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厉请珍珍到他的店里看看。“松竹斋”在著名的天宝古塔下,游客挤满门前麻石板铺起的马路。店堂摆着各色紫砂壶,又有玉、瓷、碑帖、古钱等。小厉说,好东西都在二楼。他冲珍珍神秘一笑,领她走上一条阴暗的楼梯。
上得楼来,小厉却没有再谈那些好东西。他坐在自己的老板桌后面,用一只拳头支着下巴沉思。他似乎在总结自己的事业,没头没脑说了一句:珍奇的东西,我会用一生去追求!珍珍感到心慌。
厉老板把一只早已准备好的信封扔在珍珍面前。我看得出你想要一只彩电,他说,拿去吧,信封里就是彩电。珍珍拿起信封一看,那里面装着厚厚一叠钱!珍珍说这怎么能行,我不要,不要!小厉淡淡一笑:算我借给你的,将来还我。
小厉已经成熟,人也开始发胖。他目光幽幽地瞅着珍珍,东拉西扯谈起当今生活种种现象。现在你要会活。爱情不满足可以在婚姻之外寻找,情人已是普遍现象。搞活经济首先要认识自身的价值。你知道吗?你有许多值钱的东西,随便卖掉一件,你就发财了……
珍珍好奇地问:我有什么值钱东西?
小厉沉默着。良久,他语重心长地说:那封信,促使你下决心嫁给秦笙的那封信,你肯卖给我吗?
珍珍浑身一震。当时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印象:小厉要她出卖爱情!她已经人到中年了,小厉还这样苦苦追求她。可是她不能出卖爱情,虽然她很穷,虽然她渴望得到一台彩电。她站起来,把装着钱的信封放回小厉手中。
我不会卖那封信。
珍珍离开厉老板的办公室。她觉得自己好象喝醉了酒,脸腮彤红,脚步踉跄。她心里有一种巨大的满足,又有一丝说不出的痛苦。小厉在她身后绝望地喊:我会出最高价钱!……她快步走下长长的楼梯。
珍珍一直没有搞懂小厉对她的感情的复杂性质。
五
也许真的这样:爱情其实是一场马拉松长跑,需要夫妻双方以可敬的牺牲精神,以非凡的毅力,坚持跑到终点。这样的想法似乎有点可怕。但假如不是如此,爱情的价值又如何体现呢?唯其艰难,才显伟大。
秦笙与珍珍平稳地生活下去。孩子大了,海望读高中,河灵也小学毕业了。秦笙四十二岁生日一过,家庭有了兴旺景象。他提升为工人文化宫副主任。房子解决了,他们搬离小白河,住进东山脚下新盖的楼房。珍珍也圆了彩电梦,一台二十一寸金星彩电使她心满意足。他们在一条平坦的大道上奔跑。他们的爱情之舟驶入平静如镜的海面。
但是这能持久吗?
珍珍万没想到,乌云会从秦笙那方面飘来。不,不仅是乌云,而是撕裂他们爱情风帆的飓风!秦笙与文化宫业余舞蹈教师武红莲发生暧昧关系,K市传得沸沸扬扬。最先透露消息的是珍珍表妹。她绘声绘色地告诉珍珍:秦笙如何大白天在武红莲家睡觉,四周邻居如何利用小孩子们摸清种种细节,秦笙如何以出差为借口带着武红莲数次去上海……她提醒珍珍,这位舞蹈教师年青风流,并且离了婚,恐怕是个危险对手。珍珍胸口仿佛被人塞进一团猪毛。但她只是笑笑。她问表妹:是小厉说的吧?是小厉让你告诉我的吧?……然而这样具体的描写,在她脑海里勾勒出一副猥亵、丑恶的图画。
珍珍忍了好长一段时间。有一天吃晚饭,她终于笑着对秦笙说,你也真沉得住气,人家还不逼你摊牌吗?秦笙脸刷一下白了,端着碗的手不住颤抖。珍珍没再往下说。
晚上,秦笙让海望、河灵到外婆家睡觉。屋里只剩下夫妻俩。秦笙面对珍珍,嘴唇突突哆嗦,一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珍珍料想他要说“我们离婚吧”,于是默默地等着。她忽然变得非常平静,一双秀气的眼睛不眨动地凝视丈夫。好哇,我已经老了,我眼角、额头爬满又细又深的皱纹,不是当年你爱得发疯的珍珍了!你把那句话说出来呀,说出来我就走。爱情,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只有我傻得相信。珍珍心里想着,眼睛模糊起来。她竭力控制住泪水,紧紧盯住丈夫叛徒一般颤抖的嘴唇!
秦笙终于吐出唇边的话:我和她断,我和她断……
珍珍让他交待事情经过。其实这没有必要,但珍珍还是落了俗套。也许这是女人巩固自己胜利的方法。秦笙痛苦而狼狈地交待了。珍珍听得并不真切。她被另一种声音扰得头晕。那声音来自遥远的地方,开始含混不清,渐渐地就清楚了——一个年青的水手在风浪中抱着桅杆,向心上人大声倾述爱情。他痛苦,他绝望,正因如此他的爱情才真实才致命才具有排山倒海的力量!那声音一遍一遍在珍珍心中回响,又淡远,隐去……
秦笙不知道珍珍将如何惩处自己。珍珍始终控制着感情,显得冷静、冷淡,甚至冷酷。这更使秦笙惴惴不安。天将黎明,珍珍站起来,打开衣橱抱出一样东西。孚德牌皮鞋盒子。就是装满秦笙从各个港口寄来的信的皮鞋盒子。她捧着它走向阳台,神情哀伤,分明下了某种决心。秦笙惶惶地跟在她后面。
珍珍要烧信。她用秦笙的打火机点燃一封信的角角。火烧起来了,她把信擎在手里好象擎着火炬。红光照耀着夜空,也照耀着珍珍泪水长流的脸颊。直到这时她才哭了,她心痛,烧这些信她真心痛!秦笙哀求:珍珍,别烧,求求你,别烧啊……珍珍说:算了,烧掉算了,我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有了……
她呜呜地哭出声音,凄切忧伤。秦笙跪下,撕着头发哭泣。他面前是一堆篝火,火舌正舔着他青春时代写下的爱的文字。他们都很伤心。仿佛随着时光的流逝,爱情真的一去不复返了。青烟弥漫,纸灰飞舞,火光时强时弱地映红黑暗。就这样,他们在黎明前焚烧爱情。
当珍珍拿起秦笙在Y市寄给她的那封信时,打火机忽然落在地面。珍珍跪下,捡起打火机。她的手抖得那么厉害,总也打不出火苗。一切都由这封信引起的,她的一生就被这封信决定了。她倒底幸福还是不幸福呢?不知道。可是要她亲手烧掉这封信,毕竟是困难啊!她犹豫着,把信送向火堆。秦笙认出这封信,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海滨小城带着咸腥味的空气,忽然从远方飘来。火苗变幻出戴着皱巴巴的邮政绿便帽的小老头面容。秦笙抱起妻子,连人带信一同抱回床上……
当他们筋疲力尽地入睡时,珍珍手里还捏着那封信。
六
没法估计外遇给夫妻关系带来的影响。它可能导致家庭破裂,也可能相反,起到某种粘合剂的作用。秦笙与珍珍经过这场风波之后,感情更加亲密。丈夫总想弥补自己的过失,千方百计对妻子好。妻子呢,经此一闹也知道自己离不开丈夫,便对家庭格外珍惜。他们象长途迁移的候鸟,冲过急风骤雨,栖息时紧紧依偎在一起。是啊,人生旅途真够漫长的。
秦笙遭受严重挫折。那个舞蹈教师目的没有得逞,就毒蛇似地反咬一口,弄得秦笙狼狈不堪。他的副主任小官帽儿丢了,自己也觉没甚意思,就调到一家中外合资公司跑业务。男人往往更脆弱,经此一番变故,秦笙便渐渐显出老态。这位水手褪尽海洋气息,散文诗也不再写了。他变成一个温和厚道,与世无争的老好人。
但是,奇迹终于在平淡的生活中露出端倪。
那是九十年代初一个夏季,秦笙到大连出差。大海牵动他往日的情怀,归途中他登上一艘客轮。轮船比其他交通工具活动余地更宽广,人们也更容易在水天相连的背景下交为朋友。秦笙与马教授、小滕就是在这艘“海梦轮”结下了友谊。他们同住三等仓一个仓室,马教授年纪大,秦笙把自己的下铺让给了他。马教授是一位历史学家,也是一位集邮家。他对面铺位躺着一个姓滕的小伙子,恰好是倒卖邮票的邮商。一路上他们就大谈邮票掌故。秦笙对此一窍不通,轮到他说,他就讲航海的故事。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海梦轮绕过成山角。海鸥在蓝天碧海间盘旋,荒岛巨礁不时从船舷外侧掠过。秦笙对马教授、滕老板谈起一九六八年冬天他在这一带海面遇到的暴风雨。旧地重游,他显得格外激动。巨浪、狂风、急雨,在他口中描绘得如此逼真。当然,他也讲述了自己对一位姑娘的思念,讲述了自己生平最得意的情书。结局是喜剧性的,这位姑娘成为他现在的妻子。朋友们松了一口气,都向秦笙贺喜,好象这件事情昨晚上刚刚发生。
他们又把话题转向邮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