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上文学道路之前,闹过一些笑话。
我插队时当过一阵赤脚医生,曾雄心勃勃地要在医学事业上搞出些名堂来。不料,我这人粗心大意,断不了出些小医疗事故。最使我挠头的是:帐,还要我自个儿管。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况——“矫健,把这药单给我报了!”好,我接过单子,塞在上衣口袋里。“矫健,合作医疗报不报这个单子?”我又把单子塞进屁股兜儿里。时间一长,一笔糊涂帐,我再也算不清了。我暗自道,“得,这碗饭吃不长啦!”
总得找点事情干呀,好在坐在卫生室里,有的是时间。有一天我偶然摸到一本语文课本,是“文化大革命”前老初二的。我想:学语文吧!其中有一篇课文,是一个老饲养员讲述另一个模范青年的故事。课后有一个练习,要求用课文提供的材料,重新组织一篇文章。我很感兴趣,便本正经地写起作文来。这个练习,可长可短,大有回旋余地。我写得来劲,越写越长,甚至超过课文范围,编了些新故事。写着写着,我忽然悟道:创作不也就是这么回事吧?我为什么不撇开课文,另写一篇小说呢?于是我蠢蠢欲动,打算当一个作家了!
说实话,我也犹豫过一下:我实际只读了六年书,写小说,能行吗?然而我旋即想到:高尔基不是只读过两年书吗?细算算,我比他还多读了两倍的书呢,于是,再没顾虑了,挽挽袄袖,大干起来!
我写了一个短篇,自以为写小说不难,野心就更大了。为什么不写一部长篇呢?成功了厚厚的几大本,上中下集,多过瘾?好唻,我编了一大串故事,写呀写呀,白天写,晚上写,冬天写,夏天写……合作医疗的帐目更一塌糊涂了,赤脚医生的“乌纱帽”终于让我写丢了。
这一年,我写了四大本,有几十万字,题目叫《河畔风云》。水平如何呢:凡是看过这部“巨著”的人(大多是和我一样的知识青年)都没看到底。举个例子吧,我写出这样的句子:“刘志斌眼睛里放射出毛泽东思想的光芒……”
真是勇气可嘉!
我背着稿子土公社去碰碰运气。我打听到党委宣传委员姓刘,专管遮挡子事情,便直奔他而去。我在公社大院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他,他正在纳凉。此人极肥壮,坐在个巴掌大的小笼土,巍然如山。我瘦长得如一根竹竿,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双手捧着我的“巨著”遇到他面前,喃喃地道:“刘常委,这是我写的长篇小说,请你看……”他并不仰起脸来看我,只把蒲扇在稿子上一拂,轻震地说:“留着你自己看吧!”我的血一下子冲到脸上,半天想不出再对面前这座“肉山”说句什么。
我悻悻地在街上溜达,一腔怀才不遇的愤懑。不知不觉,我来到了公社中学门口,那里有几位知己,皆是不知天高地厚的高中生,可以为我打气。我找到他们,共同口诛刘常委一顿。其中有一个说:“找慕旭老师吧,他能帮助你!”我早听说过这位慕旭老师,他曾在县委报道组工作过,在报上发表了不少文章——这在我们那一带山区,可算“圣人”了!
同学们领我见到慕旭老师邢是夏天的晌午,教师宿会里闷热之极。他热情地接待了我,听我讲了故事梗概,看了几章文稿,指出我创作上许多不足之处。
我很佩服他,以为有了高师,今后我的创作便会突飞猛进了。傍晚,离开学校时,我那高兴劲儿就甭提了。
可惜好景不长,我和慕旭老师相识不久,他就调到栖霞县去了。从此,我又独白埋头写,写,写,那滋味真不好受!幸好当时我手头有一本短篇小说选,我就反复地读它,针对自己的弱点,学习它的长处。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肖平的《三月雪力,我把周书记在三月雪下发现娟子妈遗体的场面全背了下来。多少年后,我考上烟台师专,有幸在肖平老师指导下当了一名真正的大学生——此是后话。
“文化大革命”前,我父亲也写东西。他有一位老朋友,是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的老编辑,名叫姜英。一九七二年,姜叔叔刚从干校出来,就约我父亲写东西。我父亲还没解放,在崇甲岛上喂猪,他说‘“你还是看看我儿子写的吧!”姜叔叔竟把可怕的《河畔风云》抱了回去(四大本啊!)认认真真地看起来。几天后,他来找我,肯定了我的优点,指出了我的缺点,并认为第一章达到了发表水平。
我的小说居然有一章达到发表水平!这对我是一个多么大的鼓舞啊!那时,我已将《河畔风云》重写了五遍,计一百朵万字,本以为是废纸一堆,却忽然有个老编辑肯定其中有一章可以发表!按照我一贯的逻辑:有一章能发表就会有十章发表$有十章发表,为什么不能有一百章发表呢?——这只是时间问题。于是,我乘胜连击,推开《河畔风云》,开始写另一部长篇《禾苗青青》。这个作品有十五章,我希望章章能发表——那便有了一本书!
我写得很快一个多月就写出十六万字。姜叔叔又来抱走了稿子。这一次,他自己看完后,还交给了编辑室领导。他让我回山东等着,如果领导认为有基础,就把我借到上海来改稿子他很温和,一派长者风度,谆谆告诫我,回到当地要依靠组织,并说过去县一级有文化馆,管业余创作的,现在这类组织不知被砸烂否?如果还在,只是换了个名目,那就该主动去找,向他们汇报自己的创作情况。
回到胶东我那小山村里仿佛忽然落入一眼深井,与文艺界又没有任何联系了。我在公社书店里认识一位美术老师,从他那儿得知县文化请还是有的,只是现在改名叫“毛泽东思想展览馆”。此后,我便着力于写一个短篇小说,希望写得好一点,当作“秘密联络图”向文化馆领导献礼!
促使我提前动身的原因,是我二婶要盖新房子,我帮着推了几天石头,累得骨架子快要散了。我断定台不能坚持到底。留得青山在好把文章写。我挟着未完成的短篇《坟茔风波》逃之夭夭。当时我也真有股流浪汉精神:跑进饭馆,我栋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把骨头鱼刺抹去,摊开稿纸写开了小说,一心一意钻进“坟地”里去,全不顾满屋吃客的喧哗声。
初进“毛泽东思想展览馆”也是很有意思的。我遇见几个十分标致的姑娘,便打听办公室在哪。姑娘们惊愕地打量着我,上上下下看个没完,似乎一眼就认出我是个不凡之人!然而当我昂首阔步走向办公室时,身后传来姑娘们毫无敬意的笑声——后来我知道,她们是展览馆的解说员,其中一位告诉我:“当时俺想,这是哪来的人呀?好象刚从烟囱里爬出来似的
文化馆领导开始没注意我。他们听我讲了情况,把我的《坟茔风波》塞进抽屉里,鼓励我说:“好!这么年轻就创作,很好!不过现在农村正‘抓革命,促生产’,你最好早早回去……怎么,下午没车了吗?那么,先在招待所住一宿吧!”就这样,我有幸住进县委招待所——这可是第一次,我真有些受宠若惊!
现在想想,我得承认我的好运气。当晚,一位人物出现在我的房间里,他是县文化馆的创作员,曾在《山东文艺》发过两篇小说,在县里算得上“艺术权威”,很受领导器重。他便是至今在烟台也颇有影响的许善斌同志。他一本正经地和我谈文学,活象一位主考官。他问我是否看过孙犁的小说?喜欢不喜欢俄罗斯文学?法国文学呢?……好家伙,这下子该我来拿手好戏了,别看我推小车当逃兵,论小说,我可是“满腹经纶”。我一口气讲出一大串作家的名字,列举出他们的代表作,又评头品足地议论一番。说到激动处,我荖至栋些警甸名言背上几段。我们谈到晚上十一点,老许站起来握握我的手。说:“好,你可以留下了。”
事后我才知道,老许当天看了我的小说:认为有基础,建议领导不要轻易打发我走,自己则亲临招待所检查一下我到底是真货还是假货——结果是真货,我便免得回家“抓革命,试生产”了。
当时我觉得真幸福啊!我住在展览馆东室,自称“东宫”,俨然当起了作家。文化馆领导对我寄托莫大的期望,什么事都不让我干,专门写小说。我读了许多书,多惊人的规划,写了许多异想天开的小说。从此,我便一帆风顺地前进了!前进了!
一九七三年春天,地区文化馆在威海举办创作学习班,在那里,我认识了王润滋、魏邦家、姜利国等同志,以后,我们一直在一起抓创作,他们象天哥哥一样帮助我。今天想来,有这样一批文友兼兄弟,是威海学习班最大的收获。当然,还有一个重要收获,我在学习班写的两篇短篇小説发表了,一篇叫《小白杨》,另一篇叫《铁虎》均是写儿童因打鬼子的。我终于有了处女作。那年,我十九岁。
帮助我成才的人太多了,我无法在一篇短文里将他们都写出来。比如,我插队的崖子公社主任公托老委书记都特别地关怀我。开始是柳书记,当他调离崖子有特地把我介绍给鲁书记。鲁书记离开崖子公社时,又把培养我教育我的任务安排给宫书记……这些事情,本来就是一篇很感人的小说。
回头看看我走过的文字之路,就着见了许多许多的人,这些人帮助我,扶持我,使我终于能写出一点东西来。社会上确实存在一条规律:一个人做出成绩,就有十个、一百个,甚至一千个人付出心血,付出劳动。我算什么?一个顽童!我永远感激教育我成人的老师!要不,我的笑话还不知闹到哪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