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六的推荐下,我也成了文学社的主编。我们还组织了几次朗诵会和朗诵比赛,我站在集体教室的讲台上,用很忧伤的声音读出了我写出来的每一个文字。在那段时间里,我的文字总会出现一些忧郁的东西,写别人还有自己。后来有一个小师妹在一次文学社例会上文我,刘海洋,你写的东西为什么会让很多人喜欢?我说,因为,我在描述一件事情,是你经历过的,也是我们大家都曾经经历过或者是正在经历过的。又有一个学生问我,你能说一句你最喜欢的作家说过的话吗。我便说出了一直喜欢的那句话:活着、做人、写点什么。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掌声是多么的热烈,坐在一旁的老六也一直冲我伸出大拇指。
由于是专业的原因,我们在平时有很多外出的机会。带着相机或者是DV,走上街头去寻找新闻素材。我还记得老七带着相机在那个城市的河边想要拍一个讨饭为生的老头儿的时候,被那个老头拎着砖头追了很久。但是,在老七的镜头里还是留下了几张让人想要落泪的画面。我曾经一度想到过自己的以后,那就是做一个尊重内心和良心的记者,记录城市里的生活百态。但是,我只是做到了这个理想的三分之一。等到我真的毕业上班之后,我才知道,做这一行,有时候是需要背叛内心和灵魂的。
我问起过刘静的理想,她说,我想当一名律师,为世间所有不公平的事情找回公平。我也曾经一度赞扬她这个高尚的理想。但是,我也劝过她,凡事不要太较真,否则,违背了一些人的原则之后,等待你的就是收拾东西走人。刘静在大学毕业之后很短的时间里就通过了全国的司法考试,并且在很短的时间内成了一个实习律师。
大二那年的冬天,这个城市每天都会刮很大的风。如果你没有戴上帽子或者是围巾的话,你一出门便会感到恐惧。我有时候也会跟刘静出去,裹得严严实实地,她穿着大大的羽绒服,我穿着厚厚的棉袄。手套、围巾和帽子一样不少地捂到身上,即便是这样,在北风呼啸的街道上行走,依然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
那年冬天,我、老七还有老四,我们几乎没有怎么去过球场。而学校的体育馆却只允许体育系的人进出,我们除了愤慨别的什么都不能做。又一次实在忍不住了要去打球,是在老四一个体育系朋友的带领下才进去的,那天在体育馆的人很少,我们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场球。那是我第一次在球馆里打球,木质的地板让内心无比喜悦,甚至在打球的时候都有了好到出奇的手感。
学校里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恋爱的恋爱,学习的学习,谁也没有打扰到谁的生活。其实,生活本身就该是现在这个样子,没有交集也没有起伏,平淡,真实,才是活着的终极目的。我在那个时候还无法领会这些,我仅仅是想不让自己在大学里留下任何遗憾。
随着冬天的深入,潜伏在宿舍的时间就越来越长,有时候甚至懒得一天连宿舍楼都不出,让不得不出去的同学帮忙带饭回来,一帮人躲在暖气十足的宿舍里面不遗余力的娱乐。我有时候一连几天不跟刘静见面,我们只打电话或者是发信息。我在刘静的话语里多多少少听出了一些不开心,但是,我依旧不想出门。我只是跟刘静说,注意保暖,按时吃饭之类的废话。我们有时候讲电话会讲很久,没有主题,也没有中心,就是想起什么说什么。有的时候说话连一分钟都不到。
刘静的生日也是在十一月,跟我相差十天。我一直都在为了送给她什么礼物而发愁,问她喜欢什么,她说随便。随便这个词让我哦更加头疼,这么大的空间让我去填充对我来说实在是一种折磨。而我最终送给她的礼物多半她都不是很喜欢,但是她并不表现出来。刘静从始至终都是善良的,我一直都这么认为。当然,抛开童年的那段时光不说,她都是善良的。
就在我们的生日刚刚过去不久,刘静接到了家里打来的电话,爷爷病危。接电话的时候我跟刘静正在食堂吃饭,对着那么多的人,刘静一下子就哭了。她用我们许久不曾说起的方言跟家里讲电话,她说,她想回家。刘静的爸爸制止了她,刘静跟我说,他爸爸说,爷爷在县城最好的医院,让刘静不要担心。事实证明,刘静的爷爷在随后的时间里一下子就好转起来,能吃饭也能下床走动。刘静跟我讲起这些的时候,我不经意间就想起了六岁那年,王林的奶奶病重,王林坐在他奶奶经常坐的小板凳上,眼神空洞。我一想起那些片段就想掉泪,我一点都不能体会那个时候王林的悲伤。就像现在也一样,我无法体会刘静的难过。我所能做的,仅仅是安慰。但是,王林在村庄的坟地里哭泣的时候,我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说。或许,我那个时候还小,这是唯一一个能够说服我的解释,尽管很牵强。
日子一天一天地向前走,我们宿舍在那年的冬天也经历了一场离别。那就是老五准备参军。在一系列的事情办完之后,老五的一头长发被剪成了平头,那个喜欢他的叫张欢的女孩儿在送别他的时候,哭得一塌糊涂。而我们几个,照例喝多。老五说,哥几个好好混,等我复员的时候,咱们再一起好好喝酒。但是,从他走了之后到我工作的这几年中,我一次也没有见过他。就像当年给我讲关于王林成长故事的王栋一样,离开了,便再也没有能够见面。
宿舍开始变得空旷,老二跟小游之间似乎有了很大的进展。在我们每一次聚会的时候,小游都坐在老二的旁边,而我,一眼都没有看她。我甚至能从气氛上感觉到小游似乎还对我心怀怨恨,但是,我什么都不说。我只是紧紧地握着坐在我旁边的刘静的手,跟大家一起使劲地笑着。
紧接着,就又是复习和考试。我跟刘静也做出了一个大家都觉得很顺理成章的决定,那就是,我们在放假之前的十几天时间里,去校外租了一间房子。我们甚至还邀请了那些最亲近的人到那间不是很小的出租屋里做客。他们来的时候带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只是,我从老七还有老四的眼神里看到了不怀好意的微笑,那个笑容让刘静觉得极其不自然。
一直到放假回家的时候,我跟刘静都没有回去学校的宿舍。我开始跟刘静在一起畅想我们以后的生活。在一个不是很大也不是很繁华的城市里生活、工作,并在有了一定的物质基础之后就成家。当然,这一切都只是一种畅想。直到最后,我们都没有能够实现这些简单的梦想。因为在王林进入监狱之后,刘静便彻底在这个城市里消失了。谁都没能够找到。
那年的寒假刚刚开始,我便又一次见证了死亡。这次的死亡像极了当年王林奶奶去世时候的样子。刘静的爷爷还是没有能够走完那年的冬天,村庄上空的鞭炮声震破了我对于六岁那年经历的回忆。我站在我家的屋顶上,看见刘静穿着跟王林小时候穿过的一样的白色衣服,还有帽子。在她爷爷下葬的那天,她的眼泪一刻都没有停。我不忍心看那样的场面,但是,在屋顶上转过头去,却又是王林家早就破败的院子。
我曾经在王林离开村庄的第一个清晨来过这个院子,黑狗在我的身后摇着尾巴,我盯着那扇据说能最早看到村庄天亮的窗子,一直站了很久。可是,这些,王林一点儿都不知道。就像我此刻站在屋顶上看到刘静而她并看不到我一样,这样的感觉,加剧了我的回忆还有回忆里不可抑制的悲伤。
父亲说,三叔都八十多岁了,算是喜丧。大伯拿着一沓黑纸还有一串鞭炮,在大街的十字路口全部点燃。大伯说,权当作是送行。
也就是在那年的春节,刘静违背了自己当初的话,把我们恋爱的事情跟她爸妈坦白了。紧接着,我也坦白。记得父亲在那个时候并没有说太多的话,他只是要求我,在顺利完成学业的前提下,照顾好刘静。毕业就结婚。刘静跟我说她爸爸几乎跟我父亲的意思是一致的。他们对我的印象也好,也对她女儿的选择做出了足够的尊重。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牵着刘静地手去村庄外面的麦地里溜达。我们能看到远处的烟花亮了又暗,我们还能听到几里之外的村庄也响起了鞭炮声。整个周围都处于一种喧嚣之中,而我们脚下的麦田却极其安静。
刘静说,刘海洋,你抱抱我吧。我伸手把她拉到我的身边,很轻声地说,臭小孩儿,不许难过。刘静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开始哭泣。
我又一次在大年初一的早上起来去拜年,就像是在几年前一样,我看到张立强跟着张大军也跟着张姓家族的一帮人去拜年,他们都冲我简单的一笑,便匆匆离开。他们让我想到了郑大明,距离他犯事儿已经有一年的时间,村庄的人们似乎都已经忘记了那年冬天的血案。而我还记得,我在有一次吃饭的时候问起母亲,郑大明的媳妇儿回来过没有。回答是没有。
我在帮父亲买烟的时候,又去了朱老师的小卖部。朱老师看着我说,刘海洋,像个知识分子了。我笑笑说,我欠缺的东西还多着呢。朱老师一脸赞许的微笑,她说,我到现在还能记得那年的那个算命先生说的话。我说,我似乎也能记得。
春节在简短的几天过去之后就来到了尾声,我想到那些在春节里给我发信息、打电话拜年的兄弟们,我也发信息给他们,我说,活着,才是最好的。新年快乐。当然,我再次收到的回复却是骂声一片,他们都说,刘海洋,别在这个轻松的时刻还说这么深沉的话,小心连年都过不好。
我跟刘静说起这些的时候,刘静也笑了。这是在她爷爷去世之后她为数不多的笑容,我感到欣慰,内心也开始豁然。我说,你要是能一直这么笑就好了。刘静说为什么,我说,因为你笑说明你正在试图走出悲伤。刘静说,我知道了。依旧是那副乖巧的模样。
那年,我家买的鞭炮很长很长,从院子里枣树上垂下来,都快要到了地面。当我端着饺子看到那些红色的鞭炮开始爆炸的时候,王林拿着大玻璃瓶子帮我捡鞭炮的影像突然出现,让我猝不及防,瞬间双眼就开始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