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爷曾感叹地说,真没想到,在那个时候,还真有那样的集镇,还真有那样的老百姓。我叔爷他们不知道,这个集镇的存在,全是这支游击队的功劳。他们在集镇二十多里外,派有武装警戒,倘若鬼子真向集镇进犯,他们除了进行骚扰阻击外,还会立即通知集镇的人疏散、躲藏。所以集镇能够照样赶场,所以我叔爷他们一进山就被“抓获”……
我叔爷他们三人正忙不迭地回答着热情不已的人们,就连他们自己也被感动得要哭时,一位老人大声喊道:
“你们不要问个没完没了,先让三位休息一下。”老人指着一个妇女说,“你快到家里去,拿三套衣裤来,将三位的湿军衣换下,洗一洗,晒干。看三位需要什么,只要这里有的,尽数供给;没有的,我们派人去买。”
老人的话还没说完,人群中响起一片哄叫之声:
“我的东西请三位随意拿取,我分文不要。”
“我的东西作为本人的慰劳品,并请转达我对第十军的敬意!”
……
老人又喊话了: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听我说,这样不好,也不公平,我的意思是三位所需的物品,由地方公款开支,算是本地人民的慰劳品。”
老人这话一出,围着的人齐声叫好。紧接着便是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都望着我叔爷他们,等候答复。
我叔爷本想抢着说话,可曹万全比我叔爷还快,只见他刷地立正,向群众敬了一个军礼。
曹万全说:
“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姊妹,你们爱护第十军的热情表现,我曹某,和这两位弟兄,并代表第十军全体官兵,特别是本连的官兵,表示衷心的感谢。此次,我们受本连官兵委派,前来贵地采买物品,是因为本连官兵,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菜,天天是盐水泡饭。其实,不但是本连官兵,我守卫衡阳的第十军所有官兵,都是天天盐水泡饭。本连仗了一条草河,我等三人才有可能偷越鬼子的防线来到贵处,为了全连官兵能吃上菜,打鬼子更有劲,我等三人冒生命之险是应该的。诸位要送慰劳品,我等不但深受感动,而且知道是在情理之中。只是,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决定才好,若是接受诸位的礼物,回去后,连长会骂我‘衡阳之战,后果尚难预料,你们先去扰民’,我等三人如何承受得了?!我有一个蠢法子,不知大家以为如何?”
曹万全停了一下,对那位老人说:
“我等三人,选取我们所需之物,予以登记,而我们带来的公款,则全数交给你老人家结算,不足之数,再由诸位或地方公款贴补。这样,情理兼顾也。我等回去也好交待,不知你老人家以为怎样乎?”
我叔爷后来说,这个曹万全,和老涂一样,有打不现形,口才硬是比他好些。在这样的大场合,若是由他来讲,绝讲不出这么多道道来。这曹万全一说起来,不但有点像个长官,而且夹杂着些之乎也哉。他原先可能真是个私塾先生,教过书的。只是这私塾先生,怎么也吃粮,而且干过兵贩子吃粮那勾当?我叔爷说他这就想不清了。
我叔爷说他在回去的路上,还对曹万全说,曹老兄啊曹老兄,没想到你在大场合讲话还能一套一套的,你怎么不说你原来也当过兵贩子呢?我叔爷说曹万全只是笑了笑,不予回答。
我叔爷打算回到连里后,好好地问一问曹万全,套出他的话来,摸清他的底细。可还没等到他套曹万全的话,摸曹万全的底,曹万全就血染鬼子的重炮,死了。
当曹万全说出他的法子来后,那位老人立即说:
“不必了,请三位千万接受本地人民的这点微薄心意。自从衡阳开打,一个多月来,我们昼夜翘首,望衡阳,看火光,闻炮音,听杀声,无不感动涕零。祈祷上苍,保佑第十军将士身心安泰,得到最后胜利,数十天如一日。不但本地人民如此,其他各地百姓都是如此。我们在湘江东岸的人不时传来消息,大批鬼子死尸伤兵,日夜不停地往北运,足见第十军将士的英勇奋战……我话已说明,请三位接纳民意。何况三位还要偷越敌阵、游过草河,又能带得多少东西呢!三位如仍有为难之处,我等可写一信,由你们带回,作为证明。别耽搁时间了,我们走,看东西去!”
老人吩咐准备两只空箩筐,好装所选东西。然后对曹万全和我叔爷、祝大鼻说:
“三位,将所需物品选好后,请到舍下午餐,虽无佳肴待客,却可吃一餐安静饭,再好好睡一觉。吃了晚饭,我派人送三位启程。”
老人刚说完,另一位比这位老人年龄小一点的老者喊道:
“三爷,你不能将客人独占,晚饭我请,并请三爷作陪。送三位回城的事,由三爷安排。”
被喊作三爷的回道:
“好,一言为定,午饭请老弟到舍间陪客。”
我叔爷说,这位三爷,只怕真的是教过私塾的老先生,他说话办事,“文中有武”,既讲得头头是道,摆布得有条不紊,又果断干脆。他还说能派人送我们回城,那就说明他和游击队有联系,大概是游击队将他从私塾里请出,委托他主持地方事务。他是个被请出山的贤人。
我叔爷认为凡在乡里能识文断字、讲话有些文调调的人,就是私塾先生。私塾先生在他心目中,不论年龄大小,就是尊者、了不起的人,所以他想弄清曹万全是不是当过私塾先生,如果真的当过,他对曹万全,就得另眼相看,得敬重了。
我叔爷他们正要跟着三爷走,祝大鼻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问我叔爷是不是忘了。我叔爷说没忘没忘,得替弟兄们寄信寄钱。三爷一听,说集镇上只有个邮政代办所,寄钱得到别处。我叔爷说,那就请你老人家代办。三爷老人家立即满口答应。
我叔爷将四十来封信和要寄的钱,统统交给三爷。三爷接过后,却怎么也不肯收那汇费和邮寄费。
在三爷家饱饱地吃了午饭,我叔爷他们美美地睡了一觉;这一睡下去,可就不知道醒了。还是三爷将他们喊醒,说实在是不忍心喊,但又不得不喊。三爷说他知道军情紧迫。
此时,来请他们吃晚饭的老人已经到了很久。
三爷陪着他们到老人家吃完晚饭,已有人将他们带来的汽车内胎打足气,把选好的物品牢牢地捆在三个内胎上。这些物品中,有不少牛肉。
三爷派了两个人,挑着物品,送我叔爷他们走。到得快出山时,又有游击队员接应。游击队员和两个挑担的,将他们一直送到草河附近,方辞别归去。
我叔爷和曹万全、祝大鼻三人分别带着内胎,准备好手榴弹,小心翼翼地越过敌阵,游过草河,安全地回到了连上。
弟兄们一见三人安全归来,围着他们直喊万岁。
我叔爷说,在山里集镇的所见所闻,所得到的优厚待遇,回来时被弟兄们喊万岁的情景,是他一生中最得意、最风光、最露脸的一次,比师长将他派到炮兵营还要来劲。
我叔爷在快满五十岁、于寒风凛冽之中、竭力睁开他那只尚有些许余光的眼睛、偷偷地在扶夷江边卖五分钱一粒的甜酒饼药时,还说过在山里集镇的所见所闻,只是他把时任两衡自卫区司令兼衡阳县县长王伟能所组织的那支游击队说成是共产党游击队。他说自从见了共产党游击队,明白了许多事理,难怪把日本鬼子赶跑后,国军跟共军打仗时,多得不得了的国军当共军的俘虏,当了俘虏后又成了共军。原来共军和国军的宣传就是不一样呵!当国军的兵叫吃粮,当共军的兵叫参军;国军征兵叫征丁,共军征兵叫支援前线、保卫胜利果实;当国军的兵死了叫阵亡,当共军的兵死了叫英勇牺牲;国军的兵里面像他原来一样的兵贩子多,共军的兵里面也有当过多次兵的,但说那是坚决要求再次上前线……我叔爷说他从遇见共产党游击队和共产党三爷那会起,就感觉到了那种不一样。只可恨日本鬼子的炮炸瞎了他一只眼睛,要不,他后来保准也成了共军的俘虏。
“如果成了共军的俘虏,我也就成了共军哪!我成了共军,那就是开国有功之臣,我再在这扶夷江边卖甜酒饼药,那公社干部还敢抓我啊?”
我叔爷这话其实是一种自我宽慰,或者叫胡侃。在那个“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里,干部才不会因你当过什么“军”而网开一面,统统抓。
当我叔爷、曹万全、祝大鼻被弟兄们围着喊万岁时,连长却在苦笑。
连长为他们不但安全回来,而且完成了采买高兴,但连长明白,这件事,营长团长甚至于师长,迟早都会知道。这是擅自派兵行动,严重违反了军纪。
连长想,与其坐等挨处分,不如主动去请求处分,来他个先发制人。
连长遂带了几斤牛肉,直奔团指挥所。
一进团指挥所,连长笔直地敬了个军礼,说道:
“我有两事报告团长,一,这点牛肉送给团长;二,这牛肉是我私自决定派士兵三名,游过草河、偷越敌人防线,去三十里外集镇采买,为百姓慰劳而得。我擅自派兵行动,特请求团长处分。”
团长要他把去集镇采买的事再讲清楚些。连长便又将曹万全、林满群、祝大鼻三人偷越出去、又偷越回来的经过、在集镇的所闻所见,详细报告了一番。团长见派出去的士兵安全返回,而那牛肉又着实让人嘴馋,便说行了行了,下不为例;如再违犯,定严惩不贷。
团长将牛肉分成四份,送一份给军长,一份给第三师师长周庆祥,一份给预十师师长葛先才,他自留一份。
葛先才收到牛肉后,询问团长,牛肉从何而来?团长将来源说明,葛先才觉得事关军纪,怕军长发怒,便打电话给方先觉,请他不要追究,说三士兵携巨款而不逃,冒险归来,共赴国难,忠义可嘉,实属难得。
我叔爷自然不知道师长为他们说了话,若是知道,又会有一番炫耀。他记得最清楚的还是宫得富。
宫得富一见到我叔爷安全回来,用那只好手狠狠地抓住我叔爷的肩膀,往前拽一把,又往后推一把,拽推得我叔爷连声喊,宫得富你吃多了啊?那牛肉还是生的呢!宫得富则说,林满群林满群,你总算回来了,你不知道,你一下那草河,我老宫的心就跳到了嗓子眼上,我是怕你又成为老瘪啊……我叔爷说,嘿,我的命大得很,你的命又是和我连在一起的,我死不了,你也死不了。宫得富又说,排长一见你们下草河,也和我一样,心跳到了嗓子眼上。排长下了死命令,绝不能让你和曹万全有半点闪失!
我叔爷笑着,轻声地说,排长和你我一样,都是老兵贩子,所以格外心疼嘛!排长心疼我,我这铁硬的命也就连着他,他也是死不了的。
然而,吃完牛肉后不几天,宫得富死了,排长也死了。
我叔爷所在的这个连,伤亡殆尽。
我叔爷所在这个连吃的几餐牛肉,等于是“最后的晚餐”。而其他连的官兵,就连“最后的晚餐”也没吃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