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郝心里明白:田洛海是不能得罪的。他不比支书,心眼比针眼还小。记得有一次,他小孩上代销点买糖,老郝因为忙着收购鸡蛋,慢了一些,那孩子就往柜台里闯。老郝一手抓糖块,一手把小孩提了出去。不出两天,田洛海到点上来了,往货柜顶上摸一把,嫌太脏;翻开账本看看,嫌太乱;把老郝训过来训过去的。那么点小事尚且如此,这次违背了他的意思,让他的挤压在圈里,还有他姓郝的好日子过吗?
老郝寻思了半天,得,都改了吧!他又坐到石头上,翻开小本,把周老耿的名字划去,填上“田洛海”三个字。这一次,他的手打起战战来,把纸也勾破了。他眼前浮现小周老耿的脸,清瘦、严峻,仿佛在说:“你这人就是没骨气,啥事都不讲个原则性!”过去在队上,周老耿就常常这样说他。
改完了小本,老郝还愣坐在石头上,不肯起来。他的小巴狗儿记得上回的教训,一直蹲在老远的地方摇尾巴。现在走过来了,把嘴靠在老郝的腿上,好像是在安慰主人。老郝伸出肉乎乎的大巴掌,爱抚地拍了拍他这知心而又没有私心的朋友。
回到家,天已晌歪,老婆上河洗衣裳去了,把饭给他留在锅里。饭是好饭:烙饼、肉丝菠菜汤。这两年日子好过,白面、猪肉不那么金贵了,庄稼人谁家都能隔三差五地吃顿好的。可是老郝没心绪,只撕了一块饼吃,没去动那汤。正吃着,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婆婆携着一只小篓走了进来。她的手脚那么轻,走到老郝的背后,也没被察觉。倒是那只小狗汪汪地叫了两声,吓得老人直往后退。老郝这才回过头,看清了来人。
“啊,二婶,快坐!”老郝堆起笑脸,顺手把自己坐着的蒲团递给了老人。
“这个,这个……”老人拍拍拐在胳膊弯上的小篓,慌乱地往里屋看看,又很快把小篓直往老郝怀里塞。
小篓里装着两瓶高粱大曲,几个白面饽饽!老郝一看,心里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两手往外推,身子往后退,差点儿没跌在锅里。受礼?那是万万使不得的!老郝可从来没做过这档子事情。可是老人更着急,也不顾讲究什么礼法,硬是把小篓往老郝手里塞。一个塞,一个推,好像拉锯似的。那小狗活跃起来,先是前后地跳,后来干脆直立着,用前肢抱住老人的小腿,吗吗地叫唤,好像也在劝说老人不要难为主人。
约摸折腾了一袋烟的工夫,老人精疲力尽,手一松,小篓掉在地上,饽饽满地一乱滚。老人一腚坐在蒲团上,呜呜地哭开了,一边哭一边诉说:“可叫我这个孤老婆子,怎么过?……那猪,两天没东西吃了,我也没力气上山挖猪莱,天那么热,我一出门就发晕。上山非摔死不可!……我……呜呜……”
看老人哭得伤心,老郝心里一揪一揪的。他把饽饽一个一个捡起来,拍去灰,放在篓子里,又把酒瓶子也塞进去,用毛巾盖好,然后问道:“你的猪有多重?”
“估摸着二三百斤……呜呜!”
老郝站在那里,腮帮子上的肥肉直抖直抖。最后,一跺脚,喊了声:“豁上去了!”他摸出小本,拔掉钢笔帽,嚓嚓两下划去了田大花的名字,写上“田二婶”三个字。然后,他抬起头,安慰老人说:“你别哭了,你走,把小篓拐上,我不要你东西,送走你的猪!”
老人望着老郝,好像没听懂他的话。老郝发急了,把她扶起来,把小篓挎在地那柴禾棍似的胳膊上,直往外推。等老人走到街门口,他又赶到院子里,压低嗓门喊:“走小胡同,别叫人撞见,把眼泪擦干喽!”
老人走了,小狗摇着尾巴,把她送出好远。老郝没敢去送,不过一直站在街门口看,看着老人瘦小的身影渐渐远去。
回到院子里,转了两个圈,老郝感到心里憋着一股劲呢! 后来,他想了好久,终于摸出小本,划去了田洛海的名字,在周老耿的名字上画了三个三角,算恢复了原来的决定。
老郝回到屋里,心情豁然开朗,趴在锅台上大吃起来,把老婆留下的饭菜全吃光了。然后,他抹了抹油光光的嘴,到棚子里扛出自行车,上公社去了。做事情要趁热打铁,再说,那小本装在口袋里,谁知道还会改几回?
不多会儿,老郝的车子进了供销社大院。早上打电话的那个老王,从一间办公室里走出来,打着哈哈招呼道:“我的胖伙计,你倒来得挺麻利的!是不是要的猪太少,你无法做工作,要漏壶要到我这门上来了?”
老郝锁上自行车,脸上严肃地走到老王面前,从口袋里摸呀摸呀,摸出那个小本来。他蜀屈小本,把两个名字点给老王看,一本正经地说:“周老耿、田二婶,就是这两家的,别人来搞旁门邪道,一律不要听!”
老王这回真吃惊了。他是最了解老郝的,平时总拿“漏壶”之类的事和他开玩笑,再不,就捏捏老郝肥胖的脖梗,说:“这回该送了吧?可是达到出口标准了。”伙计两个没有隔阂,谁也摸得到谁的心肠。不想今天老郝猛的一变,倒叫老王摸不着头脑了。
老王正在喝酒,吃晚饭,没容老郝推辞,就拉他坐下了,两个人喝着酒,老郝把今天头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对老王讲了。老王这才明白,老郝为什么会决断起来。他心里一高兴,就连连向老郝敬酒,说:“好嘛,从今往后,再别窝窝囊囊地当老好人了,做条硬汉子,主持正义,那才真算好人呢!”
老郝有了几分酒意,大发感慨道:“好人我还是要当的,只怕农村里矛盾多,我躲不开,当不成。你看,国家经济遇到一点儿困难,村里各种人都露脸了:有权的用权压人;没有权的骂大街;不能骂的只好塞小篓……你叫我这好人怎么当?要是经济发展了,庄稼人过日子不难,乡里乡亲,和和气气,我为什么不当好人?不是吹,我能不能当好人,和国家利益、社员利益可联系得紧哩!研究研究,其中也有个三者关系呢!”
老王笑得前翻后伸,拍着他肩膀说:“好,好,算你有理。我也要把农村的情况向上级反映,让国家及时解决生猪压圈的问题,好让你再当老好人。”
老郝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坐也坐不稳了。
这顿酒直喝到日头傍山,才散了。老郝骑着车往回走,一路上哼哼呀呀,唱着小曲儿,好不容意天渐渐地黑下来,阵阵凉风从山谷里吹出,把老郝的酒意吹散了。
拐过一个山角,看见了烟雾笼罩的村庄。老郝心里“格登”一跳,嘴里哼着的曲儿戛然而止,自行车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了,他仿佛看见老婆正在门口张望,等着向他要送猪的条子。于是,他的酒全醒了,那股豪气也云消雾散。开始考虑对付老婆的办法。这一考虑不打紧,田大花的“茶壶式”,田洛海的意味深长的笑脸,接着串儿浮现在他的眼神。他的腿一软,自行车一歪,差点儿倒下。他走不动了,把车子架起,一屁股坐在一棵柳树下面。
老郝又变成了老郝,性格的火花一闪便逝,他还是要过日子的。想想今后老婆的冷脸,田大花的脏话,他的心就抽紧了。最要紧的是支部委员田洛海,要是他报复一下,老郝的日子还有法过吗?老郝越想越害怕,心里那后悔劲甭提了。
不知道是酒还在使劲,还是太乏,老郝歪靠在树上,竟睡了过去。他做了个好梦:他赶着一大群猪送进供销社大院,其中有周老耿的、二婶的、田大花的、田洛海的,还有他自己家的,老王直吆喝:“才送来这么几头?国家大量收购生猪,有多少要多少。”他拿起一根棍子,把老郝往猪群里赶,说:“你也来凑个数吧,二百斤的标准总能达到。”老郝笑得睁不开眼,一面挡住棍子,一面说:“只要把猪送走了,我变猪也行啊!”于是,他真的和猪挤在一起往生猪库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