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良回来了，样子有些沮丧。众人回桌之后，他又敬了显章校长一杯酒，披肝沥胆地想要表白一下。只是他准备的说辞太过繁琐，话说了半截，就被别的更直接的表白打断了。
“老孙啊，我特别佩服你，你那个东西还真是有创意！怎么寻思出来的？”周明似乎是很认真地向他请教。
孙组长忙得没怎么吃东西，此时正伸出筷子去撕扣肉，一听这话，又把筷子放下了：“这个就是创作！就是灵感！灵感来得非常突然！刚才范德江那个傻子，还跟人说是他想出来的，他想个屁！他只是照我的想法，托他一个县文化馆的亲戚，一个半吊子画家，把那个东西画了出来。凭他那个素质，那个四肢发达的脑袋，也就能开个四轮子什么的，他能有这创意？！”
“那你是得了什么灵感了？是万岁爷启发你的？”张国栋拍着他椅背强忍着笑问他。
“还真别说！那天我去我家厦子里找东西，非常无意的，从腌菜坛子底下翻出那么一张旧年画，就是那个，毛主席，什么来……”
“毛主席去安源。”刘淑娴说。
“对，对，去安源。我一看，这就有了嘛！之前几个组长说要给显章买这个买那个，我说都不好，都没有寓意！对吧，咱语文老师讲究寓意！我一看毛主席这个画，灵感一下子就来了！这多好，刚才你们也看到了，显章多高兴！这么多老师，都给震住了，那叫一个震撼！”
孙玉良说得起劲，他身旁的余悦君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鼓着两腮瞪着他，样子十分古怪。
“你怎么啦？”孙玉良抬头看了他一眼，抓起筷子又要去夹那盘扣肉。
余悦君没说话，只是打了一个嗝，却跟着就嘴巴一张，“哗啦啦啦——”灌了一晚上的汤汤水水尽数倾倒出来，像淋浴一样，全淋在了孙玉良头上，一股子酒糟味冲鼻而起。
“小余，你妈的……”孙玉良闭着眼，挓挲着两手，张口要骂，一溜汤水趁机就流过鼻子，流进了嘴巴里。他一阵子恶心，一张口，也开始“呜哇呜哇”地吐，把他面前吃了一半的扣肉盘子又吐满了。
老师们再一次被“震撼”了，一个个咧着嘴，拧着鼻子，凑上来看；孙玉良一动，又都吓得纷纷地往后跑。几个女老师更是扭头捂鼻，看都不敢看。
邻桌的几个已经喝“到位”了的老师受到感染，跟着稀里哗啦地对着桌腿、墙角呕吐。
周明和张国栋俩赶紧把孙玉良架到后屋去清洗。范德江捡了个乐子，拍着手满地转圈，“我操，这个老孙，吃着不够，还要顶着走，顶着走！”
事故发生后，几位校领导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大管事郝云龙指挥着清理秽物，王显章和宋德志则开始调查肇事者：“怎么回事？”“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大家一起看余悦君。那年轻人歪靠在椅子上，乜斜着两眼，答非所问：“校长，我们班明天不能干活了！”
范德江又乐了，在一旁接茬：“这个小余也喝高了，校长刚才说得多明白，一个都不许少……”
“你给我滚一边去！”余悦君突然变脸，跳起来一扒拉，把范德江推了个趔趄。
范德江恼了：“小余，你他妈的怎么……”
“嘴不干净，我扇你！”余悦君点着范德江的脑门，眼冒凶光。
“你们看，你们看，”范德江吓得直往后缩，“他还要动手呢，没大没小……”
“就你那狗样，配我动手！”余悦君骂道。
王显章不高兴了：“行了行了，都是我的人，吵什么吵！”
“谁是你的人？”余悦君梗着脖子，猩红的两眼瞪着王显章，又回头指着范德江道：“他是你的，你快找个链子，拉走吧！”
范德江没听清楚，咕哝着问：“什么栗不栗子的？”周围的老师们都紧绷着神经，有几个还是笑出了声来。
王显章火了：“余悦君，我说话不好使是吧，你想怎么着？”
“我就想告诉你：我们班要中考，不去农场干活了！”
王显章大怒：“那是你说了算的？！你就说吧，这个班主任你干不干了？”
“班主任干不干两说，我也不是给你干的。农场，肯定是不去了。干那个事缺德，蹲茅坑你都拉不出屎！”
“那行，老范，你明天替他带班去农场。”
“显章，他喝多了！”宋德志替余悦君求情，又转头吩咐一旁的几个老师，“快把他架走，都喝成什么了！”
“校长，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你看他喝得眼睛都直了！”刘淑娴说。
老师们也都上前来，纷纷解劝。
年轻人不知进退，被拉到一边了还在叫嚣：“不干，就是不干，谁带班都不干！”甩开拉他的人，自己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突然看到“主席桌”下靠着的那幅画儿，停住了，回头又骂：“姓范的，就你那狗样，还他妈的要代表全体老师！”然后横起一脚，“哐啷——”，给踹了个七零八半。
“反了！反了！”王显章火冒三丈，抬手把一只酒瓶拍到了地上，“余悦君，你明天去中心校报到！”
余悦君冷笑着“哼”了一声，又伸脚在那裸出的画纸上蹍了两蹍，出门走了。
陈建的婚礼还在东方大酒店里。这几年，茂林县城新起了几幢阔绰的高楼，东方大酒店就显得低调了许多，不比从前那么气派惹眼了。
余悦君这一回来得早，11点半就到了。酒店门前意外地有点冷清：没有喜字，没有鞭炮，也没什么车辆；只有十几个客人，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说话，还有几位在围着看什么东西。余悦君上前，看到地上立着一块不锈钢的牌子，上面粘贴的红纸上写着几个蹩脚的毛笔字：“婚礼因故推迟，敬请贵客谅解”。
“推迟了，也不提前告诉一声！”“婚礼也可以放客人鸽子？我这一辈子还是头回遇上！”“因故推迟，因的什么‘故’呢？”客人们盯着那几个字，议论着，猜测着，有人转头离去，更多的进了酒店，想探个究竟。
大堂里乱哄哄地聚着很多人。一个胖胖的女人被围在门后角落的茶几后面，“实在对不起，实在是来不及通知，头天发生了一点特殊情况……”余悦君认出那是陈建的姐姐，在一遍又一遍地向大家致歉。
可是大家很难接受，不断有人上前追问：“到底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了，你倒是说呀！”她就支吾着，再说一遍“特殊情况”，再说一句“对不起”。
余悦君在酒店耽搁了一会儿，没看到熟人，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于是骑车离开，去火车站路找赵志军。
一辆红色的夏利出租车在前面不远处的路边停下。车上下来一个戴着哈哈镜的黑衣女子，摘下镜子，竟是周颖。
“来参加婚礼吧？”周颖问他。女人烫了一个爆炸头，穿一件低开领的紫红色蝙蝠衫，黑灯笼裤，露出的一大段粉颈上悬着一颗鸡心大小的蓝宝石项坠，嘴唇涂成了绛紫色，让人想起熟透的李子。
余悦君点点头，恭维道：“好久不见，越来越漂亮了！”
周颖微微苦笑，哑着嗓子道：“那个婚礼没了，我请你吃饭吧。”
余悦君好奇心驱动着，也没推辞。两人离了主路，拐过两个胡同，进了一家僻静又干净的“一锅炖”饭馆。
点菜时，周颖小声向服务员道：“妹妹，我多加十块钱，帮我把菜多洗几遍——以前，我也是干这行的。”
服务员笑笑：“好的，姐，我跟里边说。”
服务员走了，余悦君好奇地问周颖：“什么意思，还得加钱洗菜？”
“只要不是泥巴很多，饭店一般是不洗菜的，最多是冲一下。”
余悦君大为惊讶：“不会吧？！为什么？”
“那么多人急溜溜地催着，哪有工夫！”
“那我们以前下饭店吃的……”
“以前是，以后还是，饭店就这样，眼不见为净吧。”周颖淡然道。
“幸亏俺穷，不常下饭店。”余悦君笑道。
等菜的时候，周颖从包里拿出烟来点上，狠吸了一口，用两根纤细的指头夹着。“你是来参加婚礼的，我是来旁观的，我要看看，没有新郎的婚礼会是什么样儿！”
余悦君错愕地看着她，一时哑然。
“知道新郎哪儿去了吗？他们不说吧？你们那个‘大官人’，进去了！”
“进去了？”
“就在前天晚上，罪名是聚众淫乱……”
周颖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我告诉你，咳，咳，余子，是我托的人，我提供的线索和证据，咳，咳……就是要在这一天让他进去！”
“你让他进去？他爹是书记，你就不怕……”余悦君欲言又止。
“我只要他进去，哪怕是我跟他一块儿进去！他爹已经退了，上头的人倒了。这年头，人一走茶就凉。”
余悦君“嗨——”了一声，沉默着。
“余子，我和陈建的事你也都知道，你说，当初我有多蠢？你让我调班，我就调班，我也看明白了；可是，那个时候，太幼稚，满脑子都是虚荣，都是幻想！”她沙哑的声音越来越大，饭馆里的几个食客都转头来看。
余悦君向服务员要了杯开水递给她，女人却把眼前的红酒瓶抓了起来。“那个叫王婧的，以前在黄原，认识吧？”
余悦君点点头：“我同事。”
“挺漂亮的。可惜了。跟我一样，没好下场！”
“不是已经离婚了吗，也是好事，重新开始吧。”余悦君老生常谈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