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就象一个刚睡醒的小姑娘，打个滚揉揉眼就欢跳起来。风一吹，草也青了，树也绿了。狗追猫跳，牛欢马叫，处处充满了生机。一冬一春，雨雪稀少，花生播种墒不足，需泼地造墒。满粮娘心里不痛快归不痛快，还是痛爱可怜青草，就打发满粮带着水泵帮青本去泼地造墒。泼地是个累活，手拿着水管弯着腰倒退着把地泼透泼匀。满粮和青草赤着脚绾着裤腿，一个拿管子喷，一个拿铁锨引。农历三月天，正是乍暖还寒时节，四条腿站在水地里象四节受冻的藕。两人对着面，目光不时地碰到一起，又羞涩地闪开。各人都藏着心事。满粮觉得今天帮青草干活感觉与往常不同，好像近了一层，亲了许多，比在自己家里干活都爽快利落。他想起娘和玉兰嫂说的，与青草要多接触，多交流，多磨合。她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婚姻就象是补车胎的，两面的胶皮，用铁锉搓，砂纸磨，搓平了，磨光了，软了，热了，抹上胶水一粘就粘在一起了。青草看着满粮给自己干活这么卖力，心里感动不说，还阵一阵发誓，豁出去，嫁给他，管它会出现什么后果呢。一冷静下来，又撒气了。肯定，否定；肯定，否定，决心很难下定。嫁给满粮吧，扔下香草、耀宗不管不行。不嫁给满粮，又怕满粮和满粮娘说她无情无义，忘恩负义。她心里在遭罪，无法走出这一两难的境地。要是自己有聊斋中狐仙那样的本领，一个跟满粮结婚，一个在家照顾弟弟佷妹妹该多好啊。可那毕竟是神话，是传说。
青草，泼到地头了。满粮的提醒打断了青草的胡思乱想。青草抹一把脸上的汗，不好意思地说，满粮哥，歇歇吧。
泼完了花生地，太阳也已经落山了。满粮和青草在路上一前一后地走着，象一对剪影，惹得不少人投来羡慕与嫉妒的目光。小青年们甚至在心里偷偷地骂：妈的满粮，真有个鳖命，摊上这么个俊媳妇。晚上，村里放电影，白色的银幕已挂在村头的两棵树上。孩子们搬着板凳摆着砖头占地方，自然少不了耀宗。耀宗见姐姐和满粮走过来，跑上前去说，姐姐，满粮哥，我已经给你俩占了地方，吃完了饭快来。青草笑笑说，演什么片子看得这么热盆。耀宗说，《小兵张嘎》战斗片。青草说，满粮哥，你经常帮我家干活也没来吃顿饭，我挺不过意的，今晚上就到我家吃吧，吃完饭咱一起看电影。满粮说，干这点活又累不着，还客气什么。青草说，是啊，你也别客气，我昨天已准备好了。你回家放下水泵就过来，我回家包饺子等你。
平时满粮娘从来不叫满粮在青草家下饭。今晚满粮回家和娘一说，满粮娘就同意了。并嘱咐满粮，探探青草的口气，看看她到底有没有那心。满粮洗了洗头脸，换了一身干净西服来到青草家。青草干活麻利，烧了二壶茶水叫满粮先喝着，又端上火腿肠，烤鸡块，小葱拌豆腐，炒鸡蛋等几个菜。她原想泼地找别人帮工，没想到满粮娘考虑得这么周到。青草搬过一箱啤酒，揭开一瓶给满粮倒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来说，满粮哥，我先敬你一杯，你喝着，我煮熟了饺子再陪你喝。青草把饺子端上桌，给耀宗盖一碗锅里。自己倒上啤酒说，满粮哥，你喝呀，我再敬你一杯。满粮说其实我也喝不多。他想起娘嘱咐的话，有意识地和青草多喝几杯，几杯酒下肚，满粮脸红了，青草脸也红了。满粮吞吞吐吐地说，青草，咱俩一起长大，彼此都了解，我娘挺喜欢你的。青草一听满粮这话，就明白下一句要说什么。于是说，满粮哥，我把大娘当亲娘看待。这些年，大爷大娘就象我的亲生父母一样，为我们姊妹三操了心，费了力。你们一家的恩情，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完。我常劝耀宗和香草，好好学，好好闯，闯好了，重重地报答满粮哥一家。青草说着，眼里又含了泪，她端起酒杯，望着满粮那张因酒而兴奋的脸说，满粮哥，这杯酒你替我敬大娘大爷。说完她和满粮一碰，一饮而尽。有酒遮着脸，满粮的胆子大了起来，也敢说话了。他说，青草，我是真心爱你的，咱俩的事就定下来吧。青草说，玉兰嫂子来过两次，我把没应的原因都让她和大娘说了，你和大娘可能对我不理解。我知道这两年咱俩的心很近，彼此都装在心里，你看我目前这个家庭状况，我能扔下弟弟妹妹去嫁人吗？若不是他俩，我早就登门找你了。满粮说，我娘说了，香草和耀宗上学成家，我家全部负担。青草说，满粮哥，这些我都认真考虑过。你想想，我俩结婚就要生孩子，两个老人年龄大了要照顾，香草耀宗要上学成家，这些都要花钱，一个家庭这么重的负担能抗得住吗？我们这几年已经拖累您不少了，我不忍心再给你和大娘大爷身上加压了。
电影已开始放映，飞机大炮的轰鸣声震的房子都在气动。满粮不眨眼地注视着青草，显得有些陌生。好半天才重重地叹了口气，说，照你说咱俩的婚事没有希望了？青草说，满粮哥，你要理解我。满粮把茶碗往桌上一鐓，茶碗碎成两半。他站起身把头一甩喊道，我不理解！转身欲走。青草上前把他抱住，哭着说，满粮哥，我知道你不能理解我，我有什么办法呢。青草越哭越伤心。女人的哭，最能软化男人的心。满粮怜惜地抱住青草，低头亲吻着她的泪脸。青草也象一只温顺的小羊，任凭满粮抚摸亲吻。她左手搂住满粮的脖子，右手解开上衣的扣子。她拿着满粮的手捂在自己的胸口上，说，满粮哥，你今天把我的心挖出来，看看是红是黑。满粮望着两只裸露出来的乳房，心脏跳到了嗓子眼。这是他多少日日夜夜渴望得到的啊，这是属于他的啊。他那两只笨拙的大手慢慢捂上去。满粮说，青草，你真心爱我？青草说，是的，这几年我欠你的太多，无法报答，今天我要好好地报答你。说着，青草又解开腰带。满粮说，青草，你真答应嫁给我了？青草说，不。我只是把我的心和我的女儿身给你。满粮一切都明白了，两手把青草一推，说，你把我当成马二丑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五
满粮向青草求婚不成的事，人们当成一种新闻在村里传播。街头巷尾，老娘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有的说，这七八年，满粮家帮了青草家不少忙。满粮娘热心肠，吃的用的花的贴补了很多，家里地里的一齐帮着干，这门亲事不成对她打击很大。可不吗，这几天她连街都不好意思上了。是啊，当初看着人家青草的模样好，图希给她的满粮当媳妇，这倒好，把人家姊妹拉大了，人家用不着她啦，真是骡子配驴干忙活。也有的说，青草这人没有良心，人家帮了她这么多年，与那个满粮整天一起搅和，上头亲了，下头睡了，用不着人家就一脚踢了，这样的女人干跟也不要…….这些闲话弯弯曲曲地传到满粮娘和青草耳朵里。满粮娘对玉兰说，这些爱嚼舌头的娘们儿，舌头痒痒了就该找块琉钢捯捌，省得成天价痒的难受。俺帮青草是可怜她，谁图希她给俺满粮做媳妇来，离了青草俺满粮还能打光棍不成。她青草有没有良心那是她的事，婚姻之事，人家自己说了算。玉兰说，这些闲话你也不要往心里去。满粮娘说，权当听她们放了个屁，谁往心里拾。你看哪里有好的，快去给你兄弟介绍个，别叫她们磨掉了牙。玉兰说，婶子，你放心吧，三条腿的没有，两条腿的有的是，象我们这样的人家，挑媳妇比上市场上挑个小狗小猫容易。满粮娘说，你别给我耍贫嘴，越快越好。
香草高中毕业考试通过后，就进人高考复习阶段。她听到姐姐拒绝满粮求婚的消息时，很为姐姐难过。她打消了考大学的念头，辞别了老师和同学，用自行车带着铺盖回到家。香草的这一举动，老师们感到惋惜，同学们也觉得突然。香草一考进高中就在尖子班，学习成绩一直在班里的前十名之内，考国家重点大学不成问题。香草个子比青草高，身体粗壮。圆脸蛋，厚眼皮，虽然没有姐姐清秀，却有一种深沉儒雅的风度。她脾气温和，有耐力。学习中的一些难题，有的学生凭聪明攻克，她是凭着坚韧的精神来战胜。她非常佩服和痛爱她的姐姐。学校里开展演讲活动，题目是“你最佩服的人”，同学们有的佩服拿破仑，有的佩服马克思，有的佩服哥白尼，有的佩服达芬奇。而她佩服的是她的姐姐青草。在演讲会上，讲她姐姐十二岁就照顾病重的母亲和刚出生的弟弟，父母去世后，十六岁的她就撑起这个家，拉着她和四岁的弟弟吃尽了苦，受尽了累，也饱受了有权有势人的欺侮。为了供应她和弟弟上学，白天种地、养猪、喂鸡，夜里做衣服挣钱，强忍着悲痛与辛酸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她讲的声泪俱下，以至在座的老师和同学们也被她的真情所打动，跟着擤鼻子抹眼泪。香草知道姐姐不与满粮哥订婚的原因是为了她和弟弟上学。她觉得姐姐为她们付出的太多，她不想让姐姐把美好的青春时光流逝，她要替姐姐管好这个家，照顾好弟弟。她知道姐姐省吃俭用光靠六亩地和养猪收入供她上大学是不够的，她也知道她家现在还欠着满粮家以及二些姐姐不告诉她的债。她在高二时就想辍学回家，帮姐姐干活帮姐姐照顾弟弟。可是姐姐不同意，要她高中毕业再考大学。这次不参加高考她没和姐姐商量，她知道商量也没用，姐是不会同意的。她要说服姐姐，说服姐姐嫁给满粮哥。她也知道满粮一家对她们姐弟的恩情。她每次回家往学校走，满粮娘都偷偷地塞给她点零花钱，家里有好吃的也给她带到学校。如果这次姐姐为了照顾她和弟弟而拒绝了与满粮哥的婚事，那就太不近人情了，太没有良心了。
青草看到香草把铺盖带回家，很纳闷。就问香草，带回铺盖来干啥？香草说，高中毕业考试已经通过，光等回去拿毕业证书就行了。青草说，离高考还有这么几天，你不在学校学习怎么行？香草说，姐，我不去考大学了。青草一惊说，什么！香草两眼望着惊异的姐姐，说，姐，我问你件事。青草说，啥事？香草说，听说满粮哥向你求婚你拒绝了？青草象被戳到疼处似的，眉头一皱说，这与你考学有什么关系？香草说，怎么没关系？爹娘去世后，满粮哥一家帮了咱多少，没有人家做靠山，咱的日子不是更难过，更受欺负？青草说，这些姐都明白。你明白为啥拒绝满粮哥？香草带着质问的口气。青草说，香草，你不要往我伤口上撒盐了，姐心里够痛苦的了，有些道理你不懂。香草说，姐，我懂，你拒绝满粮哥不就是让我考大学和拉扯耀宗成人吗？我已经决定不考大学了，替你照顾这家，拉扯耀宗。你说什么？青草有点急，不考大学啦，我辛辛苦苦地这么多年供你上学，换回的就是你这句话？香草说，姐，你就答应嫁给满粮哥吧。否则，人家会骂咱们没良心，骂咱忘恩负义，对你，对我，对耀宗，对我们全家都会留下一些不仁不义的坏名声。青草摇摇头痛苦地说，反正我已经这样了，名声我背着。你和耀宗要长志气，将来干好了，别忘了报答他们。香草说，不，你今天要答应下来，你要是不答应的话，我嫁给满粮哥。什么，你说什么？青草气得两眼冒金星，热血涌上头顶，一抡巴掌，狠狠地打在香草的腮上。香草双膝跪在地上，叫了声姐姐哇哇地痛苦起来。青草知道出手太重，她伏下身抱住香草也伤心地放声大哭。姐妹俩抱着哭了一会，青草掏出手绢给香草擦擦眼说，好妹妹，姐姐一时糊涂打了你，你恨姐姐吧。香草说，姐姐，你不能再为了我们折磨你自己了，你应该珍惜你的青春年华，你有权力得到幸福。青草泣不成声地说，香草，姐就是这个命，谁叫我们早早失去父母呢？这命我认了。只有你们幸福，才有我的幸福。为了你和耀宗，也为了不再拖累满粮家，我守着咱这个家，暂时不嫁人。香草说，姐，我合计过现在上大学费用很高，一年要一万多块钱，即使我考上也上不起呀。青草说，钱不要你担心，借取由姐担着，只要你和耀宗都能考上、大学，有了工作，成了家，姐就对得起死去的父母。
多么可敬、可爱、可亲而又可怜的姐姐。香草把悲伤的泪水咽进肚里，说，姐，我一定对得起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