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苏莱曼的外号叫狗。他从小喜欢养狗,狗是他最好的朋友。喜欢玩狗的孩子朋友多,走到哪里,后面都是一帮小精灵,手里捏着讨好狗的食物,叫着,好不热闹。常常在晚饭的时候,米吉提转悠就领一帮小精灵,在院门前使出吃奶的劲儿喊,叫苏莱曼领着小狗出来玩,苏莱曼的母亲卓然姆就不高兴,说苏莱曼还没有吃晚饭,今天不玩了,给孩子们两把枣,打发他们走人。后来米吉提转悠就不叫他的名字了,有经验了,靠在围墙上“汪汪、汪汪”地叫几声,就能让苏莱曼领着小狗出来,后来汪汪就成了苏莱曼的外号。
养狗和喝酒,是苏莱曼汪汪唯一的两个爱好,从小到大,他也不知道养过多少狗,喝过几吨酒。后来米吉提转悠算过,一个月五斤的话,这二十多年来喝的酒,可以装好几卡车了。米吉提转悠是他最好的酒友,商量正经事儿,他不叫他,酒瘾上来了,一个信息,就可以让他飞到小香港,享受馕坑肉和家乡的大河大曲。他们不喝特曲之类的好酒,只认这个牌子,劲儿大,六十二度,三杯下肚,比睡女人还要舒服。米吉提转悠的特点是,闻到酒就来情绪,嘴巴就来段子,那可是下酒的好东西,酒瓶子干了也不知道。
米吉提转悠的外号是苏莱曼汪汪给起的,那个年代,喝水都困难,更不要说喝酒了,一切的人,不,主要是男人,活的像泥巴一样可怜。馋酒的米吉提转悠就学会了一身忽悠酒的本领:紧张地走进一家饭馆,要是看见认识的汉子们正在喝酒,就紧张地迈过去,向他们行礼问好,随便说一人的名字,说:“我找了几家饭馆都没有找到,你们看到过他吗?”人家说没有,随即有人礼节性地请他入席小憩,他就说:“哎,累了,那就坐一会儿吧!”然后,坐在人家让给他的热椅子上,开始问候那些喝酒的人。紧接着一杯酒就会出现在他的前面,他客气几句,端杯说声“谢谢”,张嘴,闭眼,手是眼睛,酒就进肚了。人家就请他吃大豆,那个时候有大豆下酒,也是有福的一天。米吉提转悠伸手抓大豆的那刹那,毒眼往酒瓶子上一扫,如果瓶子快空了,忽悠完第二杯就走人。不然,比他还奸贼的酒保用最后一杯酒收拾他的话,他就玩儿完,兜里不要说钱,连钱的味道也没有了。这是穷苦年代的喝法,叫“最后一杯酒法”,哥们儿几个凑份子,先吃半个面,要一瓶酒和一盘子大豆,开始一个杯子轮着喝,喝一杯酒只能吃一个大豆,最后一杯酒轮到谁,那人就必须去买酒。一瓶最好,钱少了半瓶,这叫围场子。时间长了,苏莱曼汪汪知道了他的这个骗酒喝的把戏,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
这天中午,他们在小香港会面了。这里是最繁华的综合市场。从前是无边的开阔地,后来各地的流浪人来这里搭棚宿住,时间一长,这里自然就成了市场。刚开始的时候是非常乱的市场,后来,在这里没有找不到的东西,公家把市场放开后,在这里规划建成了这个庞大齐全的市场。鲍里斯黄毛见人就说:“我们的小香港什么都有,鸽子奶人奶也有。”有一次米吉提转悠问他:“黄毛哥,怎么会有鸽子奶呢?鸽子没有乳房啊!”鲍里斯黄毛说:“兄弟,我看你还是嫩,看不见的东西就没有吗?你到处转悠转悠,不要用眼睛,用心看,你就会发现到处都是鸽子奶。”鲍里斯黄毛巧妙地使用“转悠”一词,一石两鸟,咬了他一口。
鲍里斯黄毛是混血儿,聪明,用苏莱曼汪汪的话说,在巷子里,他是吃着各种聪慧母亲的奶水长大的能人,饿了,随便抓住邻居老妈妈的奶子就吃几口,再爬下来跑回去玩。据说,他五岁的时候还吃妈妈的奶和邻居妈妈们的奶,牛一样健壮,不像家里的任何人。在市场东面,在旧小河下游,有一个老水磨,当年是他爷爷建造的,现在还在那里傲立着,像一个在风雨中磨炼成长的世纪老人,仍旧那样威风。水磨已经停用了二十多年了,不是没有水,而是没有人来磨面了。现在城里乡村,到处都是超市小卖部,哪都可以买到鸽子奶一样纯白的面粉了,像女人的乳房一样亲切的面粉。鲍里斯黄毛维修过老水磨,曾经计划在磨坊里开酒吧,但是他父亲制止了他,说:“没有钱,你可以把我卖了,但不能糟蹋磨房,那是爷爷留下的神圣的东西。钱是用纸做的,而这个磨房,是当年爷爷用灵魂造的,我们不能没有灵魂。等我死后,你在那里开妓院也可以。”鲍里斯黄毛挨了一顿骂,疲软了。
当年,水磨下面是宽阔的湿地,是百鸟千虫的乐园,他爷爷在这里种了一片橡树,后来只活了五十四棵,这些绿荫,后来成了鲍里斯黄毛的钱源。他在林子里出租摊位,每月的进项也很可观,于是,他就开始享受钱了,那些俊俏的女人们,也变成艳丽的蝴蝶,开始在他的小世界里飞翔了。一段时间后,他烦了,说这事也就是那么回事,不是一生一世的事儿,不能当饭吃。于是,他就开始喝酒了。他高度评价酒,说:“也不知道是谁发明了这东西,真该给他磕个响头啊!三五天一瓶子酒下肚,感觉顿顿不一样啊!这东西太神奇了,发明这东西的人,在那个时代,一定是个大学问家!”当他开始赌博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走远了,再不回头,那可是永远的深渊了。他回到了小香港,把手机号换了,说要重新做人。他在橡树林里,建了一个古典式的亭子,开始卖酒卖馕坑肉,给自己找事干了,把那些小摊位都压住了,摊主们发牢骚说:“有钱还是厉害,吃喝嫖赌烦了,回来遮我们的亮光了。”
他的心肝朋友穆尼尔哲学家支持他,说:“男人有钱没事干,那是最危险的,你吃不出盐的味道,心和眼睛一起乱。”穆尼尔是自封的哲学家,他有一个著名的理论,流传很广,但骂他的人也很多,说他是私生子的私生子。他的理论是这样:大千世界里,笑话家是最隐晦的人物,死了以后,要立着埋葬,头朝下,双脚朝天,不然,肛门里的坏水会污染土地。那些笑话家们听了,骂得最厉害,说他的祖祖辈辈都是卖屁股的人。
苏莱曼汪汪和他的宝贝黄狗出现在鲍里斯黄毛酒亭的时候,米吉提转悠已经到了。米吉提转悠站起来迎接他,说:“你的黄狗走在你的前面是不对的,人应该在前面。”苏莱曼汪汪说:“当狗和人是朋友了以后,狗就会忘记自己是狗了。米吉提转悠说:“经典,是不是这几天一直在和穆尼尔哲学家喝酒?”苏莱曼汪汪刚要回答他,鲍里斯黄毛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说:“欢迎,兄弟,看来今天是嗓子痒痒了!”苏莱曼汪汪笑了,说:“我的黄毛哥,不是嗓子,是心,心啊,在有心的地方,那嗓子是什么!”鲍里斯黄毛说:“你比我聪明,兄弟,所以我回来了,还是祖上留下的这片绿荫伟大。”
鲍里斯黄毛把他们请到了一号桌子,这是他最好的位置。米吉提转悠说:“肉我已经要好了,一人三斤,够吗?”苏莱曼汪汪说:“够了,咱们吃肉喝酒,黄狗啃骨头,人狗都高兴。”黄狗听着高兴了,昂起头,开始摇尾巴了。黄狗有德国血统,个儿大,耳朵大,挺挺的,很威风。鲍里斯黄毛说:“今天我请客,我亲自给你们做馕坑肉,刚才米吉提转悠说你要来,我就通知了穆尼尔哲学家,咱们几个人高兴一天吧。”苏莱曼汪汪说:“好,肉还是以前的吃法,把骨头剔出来,让黄狗享用。”鲍里斯黄毛说:“我知道,你的狗是贵族狗,比我们吃得还好。”米吉提转悠说:“好狗遇上了好人,那是好狗的运气了。”“不是,永远没有运气!”说着,穆尼尔哲学家走上了亭子。大家握过手后,穆尼尔哲学家坐在了苏莱曼汪汪的身边,说:“我是说,狗永远没有运气,运气只属于人。”
鲍里斯黄毛去准备馕坑肉了。这是他爸爸卡斯木教给他的技术。一年的时间里,城里许多地方的师傅都偷学了这种做法,生意都很红火。传统的做法是烤全羊,有吊羊肉,没有馕坑肉一说,这是鲍里斯黄毛的爸爸卡斯木的专利。把一斤、二斤、三五斤一块儿的羊肉整理好,盐放重一点,贴在火热的馕坑里,焖半个小时,扒下来切块,再过盐水,配好洋葱上桌,色香味俱全,几块肉咬下去,几杯酒跟进,人顿时就可以飘起来,神仙一样的感觉。
鲍里斯黄毛的馕坑肉上来了,清香的味道飘过来的时候,苏莱曼的黄狗已经在那个木盘子里,啃上了热乎乎的骨头。米吉提转悠说:“我们还没有尝上,黄狗已经啃上了。”穆尼尔哲学家说:“所以它是狗,狗的祖先是狼,它们最早下山依附人类,是冲着我们的热骨头来的,这是它的本性。为了适应生存环境,它们学会了向人摇尾巴,但是它们本性不变。”苏莱曼汪汪说:“高!我敬你一杯!”四个人坐好,四大杯酒下肚,又开了一瓶。鲍里斯黄毛说:“太猛了,咱们说一会儿话,最后还有一只烤雪鸡。”穆尼尔哲学家说:“这一大盘肉还没有吃完,咱们的贪欲就瞄上了可怜的雪鸡。”米吉提转悠说:“所以说男人坏嘛。”穆尼尔哲学家说:“不是这么会事儿,现如今我们掉进了贪婪的海子里了,这是根源。问题出在我们的两只眼睛上,本来,一个脑袋一只眼睛就够了,多了一只眼睛,人的欲望就膨胀了。”
米吉提转悠说:“你这样说没有什么意思,一个脑袋两只眼睛、一张嘴、一个鼻子、两只耳朵是真主给的,谁能改变这一切呢?”鲍里斯黄毛说:“还有眉毛,这很重要,没有眉毛,姑娘们就不喜欢我们了。”苏莱曼汪汪说:“黄毛哥,你还想着那些小雀雀呀!”鲍里斯黄毛说:“怎么不想呢?就是留下一只眼睛也要想啊!”米吉提转悠说:“如果一人一只眼睛,那会安哪里呢?”鲍里斯黄毛说:“鼻梁上放。”穆尼尔哲学家说:“不妥,放额中央,左右都能兼顾。”苏莱曼汪汪说:“那个位置也不是太理想,我想,放在下巴的位置上比较合适。”穆尼尔哲学家说:“不好,影响吃饭。再说了,看天怎么看?昂着头看吗?”鲍里斯黄毛说:“说心里话,一个人一只眼睛是够了,但是我们已经习惯了两只眼睛,这就很难办,再说了,这不是我们要考虑的事情。”穆尼尔哲学家说:“我们要考虑这个问题,我们必须要面对现实,现如今我们的麻烦就是眼睛的问题。”
米吉提转悠突然说:“不好,苏莱曼,你的狗怎么躺那里不动了?”“什么?”苏莱曼“轰”的一声站起来了,走下亭子,来到黄狗前,把手放在狗的鼻子上,感觉狗的呼吸。几个人从亭子上下来,围在狗的身边,一会儿看狗,一会儿看鲍里斯黄毛,都不做声。苏莱曼汪汪蔫了,说:“没气了。”大家都“啊”了一声,没有说话。鲍里斯黄毛说:“你这狗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苏莱曼汪汪盯着鲍里斯黄毛的眼睛,说:“是不是刚才那些骨头吃坏了?”鲍里斯黄毛说:“怎么会呢?人吃了肉都没有事啊!”米吉提转悠说:“快送牲口医院吧!”苏莱曼汪汪说:“已经没气了。”说着,他抱起狗,哭了,没有声音,只见泪水流进了嘴里。穆尼尔哲学家说:“哥们儿,狗又不是你的什么人,哭什么?大家都这么幸福,你这不是扫兴吗?”米吉提转悠说:“这狗是他的好朋友,和他在一起十多年了。”苏莱曼汪汪看着狗,呆呆地说:“一定是吃坏了。”鲍里斯黄毛说:“那就送牲口医院做医学鉴定吧!”苏莱曼汪汪说:“算了,死都死了,再给它一刀,把肚肚肠肠弄出来,太残酷了。”鲍里斯黄毛说:“那就上亭子再喝两杯吧,咱们以示哀悼。”
大家耷拉着头上亭子了,穆尼尔哲学家在心里咕噜了一句:“不就是一条狗吗?人死了也不见得他这么悲痛。”苏莱曼汪汪的脸像赌徒的脸一样难看了,他要了一茶杯酒,昂起头喝糖水似的喝完,“咚”的一声把杯子撂到桌子上,说:“这也是命吗?这么好的狗,十五年前,这是我用两匹马换来的黄狗,三次救过我的命,冬天喝酒醉倒在马路边的时候,咬我的手,弄醒了我,不然,我早冻死了!真主啊,这死亡比上公共车还要快呀。”穆尼尔哲学家默默地说:“原来这样,救过这哥们儿的命啊!误会了,那么,有的时候狗比人还要好吗?这样吧,哥们儿,苏莱曼的确不幸,咱们为他的狗能入天堂儿祈祷吧!”说完,他带头举起了手。大家祈祷完后,米吉提转悠说:“狗是不讲究死后的事情的吧?就我们人事多。”穆尼尔哲学家说:“错了,有生命的东西都是有灵魂的,有灵魂就计较一切,咱们不要再喝了,找个地方把狗埋了,回家节哀吧。”米吉提转悠说:“要是别人的狗,还可以卖钱呢。”苏莱曼汪汪说:“不急,我死以后,你拿去卖钱吧。”米吉提转悠说:“死人没人要啊,狗皮是值钱的东西。”鲍里斯黄毛说:“兄弟,你还是嫩啊,人的内脏比狗皮还值钱啊,肾脏什么的,都是钱啊!”苏莱曼汪汪说:“我同意了,我死后,什么值钱你就卖什么吧,人死了谁知道呢,灵魂又不会说话。”穆尼尔哲学家说:“灵魂存在,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