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那次栽葱之后，春耕就结束了，师生们又能安稳地在校园里待上一段。余悦君很清楚，他跟王显章的关系就此打了一个大结；而他能做的，就是带着学生抓紧复习，争取考个像样的成绩，也算交代得过去。
这些年，他一直分心自考，工作教学上也就是个半吊子。因为自己的切身经历，他对那些乡下土孩子满怀同情，总觉得亏欠了他们。这回自考完了，他很想给这些营养不良的小鱼找补找补。在剩下不多的这段日子里，他就住在学校，一天到晚陪着他们。他要尽力送他们一程，希望有更多的学生能在学业上走远一点。
至于他自己，就到此为止吧。原本也没什么大抱负、大理想；当一个普通老师，每日教教书，自在地看看书，和学生踢几脚球，这样的日子就很充实，很惬意了。当初曾不顾一切要上大学，那只是要争取他应有的受教育的权利；后来又憋着劲儿准备考研，却也不过是因为内心里还残存着对她的一星念想而已。
仔细想想，不见得真对文学研究有多大的兴趣。如果说为了她，他还可以勉强一下，就拿这研究生当跳板，考上一考；时至如今，又何必再去忍受那些让他生厌让他头痛的东西？已经考了那么多试，考够了。人总共活不了几年，还要被强逼着学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东西，考那么多乌七八糟的试。考来考去，脑袋考成了砖头瓦块，还能干个狗屁事？
不考了。从师大回来的第二天，他就把那一袋子考研辅导书都撂进了炉子里。北大的、人大的考试权威们在炉膛里吱吱地冒着火苗，由白而黑，由直而曲，最后缩成老鼠似的一团，还忽悠忽悠地飘出黑蝙蝠样的东西。
余悦君望着炉膛里的灰烬，居然有种说不出的快感。新书烧完了，又去翻检旧书。这两年他连邮带买，已经囤积了不少考研资料，此时全翻出来，塞进了炉子里。成本地烧，不太爱着，就先一本本地撕，撕烂了，再填炉里。撕的时候，咬着牙，手上嘁哩喀喳，又多了一重快感。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会有多少这样恶毒的快意呢？
余悦君把他书箱里的书都倒在了炕上，一本一本，严格审查；还有书架上，桌子上的，不顺眼的全清理了出来。其中一些自考辅导材料，近乎全新，就从没用过。已经有了教材，还要什么辅导材料，让你照着一二三四地死背以应付考试，这样一些垃圾，留它作甚？烧掉，统统烧掉。一个炉子烧不过来，还有两个锅灶，一起点火。
那天，余悦君快意地撕书、焚书，一炉又一炉，一灶又一灶，居然折腾了两个钟头。家里的火墙、火炕都烧热了，三间屋子乌烟瘴气。爹妈下地晚上回来，大为吃惊，担心他们的儿子出了什么问题，别是脑子烧坏了。
中考辅导书是给学生的，暂且留在书架上。师大方老师给他的那一捆子复印材料也没有烧，而是找来一个塑料袋装上，送进了厦子里。但不过三天，他就又抱了出来，开始按老头儿的要求看书看资料，在他原来的论文上修修补补。二十几天后，原来五千字的东西，被加长到了一万多字。余悦君自己看了又看，觉得可以结案了，就把那一大摞子稿纸用牛皮纸袋封装了，寄往师大。
一个星期后，牛皮纸袋原样又回来了，只是在他原来附信的末尾多了一行字，一行一笔一画的正楷钢笔字：“改回五千字，内容不许少。”余悦君只好再改。又一连改了三稿，足足改了两个多月，最后在暑假里收到一本印有他论文的学术刊物，算是这事的了结。
夫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余悦君被老头儿折磨得够呛，反过来又去折磨他的学生，也逼着他们一稿两稿三四稿。他的学生李娟娟和任选鹏的两篇作文，改来改去，也改成了铅字，在市里的一本中学生刊物上登了出来——比他的那篇论文还早了一个月。
余悦君改论文的时候，黄原中学校长王显章开始盖房，要在他家原来的三间平房前面，起一栋三层小楼。
“当校长就是好，才一年，就可以盖楼了！”有老师不无嫉妒道。
这话也就是背后说说。那段日子，中学的老师们争先恐后往校长家跑，帮着拉回填，起地基。范德江范师傅，条件得天独厚，每日开着学校的拖拉机在王家上班。王校长也还会出言劝阻：“来帮忙可以，别耽误正事，有课的还是要上课。”
只不过，一些老师分明没把王校长的话当回事，有课的时候也没在课堂上。余悦君不明就里，还为这事找过宋德志一次：“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能让我们初三有课的老师去农场值班呢？”
宋主任就笑：“没去农场，是去显章家帮忙了。”
“去帮忙，可以不上课？”
“你问我，我问谁？！”
王校长新房上梁的前一个礼拜，语文组长孙玉良跟大家收份子：“每人两百块钱，咱们集体买个东西。”
“以前不都是五十吗，这回怎么这么多？”刘淑娴首先叫嚷起来。
“那得分是谁啊！再说上梁那天，也就是6月15号，还是显章校长48岁的生日。”孙玉良说。
“这日子没法过了。工资都拖了仨月了，俺家孩子的托儿费都交不上了——先把工资补发了我们再上礼！”周明也道。
“就是的！”刘淑娴说，“就算是上梁加过生日翻一倍，那也是一百块呀，一个礼就要半月工资，还让不让人活了？！”
余悦君也在一旁帮腔：“过不过生日的，弄碗面条煮俩鸡蛋就完了——前两天是我老爹的生日，都给忘了！”
周明瞟一眼孙玉良，又对那年轻人道：“因为那是你老爹，谁让你老爹不是校长的！”说得大家都笑。
孙玉良不满地摆摆手：“别瞎叫唤了，这又不光是咱们组，别的组都这样。我的意思，钱多钱少是一方面，关键是，咱买的东西得有创意，让显章高兴才是真格的。你们都想想，到底买个什么？”
“别的组都这样”，那大家就只能拿钱。拿钱买点啥好呢？刘淑娴建议给买个烤箱，周明觉得送块匾好看点，余悦君说直接上红包省事……说了半天，孙组长都摇头，“算了，过后我再想想吧！”
交完钱，余悦君就把这事忘了，一天到晚陪着他的学生备考。离中考还有九天的6月16日下午，孙组长提醒大家：“放学后到显章家聚齐，晚上专门安排咱中学的老师。”他才又想起生日的事来，“对了，老孙，你最后给买什么了？”
“你还不知道呢？”孙玉良说，“为这事，老郝召集我们几个教研组长开了个会，合计了一下。老郝说，各组分开买的话，可能买不了什么像样的东西。最后大伙决定把全部的份子凑在一块儿，给他买个‘画中画’——他搬新房的话，原来那个电视肯定得淘汰了。”
见大家都没作声，孙玉良接着又道：“买完电视，还剩几百块钱，你们猜，我们怎么弄的？”
“又弄什么了？”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孙玉良开始卖关子，满脸的得意之色，“这事是我和老范俩策划的，绝对有创意，管保让显章这生日过得高兴！为这事——”
王桂芬推门进来，递了封信给余悦君，并通知孙玉良去教务处开会。孙组长这才收住话头，尾随而去。
“操，给他爹过寿也没这么上心吧！”周明骂道。
“因为他爹不是校长。”余悦君边拆信边说。
信封里只装了一个红色的折叠卡片，上面烫着两个金字“请柬”，“余悦君先生：我们定于6月19日（周日）上午11时在东方大酒店举行婚宴，恭请光临。陈建、王婧谨邀”。
“一个同学要结两次婚，一个月要上两份礼，工资仨月不发，这日子真没得过了！”余悦君自言自语、嘟嘟嚷嚷，起身去了数学组。
数学组里，几个老师正在闲聊，张国栋一个人沉默在座位上，手里玩弄着一个同样的红色卡片。两人对视了一眼，苦笑。
“去吧？”余悦君说。
“去！”张国栋道，“去领教一下新郎新娘的风采！”
回到语文组，孙玉良跟着就散会回来了：“显章紧急通知，全校劳动三天，明早8点在农场集合，铲大豆……”
“那，我们初三呢？”余悦君急不可待地插话。
“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是‘全校’！听说豆子都荒死了，三天都完不了，搞不好得一个礼拜呢！”
“怎么又荒死了，不是打封闭了吗？”刘淑娴问。
“没封住，听说是买到假农药了——你俩别打岔，让我说完：明天全校出动，初三、初二带锄头，负责铲地；初一学生什么都不用带，跟在后面空手薅草——噢，对了，中午要带饭，都带饭……”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余悦君恼得直捶桌子：“我们还有九天就中考了，学校不知道？”
“你找校长说去。”
“我找他去。”余悦君起身要出门，却听孙玉良在背后道：“显章家上梁，今天就没来。铲地的事是老郝过来通知的。你要找他也得等晚上了——待会儿就放学了，赶紧去班级布置！”
余悦君来了倔劲：“不用布置，明天我们班不去！”
孙玉良冷笑：“行，小余厉害！”
周明出来圆场：“余子，你可以告诉学生，明天带锄头又带书包，到学校集合，做两手准备。今天晚上你把校长说通了，多带个锄头也不算啥；可你要不去安排，今晚你这话还怎么说？”
余悦君寻思了一会儿，觉得在理，就怏怏地去了教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