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冰天里,大巴车缓慢地启动了,人们开始小声地评论斯迪克金子关机,我身后传来了一句评语:“总的来说,我们已故的这位哥们儿是个很怪异的汉子,我现有的词汇,不够解剖他的脾性。”坐在我前面的一位老哥,小胡子还没有全白,像哈密瓜的皮纹,灰白交糅,视觉上很亲切。老哥长叹一声,说:“好人坏人都有一死,但是坏人都是死在冬天里的。”我没有说话,因为这地方的人都是靠规俗活着的,只要对方有胡子,你就是有天大的智慧,也要闭嘴献笑。我曾经和斯迪克金子关机辩论过,这地方的风气是有胡子的人没有热情,有热情的人没有胡子。他曾经说,胡子是时间,热情是贪婪,它们都是一路货。
此刻,我有点忍不住了,说:“这位大哥,得罪了,我嘴上没毛,但是听了你刚才的话,心痒,嘴热,也想说几句。我长这么大,老哥朋友也不少,有学识的君子小人也认识几大卡车,古籍和现在的作家们写的书也啃过几本,就是没有听说过‘坏人都是死在冬天里的’这一说。你老哥是人间大学的奇才呢还是天上学府的神仙?”这位大哥转过身,瞪了我一眼,说:“你是什么人?”我说:“我是有鼻子有耳朵有眼睛的人。”大哥说:“你还小,到了我这个年龄,你再来找我吧。”我说:“到那时候,你在某一个冬天里突然死了,我怎么办?”大哥又一次转过身子,说:“你是谁家的孩子?”我说:“我是人家的孩子。”大哥说:“你问问全车的人,这个魔鬼斯迪克金子关机,这一生说过一句人话吗?他冬天不死难道要在天堂一样的夏天死吗?”我说:“既然他是这样一个恶劣的人,你为什么还要参加他的葬礼呢?”大哥说:“你还小,到了我这个年龄,你就知道了。”我说:“真主保佑,我这一生,永远不要知道你肚子里面那糜烂的尺度。一个生命结束的时候,另一个人应当祈祷他的灵魂,其实这是保佑我们自己。我们自己也基本上不是什么东西,我们的屁股有多脏,我们的心知道,那月亮上面还有斑点呢!”坐在第一排的一位银须长老说话了:“无聊,今天是什么日子,百事以善为先,有你们这样议论亡灵的吗?”我们都蔫了,没人敢说话了。
我总觉得斯迪克金子关机还活在我们中间,这个自慰的情绪开始蛊惑我的判断,我开始怀疑他的死不是正常的真主召唤。尼加提麦斯说:“你不要太神秘了,盲目的怀疑,会让你失去正确的判断。斯迪克金子关机活了七十五岁,够本了,剩下的时间,让我们怀念他的过去吧。如果我们都在一个时间段里死了,或者是糊涂后人间蒸发了,谁怀念谁呢?”我说:“他的死太神秘了,好好的一个人,说死就死了。死亡应该是这样的:感冒了,引起了其他的病了,住院了,又发现了其他一个或多个名牌疾病光顾贵体,请名医开刀了,钱花光了,医生说没治了,抬回去好好照顾吧,想吃什么就给什么,于是亲友哥们儿来探望,做最后的诀别,又拖几天,在一个黄昏闭眼了,于是亲人们号哭。这才叫死亡啊!”尼加提麦斯说:“死神不是我们的哥们儿,他是不打招呼的。”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我开始回忆和斯迪克金子关机有关的那些往事。我十七岁的时候就和斯迪克金子关机是朋友了,吸引我的东西是他的怪异和独特,他的名望和独特的思维方式及语言。他是我的酒师傅,喝酒是他教我的,那时候他还没有金子这个外号,后来国门打开了,他有了一次出国的机会,回来,金子牌照也有了。他最小的兄弟白克力在阿拉木图,当年是和他爹出国的,可以说是被骗走的,那时候好像满城都是替外国人说话的嘴巴,赤裸裸地赞美邻国的生活和月亮,说那边是汽车、别墅、美女的天堂,一个人一个天堂。于是太多的人丢下宅院和家什出国了,那种匆忙和激动虔诚,就像是开拔要去伟大的麦加。在新鲜的异国,逐渐地,他们发现一个词紧跟他们身后,开始影响他们的生活和精神。称移民是对他们客气,巷口街尾酒吧的说法是流民。这时候他们开始昂头看天,发现人家的太阳照样也是一个,低头观察邻居的生活,发现锅也是圆的,吃的也是五谷,不是星星上的食品。而且最可怕的是,要无条件地接受当地政府的各种可怕的派遣和生命屠杀,甚至要背叛养育自己的土地。于是,在异样的时光里,坚守祖国的亲人们编了一首首唱词,在温暖的小屋和油画一样的西域河忆唱,其中较流行的有:可爱的美丽的吉祥的亲人们啊,你们的海滩你们的梦想你们的天堂在哪里?你们像无情的秋叶一样丢弃了我们,如今你们享用的乐园天国又在哪里?
那时候,斯迪克金子关机是主动和阿拉木图的兄弟白克力联系的,于是带着妻子出去了一趟。社会刚刚解冻的那些年,他想也不敢想出国见弟弟的事。一天,街道办事处的主任斯拉姆找他,要他和兄弟联系,现在政府鼓励国外有亲人的公民相互探亲来往。斯迪克金子关机给兄弟带去了好多礼物,并且也携带特产和瓷碗瓷碟过境,在那边卖了好价钱。这是他兄弟给他的建议,说:“这次见面,是我们两人共同的机会,真主让我等到了这一天,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国门打开了,今后钱就是爷爷了,要学会用钱来武装自己。”准备回国时的麻烦是,不允许带大额现金出境,于是弟弟白克力建议他套上两排金牙过境,省事,回去后弄下来可以卖钱。
我们得到斯迪克金子关机过境的消息,我带着几个哥们儿到口岸接他,大家看到他满口的金牙,有的吃惊,有的大笑,在的瞪眼不说话。瞪眼一族潜在的意思是,镶金牙的男人大多是性欲消亡后,有了美女当布娃娃玩的痢疾男人。在迈尔丹包子的餐馆吃饭的时候,尼加提麦斯说:“恭喜你的金牙,男人满嘴黄金灿烂,在这个城里你是第一个,你的嘴巴有福啊!”斯迪克金子关机说:“不是我的金牙,是帮朋友带过来的。”我说:“大哥积德的办法就是多,牙齿的位置也没有空着。”斯迪克金子关机说:“牙齿是好东西,主人怎么用它都不烦,一个男人,要利用好一切器官。”尼加提麦斯说:“这样也好,斯迪克一直没有个像样的外号,这次算是这满嘴的金牙成全了他,我们就叫他斯蒂克金牙吧。”我说:“金牙有点太直接了,叫金子吧,好听。”一周后,大哥把金牙弄下来,卖了,然而这个外号,伴随了斯迪克金子关机一生。
躺在床上,我脑子里还是那个问题,大哥的死是非常神秘的,一个人,怎么能像鸭子鸽子一样说死就没命了呢?在我的肚肚肠肠里,我开始搜索和大哥有过节和仇视他的人。那年他和海米提医生算是破纪录了,城里七岁到七十岁的人们,都记住了他们的大名和那些私密的事件,深仇已经记录在心海里了。海米提医生是我们城里的神医,全体人民都知道他的名字,绝对的“一把刀”,拯救过许多行将灭亡的生命灵魂。一例飘荡角落人间,锅台床上评论床下称奇的病案是:一家工厂的车工沙拉木违规操作,事故中自己的好东西被割落了,领导包好那血淋淋的宝贝,和人一起送到了医院。海米提医生及时抢救,在最有效的时间段里,把沙拉木的宝贝接上了,但长度和硬度就不是从前那玩意儿了。出院前,海米提医生建议他回家用一用,回来讲一下感觉,要做一个特殊病例的重要档案。沙拉木回去哄着老婆用了一次,满脸布满了恐惧,担心那玩意儿没有缝牢,留在里面,那麻烦就大了。于是小心地开始,最后不能控制自己,疯狂地结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沙拉木高兴了,回来向海米提医生说:“海米提哥,非常好呀非常好,伟大地感谢你!如果这东西没了,我娘儿们一样蹲着尿尿,我还是男人吗?自杀我都找不到地方啊!我只是有一个要求,现在的长度只有五公分了,能让它增长几公分吗?”海米提医生说:“难,主要是没有材料,再长了就不科学了,受伤的东西,还是短一点好。”这个案例传到民间后,有的人信,有的认为是一个极好听的段子,认为那宝贝割落了,就不可能缝制,那是肉肉呀,不是裤衩和裙子。那年我也是不太信,在一次婚宴上,问过海米提医生,他严肃地说:“有过这个病例,只是那个叫沙拉木的小伙子野心太大了,后来找过我几次,带了很多钱,要我给他把那东西再搞长一点,这可能吗?到哪儿去找材料?”
后来就发生了大哥和他的战争,我认为错在大哥,我说过,他是嫉妒而变态,就有了那个装订成册的文件。大哥搞了一个十页的材料,把个海米提医生的私密,晒在了全城的旮旯里。那时候我和他吵过,我说:“你有什么权力丑化海米提医生呢?他收红包是患者家属感谢尊敬,技术是人家自己学的,又不是他自己要,碍你什么事?”大哥说:“他收穷人的钱,良心嘴脸不害臊吗?他过着奢靡的生活,不怕末日里真主的惩罚吗?”我说:“那些穷人是你的亲戚吗?”大哥说:“这就是你的幼稚了,只有吃剩饭的人才这样说话。兄弟,请记住,我是在替人道的河流说话,我们都离不开这条河,让它干净地畅流,是一切良心分明的灵魂必须要做的事。活着不敢说话,让嘴像屁股一样看不到阳光,死神靠过来的时候,祈求真主原谅自己的过错,我不和这样的人斗争,我对得起粮食和烤肉好酒吗?我能对得起养育我们的太阳吗?”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把你的那些材料送到公家人的手里呢?”大哥说:“没有那么容易,我要在民间把海米提医生搞臭,一个贪婪的人,医术无论多么高明,如果他没有爱心,他是自豪不起来的。再说了,吃皇粮的有些人,都习惯相互盖屁股,我就这个办法,让他在民间抬不起头来,民众评价他,看我揭露得对不对。我知道好几个穷人的情况,就是因为这个钱迷和人家可怜人要红包,人家把家里的牲口都卖了,有的把院子的一半卖了,我们就空嘴可怜这些人吗?我们把他们隐秘的故事讲给大家听,把他们的命运揭示给人们看,让民众知道,这个海米提医生不是电视上吹捧得那么伟大,这对穷人有好处。有钱的人没有麻烦,没有钱的从麻烦里爬不出来。我一个所谓的混饭吃的知识分子,沉默混日子,不说话,我是人吗?连那些酒瓶子也会诅咒我的。”
大哥给我看过他的材料,写得认真毒辣,评论的语言像毒汁,煽动性很强,列举了海米提医生拥有的财产,把他妻子养宠狗的事也扯了进去,词汇库里一切毒辣的语言都用上了。他把那些材料,散发到了海米提医生居住的社区和街头巷尾。人们迅速议论开了:天哪,一个吃皇粮的医生,怎么有五处别墅和两辆高级轿车和一个出租车公司呢?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呢?海米提医生一帮里的人说:没有钱怎么做医生?医术怎么提高?都是放屁!海米提医生看过材料,准备告斯迪克金子关机的时候,他的朋友们制止了他,说:“你不能上当,你一告,那金子关机的目的就达到了,他要把这事社会化,在法院里让你说清你财产的来路,这一招是很毒的,因为你是人民的医生,你是不能收红包的。”
海米提医生最不能容忍大哥的一点是,大哥把海米提医生的老婆布萨拉也抽了,说那条昂贵的鬼子狗,吃得好,布萨拉带出去的时候,给牙齿套上金牙,狗翘着唇围绕主人骄傲地跑来跑去炫耀金牙,衬托主人的富贵荣华。给狗戴上金牙,就是侮辱社会财富,扰乱民间情绪,在许多人还没有金子的社会里,让狗套着金牙过日子,这家主人在以后的生活里,还能分辨狗食和人食吗?
海米提医生约见了我,我很尊敬他,主要是他的医术,在漫长的二十多年里,他拯救了许多病危的人们。那时候是没有红包的,现在有了,也是人家有钱了,大哥脱裤子检查人家的东西是不对的。海米提医生说:“你那个大哥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哪一天你带过来,我给好好查一下,神经里一定有问题。”我说:“不是神经,而是一切地方都有问题。我这样说吧,要是人家请他喝酒,他是夜莺蝴蝶,要是自己花钱喝酒,眼睛就垃圾了。他的肠子要比正常人的肠子长几百米,大肚子里面都是肠子,里面脏东西多。他的那些材料,你像看一堆垃圾一样看它就行了。狗总是要叫的,驼队照常前行。”我想,难道是这个人下手了吗?
出事那天晚上,大哥是和他的朋友穆明前后一起喝的酒,由头是他给穆明前后翻译了一份他的遗嘱,维译汉,和他要了五百块稿费。穆明前后不干,大哥说:“那你找别人,我不伺候。”穆明前后说:“我们是朋友,是一辈子的朋友。”大哥说:“我们是嘴上的朋友,不是心上的朋友,我要稿费,是精神需要,不是钱的甜蜜。译完了,我请客,等于是我胜利了,我比你行。”前后是穆明的外号,是大哥给起的,意思是后面和前面一样,没有那个宝贝,是一种侮辱性的外号。他们心里斗嘴里斗窝里斗,一生都不是密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