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悦君是三天前走的，走前刚拿到补发的四个月的工资。去广州后，他联系到了周颖。周颖的哥哥开了一家洗浴中心，而不是酒店，周颖在那儿当总经理。余悦君去看了看，看到许多衣着暴露的女人。周颖说，愿意的话，可以留下来帮忙，等业务熟悉了，让他做大堂经理。余悦君说，他可能不适合管理工作，婉言谢绝了。
余悦君在一个大杂院里租了间十平方米的小平房，置下锅碗瓢盆，又买了个寻呼机，安顿下来。然后买回一堆报纸，照着上面的招聘消息投简历。二十多天过去，投出去的简历有几十份，却大都是泥牛入海。零星有几家回应的，面试之后也没了下文。他说他是本科毕业，手头却只有一个自考的专科证书——他的本科证要到10月才下来——人家当然不买账。
那段日子很不好过。一个人闷在黑黢黢的小屋子里，形影相吊。有时到大街上游荡，看那喧嚣的人流，听那些南腔北调，也还是觉得栖栖遑遑，像个流浪狗一样。带出的一叠纸币，眼看着一天天地瘦了下去；难道要回去，像四年前出走那样，灰溜溜回去写检查？
余悦君把卖大葱时练就的心理素质表现了出来，学着别人的模样，手写了一个“家教”的纸牌，去马路天桥上连举了两天。居然找到了俩活儿：给两个五年级孩子指导作文，教一个韩国人说汉语。这下，他心里踏实了不少，至少能糊口度日了。
家教上岗没几天，又收到一家报纸的面试通知。依稀记得，这家招聘采编人员的报纸要求本科以上学历，还要三年以上媒体经验云云；而他什么都没有，当初投那份简历也不过是漫无目的的乱撞而已。
去还是不去？余悦君看着寻呼机上的那行滚动的黑字有些犹豫：白跑一趟又一趟，没头苍蝇似的窜来窜去，真是烦透了；这回还和他的家教时间冲突，一个小时可是十五块呢。再想想，报社还是一个没见识过的地方，“不妨去看看，权当参观”。
那报社在一座十多层高的大楼里。余悦君和另外四五个来应聘的年轻人，挤在一间小会议室内等着。然后被一个一个叫出来，叫到斜对过一个大些的会议室里面试。
余悦君是最后一个被叫到的。桌子对面坐着一男一女两个考官：男的被称为“李总”，说是报社的副总编辑，40来岁，胖乎乎笑眯眯的，鼻子上架一副黑边眼镜；女的30多岁，偏瘦，眼睛细细的，挺严肃，说是人事部门的宋主任。
李总捏着那张贴了余悦君寸照的表格发问：“你当过四年老师？”
“是。”
“噢，你是自考的，难怪。”李总说，“当老师是铁饭碗，你怎么不干了呢？我们这个‘碗’可是瓷做的，不结实啊，随时‘啪’地就碎了，没了！”
余悦君笑笑，含糊回道：“铁家伙生锈，容易烂掉；再说天天忍受那一股子铁锈味，为什么不能换换？”
李总“嗯”了一声，点点头，没再追问。但随之就摇头：“你这个条件，应聘我们的记者是不够格的，我们这儿要求是本科以上，还都要正牌大学的呢。”
余悦君的心情就咕嘟嘟地往下沉，早料到的事情，却还是要来，不是自取其辱？
“如果让你当接线员，你愿意来吗？”宋主任问他，“就是每天在平台上接热线电话，待遇低点，一个月也就一千五百块钱。”
接线员，接电话，余悦君想到了声音嗲嗲的寻呼小姐。接电话的好像都是这种嗲嗲的小姐，小姐当然是女性，而他是个大男人啊！大男人也守着个电话，每天嗲嗲地“先生你好，这里是……”这个，这个……又一想，毕竟是报社的接线员，接到的电话可都是新闻线索，那他也就踏入了新闻圈，算是新闻人了。做新闻还是蛮新鲜的，应该试试，大不了中途退出不干。于是点头应承，“也行”。
不过，在他犹豫之间，那位宋主任又开始摇头：“让你当接线员也不合适，还是该要个女生，女生耐心点，是不是，李总？”
“是啊。不行的话，就再等等，再招一次。”李总说。
哦，原来是没招到人，拉他来凑数的！余悦君心中不快，这也不够格，那也不合适，那你们叫来干吗？伸手把包从座位上拿到腿上，等着对方发话拍屁股走人。
李总却并不着急，他把黑边眼镜往上推了推，低头又去看那份简历：“你说你的爱好是足球，踢得怎么样？”
“还可以。”余悦君回道。心说足球踢好踢赖，跟接线员有什么关系？又觉得都这时候了，没必要再谦虚，于是加了一句，“一般人踢不过我。”
李总跟宋主任对视了一眼，看着他笑：“‘一般人’是什么样的人？我这样的算吗？”
可能觉得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于是又道：“再不这样，下午我们跟市电视台有个比赛，你也上去试试。如果确实是‘一般人’踢不过你，那我们可以考虑！宋主任你中午帮他定个盒饭。”
报社求职，居然跟足球挂搭上了，余悦君觉得有点无厘头。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眼下要做的，就是证明自己的球技，证明自己确实是“一般人踢不过”，而让那位李总“考虑”接纳他。
下午，余悦君跟李总以及另外十几个报社的年轻人一起去了一个中学的球场，跟本市电视台的球队比赛。为了当上新闻人，确切地说，是当上接线员，余悦君使出浑身解数，把对方的后卫们耍了又耍。赛后，李总搂着他汗津津的脖子说：“悦君，以后你就取代我，当球队队长吧！”
“光是当队长？……”
“怎么，你还想替我当老总？”
“不是不是，我是说——”
李总哈哈大笑：“明天，来报社上班！”
第二天，余悦君就去报社报到，当上了接线员。每天的工作是跟一个先他而来的女孩小田一起，在一个磨砂玻璃围成的小屋子里接电话：“你好！×××报……”然后把对方的爆料简短地记录在一个本子上。
接线员隶属于报社新成立的“机动部”，负责人是个女的，姓程，30多岁，说话瓮声瓮气，狠巴巴的。狠巴巴的程主任安排小田做余悦君的指导老师，让她这个“老人儿”教他做一个合格的有效率的接线员。
小田老师听他接了几个电话后，就开始指点他：语音要亲切一点，柔和一点，在对方唠唠叨叨说废话时，要及时而又不失礼貌地打断他，一听就没什么新闻价值的电话要尽快挂掉……
余悦君学得虔诚而又投入，他把她的话记到本子上，然后听她用温柔亲切的声音演示：“您好！×××报……什么地方……有人员伤亡吗……请留一下您的联系方式……谢谢您，我们记者会跟您联系的！”听的时候，余悦君会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那声音甜甜的，脆脆的，让人听了熨熨帖帖的，跟寻呼小姐一样，甚至有几分像丁玉萍……睁开眼睛又不免困惑：眼前的小田黑黑壮壮，平常说话高声大气，很难跟那个声音匹配起来。
余悦君渐渐柔和亲切，笔下的记录也越发迅速有效。而在另一个似乎并不起眼的问题上，他却卡壳了——他总是不能及时而又礼貌地打断别人，尽快结束通话。
这个看似平静的城市，每天会发生那么多事：车祸，火灾，诈骗，抢劫，跳楼，杀人，腐败，讨薪，拆迁，诉讼，堵路，自焚……余悦君这个屯子里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下老师对什么都好奇，都惊愕，都难以置信；所以就对什么都要多问几句，乃至要刨根问底，捋出个来龙去脉，分辨个是非黑白。
这么一来，就超出接线员的职限了。超出职限，并不仅仅是他个人工作量的成倍付出，那只是他个人的问题；更大的干系在于，这影响到本部门十几位弟兄的饭碗了。机动部就仰仗着那两部电话提供新闻线索，而他接一个电话就要问半天，他把守的那部电话也就大部分时间都占着线。小田一天可接到上百条线索，而他呢，却不过三四十条，这叫机动部的伙计们如何不急？
机动部的程主任已经不止一次教训过他，他也改进了不少，对于车祸啦火灾啦之类的线索，不再那么耗时费力了。第二周以后，他每天记下的线索已经从原来的三四十条进步到六七十条；但跟小田比起来，差距还是十分显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