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六。
天一直灰沉沉,雾蒙蒙的,分不清是中午还是傍晚。西北风呼呼的刮过来,把自春节前积攒下来的那点温暖和喜庆全都吹去了南方。
一辆破旧的火车从破败的花儿台车站爬出来,哼哼吃吃的往东南方向移动着,浓烟和着雾气不知呛下多少离别的眼泪。可能是花儿台这地方太穷---穷的连氧气都稀薄了,妨碍了老火车的行动能力,爬的有气无力的。一出了站,立时青春焕,活力四射,嗷的一声急奔起来。还踏着悦耳的节奏啊;哐当、哐当、哐当······
火车上的乘客大多数都被哐当的睡了过去,年庆的余累和挤车的新劳再加上这悦耳的节奏想不睡过去都难。
8号车厢里却别是一番景象:所有的人都在聆听两个人的谈话。喝矿泉水的灌进了鼻子,抽烟的燃着了滤嘴,嗑瓜子的忘记了吐皮,吃火腿肠的咬着了手指头,不吃不喝的直流口水。
大家都用崇仰的目光看着他们两个。什么释迦牟尼、耶稣,安拉,马克思都一边凉快去吧!
人家是老板,有钱,这年头钱可比信仰尊贵多了。一个人没有信仰能活没有钱试试?饿不死算你命大。
张老板身高一米六十多一点儿,不算长,不过宽度却是有足够分量的。往那儿一坐,三人位的车座只剩下小孩巴掌大的地方,挤得他身旁的那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像见首长的村长。小伙子长的挺帅气,腼腆型的。大概是被张老板的大气给吓坏了,一脸的羞涩。
张老板从上车到现在嘴巴都没闲过。讲他的奋斗史,人生经验,讲他是怎样从一个流落街头的小乞丐走上今天的集团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的位置的。
他说,每天我只睡两个小时,多一秒都不睡。因为有太多太多的工作等着我去做,有太多太多的钱等着我去赚,没有时间睡啊!人们总是说当老板是多么多么的舒服,你们看看我,那里像是舒服的样子。不还是被晒成这个样子吗?本来,现在有钱了,应该去美美容,抽抽脂,整整形啥的。为此,我前段时间专门去了一趟国外。就是那个美国法兰克福的维多利亚。在街上,一帮老外把我给围住了,问我是用了什么护肤品居然有这么好的皮肤,还说要花一千万买我的秘方。我的娘哎!我还以为他们逗我玩呢。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黑皮肤是今年的流行色,是时尚。我又回来了,不整了!放着这健康、好看、潮流、时尚的自然色不要非去整那白惨惨的病色白干啥呀,没那必要是吧?
大家纷纷点头,特别是那几个和张老板有着一样皮肤的同志,头点的最欢。还有几个爱美的女孩掏出镜子对着自己如冰似雪的肌肤凝眉苦叹,天啊!看来又得去韩国整容了?亦不知有没有非洲那边技术可靠?
坐在张老板对面的是卢老板。卢老板没有张老板长的那么富态,不过他的公司要比张老板大的多。他苦着脸告诉大家,在新加坡的堪培拉,印度的渥太华,泰国的梅迪纳,俄罗斯的蒙大拿都有分公司,净资产有好几十个亿。卢老板感叹:总有人说,家大业大是一种幸福,我却看不出幸福在哪里。今天到这里明天到那里,大街小巷,大都小市,南征北战,东讨西伐,苦不堪言!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重来的话,我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做一个普通人。也省的这么累,成天像一个痨病的汉子。卢老板说完狠狠的叹气。
坐在他们身边的那个中年男人很是纳闷,问:你们二位那么有钱干吗要来挤火车呢?坐这硬座就不怕遭罪、耽误赚钱?
两位老板脸一长。
张老板说:我这是下来体验生活的,什么叫体验生活?你懂不懂?
卢老板说:我刚才不都说了吗,想做一个普通人。普通人就该坐普通车,否则就是超标。中央是不允许超标的。
那中年男人怪笑说:难怪呢!嘿嘿······说着起身去了洗手间。
张老板不满的看着他的背影问小伙子:他是跟你一起吧?你们是哪里人啊?
小伙子恭恭敬敬的回答:花儿台九脚沟的,他是我表舅。叫朱满屯,我叫夏守平,是去新市打工的。
卢老板冷哼一声道:你这个表舅不太厚道,你可要小心了。
夏守平憨厚的笑;看你说的,我表舅待我还能有错?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在我们十里八村是第一家盖洋楼的。二位老板,你们公司那么多那么大,帮我找个工作吧,干啥都行,我有力气。
张老板把脸扭向窗外,看得很专注,好像莽莽绿野间忽地冒出许多的花儿一般。
卢老板回答得很干脆:没问题,等一下我把手机号码抄给你,到新市给我打电话。
从那以后,二位老板的话少了。只是买东西吃。卖东西的乘务员每次经过都会和他们打招呼,打一次招呼买上一堆,堆的眼前跟小山似的。
乘客的热情也冷却了,纷纷闭上了双眼。
看来尊贵的钱也无法让人永葆热情。热情也就是那么一热,过去后仍免不了疲惫。
没了趣闻可听,没了热闹可看,守平百无聊赖,那颗心儿就跳下了火车顺着原路奔了回去。
从花儿台车站到栏杆镇是三十六里,坐趴趴车要一个小时。趴趴车就是小面包车,全是私营的,个个都跟站街的女人那样涂抹的花里胡哨的,咋一看就像个彩龟。所以大家都称之为趴趴车。不管趴趴车的色彩是多么的鲜艳闪亮,车上的字牌都是一样的:栏杆,2块。三十六里两块,很便宜!但这个便宜有一个前提:必须要满载,也就是塞满人才行,否则司机是断不会发车的,哪怕你家里死了人也不行,除非你愿意包圆缺额。所以很多时候都是没商量的,没人家里死人,也没有人愿意包圆缺额,他们宁愿等死老死在车上!
从栏杆镇到九脚沟骑自行车要半个小时。因为是矸石路,不平整,不能骑太快,家里死人都不行。否则很有可能会送双丧。
矸石是从煤炭里头挑出来的假冒伪劣品,它有着煤炭的容貌却没有煤炭的内涵。内涵那玩意儿是装不出来的!
从地下掏出来以后,煤进了炉膛成了烟灰,矸石却聚成一堆。烟灰可以不管,矸石堆却不能不管,煤矿开始广而告之:煤矸石好煤矸石妙煤矸石呱呱叫,功能强大,妙用无方,可以垫路,可以铺路,可以修路,可以省钱。五块钱一小拖拉机,十块钱一大卡车,早买早得晚买晚得不买不得………。
广大农民伯伯一直被自己脚下的路困扰着,感觉上还不如愚公先生。人家愚公那是无路可走,俺们这是有路不能走,特别是下过雨,亲乖乖!水汪汪的,一脚踩下去,不加上两只手半边身子是很难让大地敞开怀抱的。妈妈的!那口子都搂不这么紧!农民伯伯厌倦这路就像厌倦他们的土地一样,可他们又无法舍弃。
镇里把煤矿的广告当成文件发给大家,说2翻身之日就在眼前,集资吧!修路吧,别说我没给你们机会哦!
大伙一看,还真便宜,拖拉机拉一方半要五块,大卡车拉五方才十块,小车还要自己装卸大车煤矿包办!好吧来大的。
于是乎,矸石山被大神搬走了。
于是乎农民伯伯脚下干爽了。
但问题是帐不对了:矸石十块钱一大车没错,那运费四十块,装车费二十块,卸车费十块谁付呢?
当然是消费者付,算算都够铺沥青路的了!
帐的问题刚过,路的问题来了,几场雨下的铺好的矸石路又开始山高水深起来。去找铺路的,铺路的说,老少爷们,你们就知足吧!这比以前好多了,现在好歹不用趟稀泥涉混水吧?便宜货吗!哪有天长地久的!大伙想想也是,都长着眼睛呢!挑着走应该是没问题的!
走路可以挑,骑自行车挑起来难度就大了,万一摔死摔伤你想再摔回原样会更加困难!所以,还是骑慢点儿好!
九脚沟属豁丘子行政村。豁丘子言之有物,就在九脚沟西北面。最高处有三十多米,五七十亩大。远远看过去,灰黢黢,白乎乎的,石头愣子扎眼的亮。据说,丘上以前有好多树的,大炼钢铁那会儿还没发掘出煤,便砍来烧了!世上的东西都是这个熊样,毁掉容易制成难。树也不例外,砍掉了再也种不下去了。
西北高,东南低。倒是应了古人的地势观。传说那是因为一个叫做共工的打工仔因为向老板讨薪不成,气愤之下头撞不周山。他本想自杀的,天知道脑袋太硬,脑袋没事,不周山塌了。不周山是撑东南之天的。山塌柱折,地便陷了。
该他走运,那年头没有警察叔叔,否则破坏公物,扰乱公共秩序怎么着也得判他几年。
九脚沟后边是条小河,据说是打圩子筑坝护村的。至于防御什么人,众说纷纭。有说防强盗的,有说防白匪的,还有说防小鬼子的。前三者都已成为历史,小河却清凌凌,蓝莹莹的流淌至今,在两岸杨柳的护送下绕过村东向南注入长河。河水长满,生满了鱼虾,那里是守平的天堂。小时候成天泡在里面,游嬉,摸鱼,捉虾······哪一次不是被母亲提着柳枝儿逼上岸的?
河外围是一片树林,有五六亩大。林子里有枣树,桃树,李树,柿树,杏树,石榴,还有榆杨桑楸,最粗的有一抱粗,最细的也和手臂一样。那片林子里也有守平最美的童年记忆。以前这片林子是和丘上连成一片的。之所以还在,那是因为守平的父亲夏承言的勇猛。据说,为了保护林木不被砍伐,他差点和队长拼命。
守平家是三间砖泥主房、一间泥边房抱成的小院,不大却很干净。是一家三口的乐园。父亲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两头犍子添上草料,然后洒些麦子把家里的十几只大黄鸡喚到跟前。第三仵事是把小院从里到外扫上一遍。母亲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烧水做饭,第二件事是掀开他的被窝命令懒蛋起床。守平不懒,他之所以赖在床上就是想听母亲对父亲抱怨:瞧,你儿子一点也不像你。
父亲会说:哪里不像我,小孩子长身体贪睡正常。
二十岁的孩子也还是孩子!
守平知道,从今天起再也不能像个孩子那样赖床了。爹交待过,出外打工赚钱就得有个出门在外的样子。不能干人家指鼻子戳脊梁骨的事,要手脚勤快。时时记住吃亏是福。娘说:要听表舅的话,不随便给他添麻烦……夏守平觉得自己眼睛热热的。他狠狠的垂下头,生怕别人看到他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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