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6点，黄原中学的三十多位老师在王校长家聚齐了。范德江等七八个副科老师更是一大早就赶过来，帮东家忙了一整天。
王家新起的三层小楼高高大大，跟周围平房比着，很有点鹤立鸡群的意思。小楼墙上还搭着架子，架子下面，落了厚厚的一层爆竹皮。新房未装门窗，也没有间壁，里面一览无遗，宽敞得能当舞厅。黏土夯就的地面还有些潮湿，上面或方或圆地摆了八张桌子。桌子上方，悬着四盏临时接上的二百瓦灯泡。今晚，东家将在这里设席接待诸位老师以及乡里的领导。
老师们先在前院新房里参观，啧啧称道一番，然后跑到后面老房里。王家的三间老房也并不显老，屋里很宽敞，很亮堂。老师们集成的份子——一台崭新的二十九英寸日立“画中画”，临时摆在西屋地板上。那庞大的块头，跟一个老师一年工资相当的价钱，又让大家叹赏了好一阵子。
余悦君和周明一块儿去厕所，出来的时候，见孙玉良正从自行车后架上往下解一个盒子，长方形，扁扁的，横七竖八地缠着玻璃丝绳。
“这就是那个神秘的什么玩意儿吧？”余悦君说。
“谁知道什么玩意儿，妈的，我们拿的钱，被那几个孙子送人情了！”周明小声骂道，眼看着那相框被抱去了新房。
新房里，“大管事”郝云龙开始指挥大家坐席，老师们大致以教研组为单位，坐满了其中的五张桌子。语文组四人，再加上英语组的两位女老师，凑成了一桌。最前面靠门口的两张方桌并成的大桌，是专为领导准备的——那就近似于一个小型的“主席台”了。
宋德志按说该到前面就坐，他却去了数学组的桌子，还带着大家插空练起了红Q。孙玉良、范德江、王桂芬等几个头面人物，则跑前跑后，端茶送水，帮着招待大家。
时间已经接近7点，那四盏二百瓦的灯泡一起点亮了，照得四壁通透的“大厅”如同白昼。东家还没有开席的意思，照例在等待乡里的领导。老师们辛苦一天，又被茶水溜着，都饥肠辘辘的，现场不时迸出一阵牢骚来。
王显章也急，两年前运动会的经历让他梦魇至今。他隔不多会儿就去大门外看上一眼；回来在椅子上坐下了，就不断地看表。约好是6点半，看看已经过了7点，忧心如焚的王校长又去找“大管事”郝云龙商议：“杨书记还没到，不行的话，就再去请一次吧！”
郝管事被他催得不耐烦：“不是说了吗，老杨今晚要赶三个饭局呢，咱这是第二个，肯定会晚会儿！”看他心急火燎的样子，就又好言宽慰，“放心吧，马上就到！”
被郝管事说着了，他话音刚落，外面院门就响了。王校长猛地抻长了脖子，愣了一愣，跳起来就往外跑。凳子带倒了，杯子也扫到了地上，碎了。郝管事伸手扶起凳子，又示意一旁的王桂芬把地上的碎玻璃碴拾掇起来，也迅速跟了出去。
王桂芬刚把碎玻璃扔进墙角的垃圾筐里，领导一行人就鱼贯而入。为首的西服正装大腹便便的一位，正是黄原党委书记杨贵仁。后面跟着的都是熟人：主管教育的副乡长姜志成，中心校长石建军，以及新任派出所政委、一身便服的马春江。
王校长容光焕发，在门旁咧开嘴笑着，啪啪地拍手。老师们也都站起来，微笑，鼓掌。
领导们依次入席，老师们归座，开始上菜。体美组、史地组几个年轻老师临时当起了侍应生，在范德江指挥下，托着硕大的木盘，流星赶月一样把菜从北屋送了过来。人丛中的方桌和圆桌上迅速布满了鸡鸭鱼肉；茂林老窖、茂林啤酒纷纷启瓶，发出嘭嘭的响声。菜香和着酒香，在新房里弥漫开来。
老师们看一眼桌上的美食，再看一眼主席台上的领导，不断地吧嗒嘴咽唾沫。有一些在小声议论：“这王显章还真行，把书记请来了！”“连石建军都来了，给面儿啊！”“不是给他面子，那是给书记面子。”“估计没少上货。”……
主席桌上，东家王显章站起来致开场词：“今天啊，非常荣幸，能有这么多老师光临寒舍；也非常荣幸，能请到咱们乡里的四位主要领导。下面，让我们热烈欢迎杨书记给大家讲话！”然后又一次带头鼓掌。
老师们只好也跟着拍巴掌。周明用筷子敲着盘子嘀咕：“他妈的，这是来坐席啊，还是来开会啊？！”
杨书记肥肥大大的，一个人占据了方桌的一边，他摆摆手，像开会一样审视着群众，但说话很客气：“在座都是咱黄原乡最有学问的人，有这样的机会结识大家，我非常荣幸，先向各位老师致敬！”
一些老师为这话鼓了鼓掌。
“显章是我的朋友，今天是他大吉大利的高兴日子，我当然也得来高兴高兴！”
“显章这个朋友，做事思路开阔，有股子闯劲，他到中学主持工作不过两年，就开拓了一个崭新的局面，我很佩服！”
“咱们乡村学校，办学经费一直是大问题，多少年了，就指着乡里这点统筹费。可我告诉大家，我们收这个钱是相当不容易。不信你们问问我旁边这位马政委，要是没有他们派出所的同志跟着，我们的干部下去跟老百姓要钱，搞不好都会被烧火棍赶出来！”
老师们发出一阵笑声。杨书记顿了顿，接着道：“如果马政委他们去了，老百姓还是不给，那我们就没法了，我们总不能拿枪顶着人家吧！”
老师们又笑。余悦君“哼”了一声，他想起了派出所里的那一堆电视和锅碗瓢盆。
“说实话，老百姓也不容易。”杨书记脸上严肃起来，“小平同志南巡讲话，确定我们国家现在要解决的中心问题，那就是经济问题。我们黄原乡的教育问题，说穿了也是经济问题。抓住了经济这个中心，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中国有句老话，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小平同志不也说吗，黑猫白猫，能抓住耗子就是好猫。咱们黄原的教育要更上一层楼，咱们黄原中学要成为一流的学校，就必须开拓思路，不等不靠，自力更生地解决经济问题。所以，显章收回农场的举措，我是举双手赞成的。”
“人说独木难成林，众人拾柴火焰高。要把黄原的经济搞上去，需要黄原人民的共同努力；要把黄原中学搞上去，光显章一个是不行的，那需要在座所有人的支持！”
“最后，我祝愿各位老师身体健康，工作顺利！也祝显章校长上梁大吉，生日快乐！大家吃好喝好，我先敬大家一杯！”
这话赢来全场最热烈的一阵掌声。大家不得不承认，这位胖胖的杨书记很聪明，讲话主旨明确，干净利落。
终于可以开餐了。四面通透的新房里，响起一片稀里呼噜的吞咽之声。老师们真是饿坏了，更何况，情不由衷地出了这么多份子钱，还不该多吃回点来？
余悦君吃得打起了饱嗝，就听一旁的刘淑娴小声嘀咕：“哎，你们刚才注意了没有，书记讲话的时候，咱校长的眼泪都出来了！”
他抬头望望，王校长正弓着身子给杨书记倒酒，笑得满脸皱纹，于是冷笑道：“能不激动吗，这么给面儿！”
“那当然，咱整个农场都是书记出面给弄的！”孙玉良说。
“我就不明白，学校也能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天天想着拿学生赚钱？”余悦君说。
“什么这中心那中心，领导的脑瓜门子就是中心，嘴巴就是中心。不赚钱领导怎么发财？”周明说。
“快吃吧，别说那没用的。”孙玉良训他们。
大家就低头继续稀里呼噜。但吃没几口，就见王显章走过来：“别光顾吃，去敬一下领导啊，他们马上就要走——女老师先去，淑娴，还有你们两个！”
刘淑娴只好起身，冲大家撇嘴做了个鬼脸，就和英语组的两个女老师一起，端着杯子去了。
第一拨敬酒的还没回来，几个教研组长又开始张罗第二拨。语文组的，孙玉良拉着周明、余悦君要一块儿过去，却被组织了一圈回来的王显章挡住了：“小余就别去了——那个马政委在那儿呢，尴尬！”王校长苦笑说。
邻桌的张国栋听到了，回头拉着余悦君的衣襟坏笑：“余子，校长怕你再被铐走了！”
“我正琢磨着多敬他几杯呢，敬他狗日的不得好死！”余悦君摸着那只被铐过的手腕骂道。
余悦君还没听出门道，王显章其实是怕他再捅出什么娄子，惹得这位杨书记也不高兴——在王校长的潜意识里，这年轻人已经成了一个惹事包了。
惹事包连个敬酒的资格都没混上，不过有资格的还是大多数，“主席”桌上的领导们被包围了。老师们端着杯，排着队，灿烂地笑着，整杯地喝酒，争相向杨书记致敬。杨书记这边排不上，很多老师就转而给中心校长石建军，给姜副书记，给马政委敬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