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才能入睡？一夜里辗转反侧了不知道多少回。心里渐渐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原本很踏实的心也变得不安定起来，好像产生了许多疑惑。以为很肯定的事其实根本都是虚无缥缈的。
早上起来有些头痛，喉咙里也像火烧似的。看着屋子里人多乱糟糟的，还是指了让夏嬷嬷和秦桑服侍着梳洗了、换衣裳，别的人都摒退去了。那两个服侍的人明明看到柳夭面色欠佳，但是谁都不肯多嘴。柳夭自然也不会自找没趣地去和奴才们诉苦。这园子里其实除了允祥之外其他没有能让她留恋的人。
觉得自己像是感冒了，不愿意劳烦别人，怕人说自己小题大做，便只要了滚滚的热水来喝。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已经有了进了外面屋子。心里希望是允祥，但是感觉上又不是。凝神细听着，有个老嬷嬷的声音极恭敬地问道，“姑娘在么？王爷让奴婢送东西来。”
夏嬷嬷挑了帘子起来，一个长得慈眼善目的嬷嬷和夏嬷嬷年纪差不多大，满脸的笑模样，收拾得干净利落，手里捧着一卷什么东西，身后还跟着的小丫头，捧着一个楠木盒子。进了屋子一起眉开眼笑地给柳夭行了礼，便把东西都堆在炕桌上回道，“王爷让奴才们给姑娘送些笔、墨、纸、砚来，说是姑娘闲着的时候写写字解闷儿。”说着便把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指给柳夭看。
那嬷嬷原本抱着的一卷东西打开一看是宣纸。那楠木盒子里装着的几支斑竹杆的羊豪，还有象牙管狼豪，上面都有雕刻极精美的缠枝花卉。还有一方紫石风字砚，一壶松烟，并一盒子名花十友墨，还有一个玛瑙水丞，两个白玉石榴镇纸都有了。一样一样铺开，几乎要把炕桌都占满了，让柳夭顿感目迷五色。心里有些诧异，也有些惊喜，不知道允祥是怎么知道她爱书法的？忽然一大早地叫送了这些东西来。
那嬷嬷又捧上一个小木盒子小心翼翼交给柳夭，笑道，“这个是爷让单独交给姑娘的，说是姑娘一看便知道了。”
柳夭接了来打开一看，是一卷已经发黄的丝绢，好像上面还有字迹。拈起来展开一瞧，上面写的全是诗。可是好多字又都不认得，她本来就不大通繁体字的。心里默念着，“拟古，青松劲挺姿，凌霄耻屈盘……”听起来有些熟，可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当着这些人的面儿又不大好问，便决定先收下然后慢慢再细想。
那个嬷嬷和丫头领了赏去了。柳夭兴趣勃勃地赏玩这些东西。她倒是以前自己也把练书法当作兴趣，只是工作不忙的时候或是其它有时间的空档儿才写着玩玩，一次坚持不了一个小时，写不了一百个字就觉得累了。这些事不记得和允祥说过，不知道允祥如何会投其所好地送了这些东西来。
反正这个时候也闲着无事，不如就试一试。命人将纸裁开了，垫上厚毡垫铺好，随手取了一支羊豪在砚内蘸墨告笔，在纸上写了一首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刚写完忽听“扑哧”一笑，抬头一看是秦桑，一直立在炕边认真瞧着。那眼神里竟是有些不屑。看柳夭抬头看她，忙收了笑，假做无意。柳夭再看看自己写的字，自己认为也不至于让人嘲笑，不管怎么说也是有几年底子的。抬头盯着秦桑直接问道，“你笑什么？说给我听听。”
秦桑红了脸低头不语，还未等柳夭再问，外面传来脚步声，丫头的声音传进来，“王爷来了。”说着帘子便挑起来，允祥一身吉服地已经进来了。看样子好像马上要去圆明园，只是赶早过来一趟而已。气色不太好，但是精神尚足。想起昨夜的事，柳夭心里跳得有些厉害，甚至都不太敢直视允祥。
“我进园子去见皇上，晚些时回来。怕你闷，送这些东西来给你消遣。”允祥已经看到了炕桌上铺陈的，径直走过来，似乎并未注意到柳夭的表情。走近了直盯着她写的字瞧。短短四句诗，可是他看了好半天。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时候一长显得有些尴尬。柳夭觉得奇怪，仔细看允祥的表情，他的样子好像是难以置信，而让她心里闪过一丝不安的是，他分明和刚才的秦桑有着一样的表情，虽然很快就一晃而过，但是她看得清楚。渐渐地他蹙了眉，似乎是有些失落的样子。不明白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自己再仔细一瞧，原来她写的那四句诗里有几个是简体字，因为繁体字的写法她忘记了。可是若单就因为这个允祥的表情也不至于这么严肃。
过了半晌，允祥抬起头来，把目光从纸上移到了柳夭脸上。笑得有些不自然，柔声道，“她们都在福晋屋子里。你若是愿意便去和她们玩一玩。若是不愿意就只管在这儿等我回来。”说罢便出去了。
看着允祥消失的背影，柳夭心里的那种不安的感觉更加深了。莫明其妙地觉得允祥目中有些寒意，让她身上冷冷的。虽然还是温言软语的样子，但再也不是前些日子那个允祥了。
一点心绪也没有了，命人把这笔、墨、纸、砚都收了。刚把东西收了，便有绮春室里兆佳氏派来的丫头，说福晋请姑娘过去玩一会儿，别一个人闷着。原本没心情，不想去，可是又觉得兆佳氏一片盛情难却，便带了两个丫头去了。
踏雪而来，绮春室的院子里积雪并未完全扫开，只僻了一条路直通上房，其余处皆是银白一片，一点被人踏过的痕迹都没有。趁着这白雪，那屋子的朱红彩绘更明艳异常。走到屋子门口便听到里面莺声燕语的喧闹声儿，好像有好些个人似的。刚有些迟疑，里面出来两个丫头，一看雪诺便笑道，“姑娘来了，福晋正让奴婢们出来瞧一瞧，迎着姑娘呢。”说着便打起帘子，一边向里面报于兆佳氏。柳夭不容再退缩便进了屋子里面。
等柳夭进来，屋子里一下子便安静了。她也同时发现，这屋子里不下十数个人，桃花柳绿、衣香鬓影，簪环玉佩作响，只是不闻说话声儿。几个人正围着一张极大的圆桌，手里拿着笔，不知正在那大红洒金的纸上写着什么，此刻也停下来都看着她。而另一些人也有的正坐着闲聊，有的正在屋子里四处踱着，这时都站着瞧着她。这些人的目光有羡有妒，有惊讶、有叹息、有考量、有琢磨，也有冷眼旁观和目中无人。
柳夭挨个儿地看过去，就是没见兆佳氏。至于这些都是什么人，也暗自猜测到了。先索性大大方方地由着丫头们服侍着把外面穿的一件碧蓝缎面披风解了，露出里面莹白色的衣裳和冰蓝的银狐出锋坎肩儿来，在济济一堂的红香绿玉中格显得格外清淡。
这时兆佳氏从里面出来，一眼看到柳夭，先笑道，“妹妹来了？”说着已经走到柳夭面前，拉了手走到里面，环视一屋子的人向柳夭笑道，“乌苏氏昨儿夜里生了个小格格，王爷喜欢得什么似的。除了她还有喜塔腊氏四个月的身子了也动了胎气将养着呢。其余的侧福晋、庶福晋和格格们，只有萨哈拉察氏不爱凑这个热闹，就全都在这儿了。今儿请你来，也想让你和她们见一见，往后好好相处。”
虽然猜得不错，但是柳夭显然没预料到，怡亲王府里有这么多福晋和格格，一下子有些眼花缭乱的。兆佳氏显然是看出柳夭的不自在，便吩咐道，“你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别都盯着这妹妹瞧。”这时屋子里的气氛才一下子放松了。
兆佳氏领着柳夭走到圆桌边，看着一个身材微丰、肌肤润泽的穿红贵妇，正提着一管狼毫写小篆，笔画粗细一致、圆起圆收，笔力柔婉灵动，不是狂放乖张的结构却格外得端庄。柳夭不禁仔细多看了一会儿，想不到这女子看起来并无什么出众之处却有这样的书法功力。兆佳氏拉着柳夭笑道，“这是侧福晋富察氏。”说着又看了看她写的字指点了一二处，放低了声音吩咐道，“也写些行书的，不知道爷最爱米南宫么？”看起来是十分亲密的样子。
再下来一个挨着富察氏不远的是个双十年纪的着绿女子，也正提着一管羊豪在写什么，果然就是行书。兆佳氏先向柳夭笑道，“这是舒穆禄格格。”柳夭觉得这女子看着有些熟，身姿又十分地窈窕，直如一枝春风中的垂柳一般。兆佳氏忽然笑道，“舒穆禄格格和妹妹长得倒有一、二分相似呢。”柳夭这才恍然，怪不得觉得舒穆禄氏有些眼熟。兆佳氏瞧了舒穆禄氏写的字，笑道，“虽是积古字，倒也仿得有几分像了。”
就这么走走停停，一屋子里全看下来，这十数人不是侧福晋、庶福晋便是格格。年纪也相差迥异，有和兆佳氏相仿佛的，也有和柳夭差不多的。只是柳夭在一旁留心察访，竟是无一人不能书，无一人不擅书。那大圆桌边你方唱罢我登场，人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一面。这下柳夭才隐约明白了为什么早上自己一写了字秦桑看到了会忍不住笑出声儿来。原来自己那三、五年的功力和所积的领悟确实是欠缺的太多了。可是再想一想早上允祥那样复杂的眼神，他真的是因为这个么？想不到允祥竟这么爱擅书的女子，好像记起来允祥的书法也是极有造诣的，大抵也就是因为如此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还是有些涩涩的。难道允祥真的会因为她写的字不济就会心生别念吗？
柳夭正暗自思索，忽然听到一个高亢的女子声音娇笑道，“福晋，爷最爱擅书的女子，所以舒穆禄妹妹最得爷的宠。这新来的妹妹还没进门儿就把爷的魂儿都勾了去，想必是比舒穆禄妹妹更擅书了。请福晋让这新来妹妹也赏个面子，多教教我等这些不成气的。”声音一出才看到一个高髻而身姿绰约的女子穿着紫色衣裳，头上金流苏耀人眼目从窗边的椅子上起身穿堂而过已经走到了近前。她竟和柳夭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一双娥眉，听她说话的样子想必也是很宠的，不然不会这么嚣张。
柳夭看了兆佳氏一眼。兆佳氏向那女子笑道，“偏是你事多，新妹妹身子荏弱，前些日子生病才好些。和你们又是初见，哪里有这样去迫着人的？往后日子久了，自然有见着的时候，现在急什么？”柳夭慢慢才想起来，这是庶福晋石佳氏。心里暗自感激兆佳氏帮自己解了围，但是原本的疑云重重更是在心里漫延开来。
绮春室里的场面让柳夭分外地不适应，偏生兆佳氏又对她格外关照把她带在身边形影不离，这让柳夭更觉不自在。好不容易找了个借口说是身子不舒服辞了出来，兆佳氏知她原本孱弱，倒也不强留。柳夭一个人出了绮春室方觉得透过这口气来，心里轻松了许多。
外面天气仍是阴云密布，说不准什么时候又要下起雪来。地上积雪已经很厚，园子里更是处处银装素裹，倒让人觉得饶有趣味。柳夭摆脱了刚才的束服，也忘记了天冷，更不管路滑，只管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不知往何处走去。
这湖心岛原本没有那么大，她自己又很少一个人出来，此时心性忽至，便顺着吊桥向岸上走去。园子里的亭台轩榭她在静慕山馆的太湖石假山上早就看过多次了，但是却从未真正去游览过。
下桥登岸才刚走了几步，忽听一缕若有若无的笛声传来。四顾一望，处处是茫茫一片银白，真有些不辨东西。更何况她对这园子里的各处原本就不熟悉。好在笛声虽若隐若现却并未断绝，于是顺着那清亮的声音遁声而去，竟发现是从一片树丛中传来的。那一片茂密的参天大树此时都只剩干枝，但是枝上也缀满了琼脂玉屑。这更引起了柳夭的好奇，于是也不顾有没有路，便顺着笛声进了树林中去。
有笛声引导，走了几步便觉得前面豁然开朗，竟露出一片小巧精致的院落来。一带粉墙灰瓦，别有意趣，在这大雪中尤其像是世外桃源。柳夭觉得自己像是那寻找桃花源的渔人一般，便向着那院落去了。
走近一瞧，院子外面门楣上写着三个大字“芝香圃”。院门半开半闭，正好可以看到里面情景。于是索性真的像是踏雪寻梅一般随性所至，轻轻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咦，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哪想到刚进了院子便听到有人质问。接着便看到迎面走来一个紫衣侍女，有些不客气地瞧着她。
这时笛声已经停止了，柳夭一打量这院子里除了这紫衣侍女又没有别人，一时还真不知如何应答。看样子这紫衣侍女便要请她出去。正心里不知所措时，忽然又听那房舍里有个声音传来，“不得无礼，请姑娘进来。”这声音持重而柔缓，听到耳朵里那么亲切。脑子里灵光一现，立刻猜出便是刚才吹笛的人。也亏得有这一声吩咐，那紫衣侍女便立刻恭敬地带着柳夭进屋子里去了。
这屋子里的情景倒是柳夭万万没有想到的。紫衣侍女引她进去后便退了出来。屋子里温暖如春，陈设得倒也质朴无华，只是处处精致，并不显粗鄙。没想到的是这屋子的主人，是个双十年纪的女子，正坐在一张紫檀椅子里瞧着柳夭。这女子容貌甚是美丽，但是妆扮却奇怪。一头乌黑油亮的好发梳成一只圆髻，并无任何首饰，身上一件银灰衣裳却不像是旗装的样子，更是素得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想象。
这是什么人呢？柳夭心里不解。若说是允祥的什么女眷，她刚才不是全见到了？偏又是这样打扮，更让人觉得难以猜测。可是，不然又为什么住在这交晖园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