司年会，我妈听说要花好几百，说什么也不去，还说她又不去偷人养汉，花那钱干吗……我爸那次气得一星期没和我妈说话。”
送走了迟明，姚遥看着自己的记录发呆。按照迟明自己说的，他妈妈李秀英应该对所有事情心知肚明，可是她肯定是不想离婚。不过姚遥还是感到奇怪，李秀英的态度可以理解，那迟明的爸爸迟左达呢？他为什么不离婚？还是已经提出来了，他妻子不同意？
晶晶帮忙把琪琪送回家了。姚遥通知庄重，下班要接待妇联的人，庄重就先回家去陪琪琪了。晶晶和琪琪五点半刚走，安东人就到了。见了姚遥，安东做出了夸张的笑容说：“咱们吃饭庆祝一下吧！庆祝咱们十年没见！”
姚遥说：“是啊！毕业都十年了。不过在学校咱俩还是见得挺多的，那会儿你经常来我们法律系蹭课听！”
安东笑着说：“我们心理系的课你们也没少来啊！不管怎么
说，北大心理系还是名声大啊！”
姚遥说：“安博士，你找我，我能有什么效劳的？”
安东规整表情，说：“那我长话短说。我们现在给妇联做一个项目，我们发现很多中年女性在婚姻持续到五到十五年的时候，都会或多或少地出现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如果解决得当，她们的婚姻关系就能存续；如果不得当，就会导致离婚。妇联说你是这方面的专家，经手了很多离婚案子。我们就想来取取经，看能不能你近期接案子的时候让我也旁听一下。”
姚遥笑着说：“你旁听了，会不会抢我饭碗？”
安东问：“什么意思？”
姚遥说：“以你的能力加口才，听着听着就去给人家分析去了，分析完人家都不离了，我这碗饭还吃不吃？”
安东笑呵呵地说：“那不能！不过呢，我一直都认为很多离婚案是可以避免的，如果他们在婚姻出现问题的时候首先求助的是心理咨询师，那会有至少三分之一的离婚危机都能化解。”
姚遥笑着摇了摇头，说：“这是理想主义的想法。别的律师的案子我不知道，凡是来找我的，基本上都没有挽回的希望了。你要相信，婚姻双方，只要有一个人不想离，他就会想尽办法来挽回。一旦所有办法用尽，他们除了离婚别无他法。而且你知道吗，现在的离婚案件，有一半以上是因为外遇，你觉得这个问题能通过心理咨询来解决吗？”
安东笑着说：“这个咱们先不争论。只要你同意让我旁听，就当我是你的助手，我保证不乱说乱动。有什么个案，咱们私底下再分析嘛！”
姚遥说：“好啊！我肯定欢迎。其实，谁也不愿意看见两个人走到尽头的那种无奈。你要是感兴趣，我下午刚刚接待了一个当事人，很特殊，你拿去看看？”说着，姚遥就把迟明父母的记录纪要递给了安东。
安东往包里一放，说：“太好了，我这就上岗了。为了表达一下诚意，我请你吃饭吧！你说想吃什么？”
姚遥起身拿包，说：“那我得好好宰你一顿！”
晚上回到家，琪琪已经睡了，庄重正在打游戏，在电脑前忙得不可开交，听见姚遥进门，问了一声“老婆回来了”就继续打怪兽去了。姚遥站在庄重后面，问：“这是什么？”
庄重头也不回地说：“我新下的游戏，《天龙八部》。”
姚遥看着显示器里热闹非凡的场景问：“这是什么游戏？怎么这么乱？”
庄重一边跟网上的玩家聊天一边说：“网络游戏，搜狐今年最新开发出来的。老婆一会儿我再跟你说话啊，我这忙不过来了。”
姚遥看了几秒钟，看不出所以然，也不知道谁是谁，就回屋洗澡了。琪琪滑了半天冰，又看了《喜羊羊和灰太狼》，玩累了，洗了澡就睡下了。姚遥换上睡衣出来，看见厨房里锅碗瓢盆还堆在水池里，就赶紧动手洗完归置厨房。庄重听见姚遥在厨房里忙活，就高喊：“老婆，再给烧点水，我渴了！”
姚遥说：“你可真行！连水都不喝就在这不动窝打游戏，你多大了！”
庄重说：“谁说我不动窝！我刚才一直陪琪琪来着，她睡了我才开始！你不许污蔑啊！”
姚遥知道，庄重一年一度的“游戏季”又开始了。甭管是工作压力大还是单位里不太开心，庄重都会在游戏上寻找解脱。一年玩一个游戏，每个游戏要玩个把月。只不过以前玩的都不是网络游戏，这次，庄重动静大了。
当晚，姚遥躺在卧室里，外边书房里庄重把电脑声音开到了最大，音乐声、背景声、打斗声、敲键盘的声音一波一波地传过来，姚遥彻底失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