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落雨的日子，有个人把自已悬吊在了荒坡的那棵孤树上。
他是在落日滑下山，等到夜幕完全降临以后，才把绳子拴上高高的树枝的，树底下有一块突出的岩石，正好帮助他拴上那根绳子，那是根棕绳，年代很久远了，可能怕断，他还带了一根麻绳，其实一根足够了。
在孤树的周围，有他踩过的磨道一样的足印，重重叠叠着，树下扔满了烟蒂，黄白一片。这是他早就选好的一个地方，绕树的圆周运动让他着迷，这圆周上的任何一个点都是起点和终点的重合。
最先发现他吊在树上的，是距孤树最近的楼院的一员。
蓝宅的痴儿小湖发现这个吊着的人后，悄悄溜了出去，好象听到了上帝的召唤一样，直奔孤树而去。那个脚尖离地的人耷拉着脑袋，在月光下俯视着他，笑得凄清而又幽深，傻儿小湖喜欢这个剪影一样的人，和这种离地的悬吊样子，就捡起了地上的另一根绳。
人们后来说，那根绳子是专为小湖准备的。
他们是两个被忽略和遗忘的人。
第一个看见他们的人，是乱营乡潘家园子的果农潘老六。老六在朋友家里多喝了几盅，下半夜抄近路回潘家园子窝棚，鬼使神差地到了孤树跟前，就看见了两个象蝙蝠一样挂在树上的人。在万籁俱静的下夜，潘老六撕心裂胆的恐怖嚎叫，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傻儿蓝小湖的小小遗体，在事发的第二天就被送进憩园的火葬场。化妆师在他进入焚尸炉之前，简单地为他化了一下妆。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始终笑对人世，凡是见过他的人都只记得他傻笑的样子，谁也想不起他可曾有过愁眉苦脸不高兴的时候。他的巨大脑袋和瘦小的身子躺在玻璃棺里，面色红润，笑容灿烂，看样子不象是死人，倒象是一个刚降生人世的圣婴。
也许他早就知道自已只有十六岁的阳寿，特意选择了这种有趣的告别人世的方式。
跟他告别的人除了蓝叔黎姨，长辈只来了谢大年，再就是兆里赛布，灵兰和我。灵兰哭得很悲切，她把小湖的死归咎于自已的大意，她和黎姨，蓝叔一样，都以为小湖在自已的卧室里睡觉呢。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偷偷跑出宅院，所以蓝叔黎姨并没有责怪她。对小湖的死他们早有思想准备。这是冥冥中的宿命，他的大限已到难免一死。面对傻儿最后的灿烂笑容，他们的悲伤好象得到了宽慰。
当笑着的小湖被送进熊熊的炉火之中后，他们如释重负地长长出了一口气。
“我养了他十六年，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对得起他了！”
蓝叔在离开殡仪馆时，这样叹息着说。然后和黎姨相搀着走下台阶，两个同床异梦的人互相说着宽慰的话，接着钻进卧车，扬长而去。
我和兆里赛布，还有灵兰留下等待骨灰出炉。傻儿死后仍然十分荣华富贵，他的骨灰盒是镶银的，是殡仪馆最好的一种。骨灰墓也是夕照山公墓最豪华的，带护栏的墓基和墓碑是汉白玉的，造价在两万元以上，蓝叔黎姨都是好面子的人，死人的排场是必须要讲的。
康家是乱营街上的老户。在乱营街没有形成以前，康家是乱营乡的蔬菜专业户。由于是老户，对死者的丧葬仍然沿用本地古老的方式，葬礼要比傻儿小湖的隆重而且热闹。
死者邹奋生被装殓在一具肜红的棺材里，这个生前没有笑过的人死后才笑，他躺在棺材里笑容和傻儿小湖的笑容一样灿烂。也许他是厌倦了这混浊的人世，最后感到了解脱的快乐，他的遗容远比活着时生动明朗。
大红棺材摆置在康家院子的西侧院墙下面，临时搭起的灵堂里香烟缭绕，坛架上摆着供品和纸钱，两边的纸幡上写着“渺渺茫茫”，“遥遥迢迢”，“大梦长眠何日醒”，“行程既往几时休”这类的字样。康家为这个自愿入赘的女婿做了三天道场，从几百里地外的吉良镇请来三个道士和一个鼓乐班子。鼓乐班子奏出的奇怪音乐，和奇装异服的道士，吸引了乱营街的许多人前去看热闹。有传闻说死者邹奋生是笑死的，他们想来看个究竟。
我心虚地挤在围观的人群中，想看看丧夫的康彩凤什么样子。
康彩凤背朝着人群，坐在棺材前面的长凳上，陪她守灵的人，是陈大娥、孟香和店里的几个小姐。一个生前最痛恨卖淫嫖娼的人，死后却只有组织卖淫的妻子和几个卖淫女为他守灵，这真是邹奋生孤独愤怒的一生最无可奈何，最可悲的事。
我看不到康彩凤的脸，却可以清楚地看到坛架上的遗照。孤鬼游魂在镜框里用他的蛇眼死死盯着我，目光象闪电一样锋利，令我心里一阵阵发毛。
出殡的这天刮着强劲的西北风，乱营街街巷上黄尘滚滚，落叶萧萧，八条壮汉用粗绳抬杠把钉死的棺材从院子抬向胡同口，运送棺木的汽车等在街上，康家的亲朋邻里和附近菜农装满一辆大轿车。康彩凤全身素服，面色苍白，尖利地嚎哭着，五官错位，披头散发的样子非常憔悴难看，被几个女人搀扶着拥进车子。送葬队伍出发的时候，一个人站在棺材旁边，张开双臂向空中抛撒纸钱，黄色的纸钱象千万只蝴蝶一样在风中乱飞乱舞。
望着送葬队伍向东山方向渐渐远去，我问准备了行头物事将去串街走巷的倪天锡，“倪师傅，你说的晦气将去什么意思？晦气，是不是现在送走的这个人？”
倪瞎子高深莫测地一笑，仰着脸，说，“天机不可泄露！世事纷繁，难以预料，自已去斟酌吧！我又不是神仙，怎能知道人事兴替？我不过随便说说，随便说说！”
装神弄鬼的倪瞎子其实非常希望人们把他视作神仙，他的打扮也是半人半仙，象个游方的行者僧人，对襟皂衣，穿宽大的皂裤，扎着绑腿，脚穿一双厚底的牛鼻鞋，长发披肩，蓄着五绺长胡须，发须在风中飘着，一付道风仙骨的样子。他的鼻子和耳朵象狗一样灵敏，十号院住进这样一个不人不鬼的人，让我心里很不受用。他的空洞眼眶好象世事洞明，什么事都瞒不过他，包括我和康彩凤的苟合之事，我怀疑他也心知肚明，所以问完他后，我心里一阵发怵。
倪瞎子朝着我似笑非笑，髯发在风中抖着，衣裾也飘着，好象随时可以腾云驾雾而去一样。
我心里就更虚了。倪瞎子干笑两声，在我肩头上拍一把，唱了起来：
梁山上一百单八将
领兵为王的是宋江
维人是不说吃穿上
重要的是心好义长
马武姚期的双救驾
汉刘秀坐天下哩
个家的主意个家拿
谁给你说实话哩
倪瞎子会唱秦腔、新疆曲子戏、宁青甘花儿，出口就唱，都是老腔老调。
看瞎子走远了，我就问陈大娥，邹奋生吊颈的那天，是不是知道我进了康彩凤的美容美发店？是不是知道我把她带到了我的小耳房？陈大娥说，“那天不是个雨天嘛，你不是在山坡上亲眼看见他了吗？”
我说是的，我是亲眼看见他在坡上孤树下转来转去。
陈大娥说，“就是嘛，他又没有长翅膀，能立马飞到街子上来？他怎么会知道你们在一起？豹子你是不是心虚害怕了？怕死鬼半夜来缠你！”
我说，“我怕他做什么？我又没有做什么亏心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