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迪克金子关机又关机了,晚上的酒会就缺他一人。“关机”是他的第二个外号,是哥们儿贴在他身上的另一个标签。退休后,他的规律是上午开机,一个小时左右就关机了,下午永远不开机,怕和酒肉朋友们一起喝酒。主要是他那姿色全无的奶奶老婆茹贤大姐看得紧,老了,什么样的恶言都能骂出口。我们已经有一段时间很难看到老哥奸贼的面容了。到家里去叫,他没了眉毛,疯癫的老婆茹贤大姐,满脸横肉,从门缝里瞪出野猫一样的眼睛,永远一句老话:“我也在找他呢,没有看见!”茹贤大姐的样子,和让人抽走了肾脏的人没有什么两样,满脸仇恨,像世界的末日,让人恶心。有一天,我们喝小酒的时候,我说:“大姐好像变态了,那天我看见她用卖肉的钱给一流浪狗擦鼻子呢,你把她休了算了!人家算了一下,现在是女的多,一个男人分三个女人,这男男女女的事情才能摆平。”斯迪克金子关机说:“老婆老了,老了就跟亲戚一样了,离不开了。”我说:“你思想不解放,南疆石榴花的妹妹一样救心养身养眼的美女你还没有享受到啊!你那太太老婆当着我们的面骂你,你还不够吗?”斯迪克金子关机说:“我今年七十五岁了,能和你五十岁的尕贼比吗?在老婆跟前,我永远没有哲学,哄饱肚子就行了。”
我老婆反对我和斯迪克金子关机混,说和他鬼混喝马尿(她永远不说喝酒),就是折寿,说我是一个怪异的人,不吃洋葱,怕吃醋,朋友年龄上没有对等的,都是走路没有方向的糊涂老贼。这个事我也说不清楚,我的哥们儿都是上了年纪的宝贝,酒喝得少,话多,话多是好事,那里面都是金钱血泪经验,屁股上长知识。我直接收益的方面是,下班回到家里,没进门,先把手机关了。开着手机最大的麻烦是,回到家里吃过饭了,那些老忽悠小忽悠们打手机请喝酒,说是民国时期藏在旱田坡千佛洞地窖里的好酒。结果是清醒的去,回来的时候喝得像个精神病人似的,见了老婆叫小姐,一夜把自己的老婆当小姐折腾了。也有更惨的,喝多了满脑子都是情人的图像,好像自己是躺在酒店的床上,大胆地给情人打电话,对方不方便接,说你打错了,我的电话是“二八二八二二八”。这是维吾尔语的“男人有男人有男人有有”的谐音。对方巧妙地警告我,可我的脑子还是转不过来,一个劲儿地约人家在某一个酒店会面。老婆和我大吵过两次,酒醒了我就不买账,说昨天我什么都不知道,昨天那个人不是我,是我的影子。老婆说要和我离婚,我说:“什么叫结婚离婚,都是玩钱的事,我是用钱把你买来的,你哪里都动不了,你一辈子是照亮我的夜灯。”老婆还是不好哄,一天比一天硬,我就装蔫,只承认喝酒的事,给女孩子打电话的事,就是天山塌下来了,也不能承认。这种时候,男人最大的本事就是会糊弄住老婆。我就发誓说,如果我今后胆敢有第三次做这种让她讨厌的事情,我就自己跳西域河,不活了。老婆不让我说不吉利的话,我就说,我不会选太深的地方,到浅洼的地方蹦跶一下就行了。
后来我就老实了,不敢乱来了,多年的社会经验告诉我,男人不忠,可以让一个本分的老婆放弃原则,盲目地复仇。在这个浑浊的过程中,女人不自觉地肮脏了。家庭破裂不影响延续生命,娃娃们遭受的精神创伤,才是我们一生的悔恨。我遵循的原则是:有贼心还要有贼原则,最好的贼是让人逮不住的贼。就像我们的好贼苏里堂棉花大米,这么多年来醒着梦里都没有干净过,但那老贼还是过得那么红火,没有人知道他的毒肠子里有什么东西。斯迪克金子关机唯一嘴巴里饶人的事就发生在他身上了。他把苏里堂棉花大米的秘密告诉我的时候,我曾为他的沉默感到震惊,他是一个不宽容的人,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变成了斯迪克金子关机了。我无数次问过原因,他不说话,我一张口,他就说农贸市场的马肠子最好吃,咱们喝酒吧。
苏里堂棉花大米最早在口岸做大米生意,外号就大米了,没有外号,你喊一声苏里堂,好几个苏里堂都会笑着扭头。他后来秘密地忽悠客户,把朋友的大批皮棉卖了,跑国外了。那是一笔巨款,朋友追到阿拉木图,他跑俄国了,朋友追到俄国,他跑法国。在那里他做了变脸手术,改名叫阿布拉耶夫,这是百年前定居阿拉木图的维吾尔人常用的地方杂交文化用名,讲究在名字后面加个“耶夫”。后来,他又回到阿拉木图,在那生活了十年,回新疆后,在口岸投资建了几家市场,变成了外国人。只有一人知道他的底细,此人叫瓦哈普通气,是俄语翻译,是民间的探子。他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斯迪克金子关机,斯迪克金子关机满脸恐怖,说:“兄弟,做翻译的人,自古好几个耳朵,这个秘密,你永远要把它尿到塔克拉玛干沙漠里去,鬼也不要讲,这是玩命的事,一旦那个阿布拉耶夫知道了,他会雇人挖我们的眼睛。我刚才什么也没有听见,我是聋子,我是瞎子,我没有看见你,我是傻子,我不认识你。”幸福是什么?是学会糊涂。斯迪克金子关机在肚子里锁住了这个秘密。据说公家的人知道他的这个秘密,看在他投资搞市场的分上,没有扒开他的脸皮。临死,我都没有搞懂斯迪克金子关机的血型。
我今天是破例没有关机,晚上,尼加提麦斯(酒鬼)喝多了,走丢了,我这手机是给他留的。今天聚酒的原因是,尼加提麦斯理发刮脸了,他请客,我们是变着法子馋酒贪杯。话好笑话热闹,大家都喝多了,大家就开始心热嘴脏了。拍屁股走人的时候,有人唱情歌,那是青年时代没有尝到的酸葡萄,和肚里的蛐蛐虫虫一起,挠得他的心痒,只有唱出来,那些虫子们才能闭上眼睛。有人骂街,这是一种无意识,自以为是在歌唱发明了酒的人。有人骂斯迪克金子关机,说越老越贼,死关机,不赏脸。下楼的时候,请客的汉子尼加提麦斯找不见了,我让哥们儿在周围的车马店里找找。他喜欢那样简陋的地方,主要是有洋炉子,烧无烟煤,众人围在铁皮炉周围,讲自己的事,烤起来舒服,温暖可以渗透肉体的各个部位,可以燃烧所有的穴位。更主要的是,他喜欢和车夫们闲聊,听他们说事。但是尼加提麦斯不在车马店里。因为寒冷,我们都撤了,回家哄老婆了。
第二天传来的消息是,尼加提麦斯从雅间出来,上厕所唱歌了,从厕所出来,找不到楼梯了,像疯牛一样转圈圈的时候,一位大肚子厨师,把他引到后堂的副楼梯,把他送出了小楼。尼加提麦斯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转身,面对厨师,艰难地掏出宝贝,准备再唱一首的时候,厨师说:“你要干什么?”尼加提麦斯反应过来了,寒冷中他稍微清醒了,说:“师傅,自己的东西看一下不行吗?”厨师说:“自己的东西你也看吗?这么冷的天,冻坏了怎么办?回家去看吧!”尼加提麦斯说:“我是想看一下它还在不在!”厨师说:“放心,只要你人在,它就丢不了。”尼加提麦斯离开厨师,没有回家,想到了情妇,来到情妇的屋门口,剧烈地敲门。情妇的男人肉斯坦开门了,尼加提麦斯看到肉斯坦,瞪大眼睛喊叫了:“你,驴日的尿尿,心比头还大,敢睡我的情妇!”肉斯坦火了,大步迈过来,一拳打在尼加提麦斯的鼻梁上,接着又给了一脚,尼加提麦斯倒了。肉斯坦准备抬脚踩尼加提麦斯的时候,他的老婆跑出来,抱住了他,说:“肉斯坦,不要犯傻,会出人命的,我不认识这个男人!”尼加提麦斯吃了一拳一脚,顿时清醒了许多,爬起来跑了。
午夜时分,我的手机响了。我从枕头下面摸出温热的诺基亚,打开小手电筒,睡眼蒙眬地瞧了一眼,是斯迪克金子关机的电话。我闭着睡眼听电话,心想:怪事,该来的电话没有来。这老贼怎么这个时间还没有睡呢?突然,手机上传来了撕裂的、凄凉的哭泣声,他的长子穆里克哭着说:“哥,我爸爸死了!”我吃了一惊,睁开了眼睛,眼前出现了斯迪克金子关机倔强、奸猾而又睿智的形象。我说:“兄弟,你在说什么?这是怎么回事?”穆里克哭着说:“爸爸突然死了。”我说:“你等着,我立马就到。”天气还是那样的冷,等了好长时间,一辆黑车停在了我身边。来到斯迪克金子关机家里的时候,没有人哭泣,只有他的四个儿子和他留养的长孙哈里,在客厅一角默默地跪坐,按照千年的习俗,他们把哭声留在了清晨。
吊唁的穆斯林们来安慰的时候,没有哭声是不行的。他的儿子们,脸色苍白,眼神飘移,一一和我握手后,把父亲突然死亡的经过,哭着讲述了一遍。我的注意力在斯迪克金子关机的长孙哈里的身上,他呆呆地坐在地毯上,默默地流泪。因为我知道斯迪克金子关机的近况,这些天,他的老婆带着孙女,到乡下参加一亲戚的婚礼去了,他和哈里一起过,哈里是看护他的伴,他才是最知情的人。他听完我的问话,说:“下午我们是在外面吃的饭,回家天就黑了,我回自家洗澡去了,回来一看,爷爷躺在地毯上不动了。以前,他常这样和我逗着玩,我就拉了他几下,我发现情况不对,就给爸爸打了电话,我们就送医院了。”我问穆里克说:“医生怎么说?”穆里克悲哀地说:“医生说已经没救了。”我说:“没有说是什么病吗?”穆里克说:“没有。”我顿时腿脚都软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找不到说词了。
屋子里静下来了,空气也凝固了,像一个巨大的墓穴,吞吃着所有人的精神锁链。在穆里克的引领下,我走进了斯迪克金子关机的卧室,尸体已经用大白布盖住了,墙上挂着他的画像,是油画家马利克大师为他画的油画。在众多不看好他行为脾性的人群里,大师是他唯一的精神朋友。马利克大师曾讽刺那些背后辱骂斯迪克金子关机的人说:“你们是人中的自在品种,而斯迪克金子关机是意识里的人,意识是永生的资本,他是早生了二百年的人。”我欣赏马利克大师的画,大师抓住了斯迪克金子关机的精神图像,在他的脸部表情里,隐藏着这地方千年来的神话,眼神里舞动着的是对人间的渴望。我走到床头止步时,穆里克明白了我的意思,掀开了盖在父亲尸体上的大白布。斯迪克金子关机安详地躺在床上,前额光亮,眉宇间仍旧暗藏神秘的脉络,我这位说不尽的大哥,就这样永远地休息了。我看着他极为复杂的脸纹,开始冥思,他生前常常祈求真主能赐他一个轻松、瞬间的死亡,说常年卧床不起,麻烦家人,死不了,那才是真正的地狱。按照习俗,斯迪克金子关机的下巴用白布系在头顶上了,我默默地流下了眼泪,我不相信这是真的,这么漫长的生命,一个复杂的灵魂就这样完结了?怎么会就这样突然离开人世呢?回到客厅,跪坐在地毯上,我仍旧不能控制自己,我自问,生命是什么?生命应该是一条非常结实的绳子,这个绳子为什么说断就断了呢?它应该有一个风吹雨淋疲软的过程呀!有一个生命的警告期呀!穆里克说:“已经派车接妈妈了。”我没有说话,但是我的潜意识说话了:这个年龄的老人,要永远相伴在一起,一方丢下一方单独活动,代价不是时间,而是生命。我说:“从现在开始就报丧吧。有人问,就说是脑溢血,你们几个要统一口径,这死因没个说法怎么行呢!”我肚子里面的反感是,儿子们为什么不和医生要个死因说法呢?
葬礼结束了,我们把斯迪克金子关机埋在了最好的公墓里。说好,是因为有水有树,是一个园林似的古墓群,但是墓地非常不好搞,找了几个熟人,把肠子的肠子的肠子也拉出来了,才得到了一块墓地。在墓地的事情上,我必须要给他的灵魂争一口气,让那些诅咒他的活人们,见识一下他精神里的传人。人活着和死了,都离不开土地的支持,不会说话的黄土,亘古养育了会说话的人类,而人类很少买账。根据我自己的说法,我还是比较了解斯迪克金子关机肚子里的肚子,肠子里的肠子的,大哥走后,我认为我们这个地方少了一道风景。很多人唾弃他走过的脚印,但是在我的眼中,斯迪克金子关机是让人在泣声中,认识利益和正道的诡汉,可以窥视墙体里网络世界的魔鬼,对人对事,他见血见肉的抨击,是这个城市里唯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