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爷对炮兵营的弟兄们记忆很深,但他将这些弟兄们的名字全给忘了,就连那个“女人嗓门”的名字,他也忘了。他唯一记得的,是这些弟兄们此刻睡在大炮旁的情形。他说人他妈的有时候就是怪,和弟兄们一起打了那么多漂亮的炮仗,留在记忆里最清晰的,却硬是只有要分开时睡在大炮旁的情形。
“这些人都死了,都死了。”我叔爷说,“一个也没活下来。”
当我叔爷见到宫得富、老涂、老瘪时,并没有高兴得相互拥抱,也没有你捅我一下,我打你一拳,就连握手的礼节也没有。而是相互看着、看着,似乎不相信见着的还是你我!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是:兄弟,你竟然还活着?!
还是老涂先开口。
老涂一开口,喊出的是“师傅”。
老涂说,师傅,你来了,我总算能当面向你赔罪了。
老涂还记着他向排长告密,害得我叔爷差点被毙了的事。
我叔爷其实是个从不记仇的人,因为他自己就常爱作弄别人。他的人生哲学是只要有饭吃、有轻松而又不费力的饱饭吃,吃了饱饭而又能找人说些耍话子,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其他的什么什么,那都是身外之物。至于要如何才有饭吃,才有饱饭吃,并不在他的考虑之中,因为“人不死,粮不断”,所以他任何时候都活得痛快、活得自在。即使是在他晚年穷困潦倒得让见着的人心酸时,他也并不觉得自己可怜。他依然是只要吃餐饱饭,便依然要找人逗乐子。
当老涂说总算能当面向他赔罪时,我叔爷才仿佛记起了他和宫得富被抓的事。
他当即乐呵呵地说:
“老涂你他妈的总算认我这个师傅了……”
我叔爷的话还没说完,宫得富插话了。
宫得富说:
“林满群你来晚了,老涂的师傅已经是老瘪了。”
老瘪说:
“不错不错,林满群你一走,老涂就拜我为师了。”
老涂赶紧说:
“你们都是我的师傅、师傅。”
我叔爷说:
“师傅不师傅的,我现在倒也无所谓了。只不知道老涂的女人,现在能不能让老瘪这个师傅说道说道?”
宫得富立时大笑。因为他想起了当初他唆使老瘪去撩老涂的事。老瘪说:
“现在啊,老涂的女人不但能让我这个师傅说道,就连你们,也都能说道。老涂,你说是不是?”
老涂又忙说:
“能说,能说,现在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我那水姐就算让你们说一说,你们说的也都是好话了。”
老瘪说:
“林满群你不知道,老涂那水姐,是个水仙,确实长得漂亮呢!比我那小寡妇还要漂亮呢!”
宫得富说:
“对、对,水仙保佑我们,所以我们都活着。”
我叔爷一听老瘪说到他那小寡妇,忙要老瘪好好讲一讲。
……
他们的话匣子正这样被打开,正要从老涂的水姐扯到老瘪的小寡妇,正要享受从谈论女人中得到的乐趣,日军的进攻又开始了。
日军的炮火覆盖了张家山。
尽管有我叔爷他们一些炮兵增补进了各个排据点,但张家山还是失守了。
张家山的这一次失守,是第十次。
前九次,鬼子一占据张家山,三十团团长陈德坒就率领团预备队逆袭,将阵地又夺了回来。如此往复,如同拉锯。可拉锯战到了这一次,陈德坒的预备队已经没有几个人了。
“师长、师长,我是陈德坒、陈德坒!”
“陈团长,你那里怎么啦?”葛先才一听陈德坒如此急促的话音,就知道出了极大的险情。因为自开战以来,这位陈团长就从来没有用这么急促的声音报告过战情。
“师长,张家山又被鬼子占啦!”
“迅速出击,将它给我夺回来!”
“师长,我已没有可以出击的兵啦!”
葛先才一听陈德坒已经无兵可用,口气反而放缓和了:
“陈团长,你别慌,我立即亲自带兵来,替你收复张家山!”
葛先才手头还有什么兵力呢?他放下电话,大声喊道:
“工兵连,跟我出发!”
葛先才带领师工兵连,迅即朝师指挥所横方向不过六百米的张家山急进。
葛先才手持驳壳枪,走在前面。他要工兵连的连排长到他身边来。连排长来到他身边后,他一面急走,一面将他的攻击部署和攻击要领,告诉这些战斗经验较少的工兵连的连排长们。
葛先才率领工兵连到了张家山脚下,工兵们齐声呐喊,弟兄们,师长来了,葛师长亲自带着我们来了!
随着连长一声令下,工兵们高喊着“冲啊!杀啊!”,直往山头冲去。
被迫后退在半山腰、躲在被炮弹炸开的凹洼里的排长、老瘪、宫得富、老涂、曹万全和我叔爷他们,听见了工兵连的呐喊。一听说师长亲自来冲锋陷阵,浑身那劲儿,突然飙了出来。
最激动的当数老涂。
老涂想着我叔爷和宫得富在师长面前露了一次脸(尽管那一次的露脸是因为他的告发),一个就进了炮兵营,一个则曾为师长亲自来请……这一回,该着他在师长面前露脸了。他得让师长亲眼看看他投弹的绝招,给他记上一个大功,尔后在打完这一仗后,发给他奖金,批他的假,风风光光地回去见水姐……
我叔爷后来说,这人在战场上啊,就是不可思议,四周明明都倒满了弟兄们的尸体,也明明知道只要往上一冲,小命就有可能报销,可在那个时候,谁也不怕死,谁也不会去想到那个死字。
山脚下“冲啊、杀啊”的喊声一起,老涂就对身旁的弟兄们喊道:
“快、快,把你们的手榴弹都给我!”
老涂将腰上插满手榴弹,两只手又各拿一枚,就要往上冲。
排长赶忙拉住他,说:
“等一下,听我的命令,现在还不到时候。”
我叔爷和宫得富他们知道排长的意思,是要等工兵连的弟兄们冲上来,再汇合一起冲,现在这么几个人提前进攻,效果不大,送死的概率倒是特大。
可老涂等不及了,他什么也不顾了,独自吼叫着便朝山上冲去。
“老涂!老涂!”排长急喊。
老瘪一见老涂独自往上冲,对宫得富喝道:
“上!我俩掩护他。”
老瘪和宫得富一上,排长只得命令所有的人都跟着冲。
我叔爷说他当时犹豫了一下,这么几个人冲在最前面,不是去送死吗?但想是这么想了一下,两条腿却不由自主地蹦起来。
战场上的情况实在难以预料。老涂这么不知死活地带头一冲,他在大山里练出来的爬山越岭的本事,用在这其实只相当于小山包的张家山,可谓游刃有余。只见他将右手的手榴弹一扔出去,左手的手榴弹便换到了右手,那扔出去的手榴弹呈高高一道弧线,还未落地,第二枚手榴弹已经投出,两枚手榴弹刚刚连续爆响,第三颗又投了出去……而老涂在投出手榴弹之际,人已经冲到了另一个地方,或左前方或右前方,距山顶越来越近。宫得富的机枪火力恰好在老涂投弹的空隙间显示威力……更主要的是,占据山包的鬼子的注意力全在杀声震天的工兵连那边,老涂的手榴弹由侧面投去,鬼子以为是遭到夹攻,阵脚大乱。
老涂一口气将身上的手榴弹全部投完,工兵连已经冲上山顶,一阵肉搏战,张家山又一次失而复得。
是战,蒋委员长特颁发给葛先才青天白日勋章一枚,工兵连全连官兵每人则获忠勇勋章一枚。
时报纸登载:葛先才师长亲率工兵连猛勇收复张家山。
葛先才后来说,报纸上登载的与事实稍有出入,他并没有参与冲锋,只是亲自率领工兵连到张家山脚下后,目送着工兵连的官兵们朝山头攻击。而投手榴弹的老涂,即被称为傻兵的神投手,为葛先才深深地记在了心中。几十年后,葛先才还在他的《抗战回忆录》里专门予以记述。
老涂和我叔爷他们并未得到勋章,因为阵地原本是在他们手里丢掉的。但老涂已在师长面前露了脸,葛先才看着他那勇猛地投弹,当即就对身边的人说,那个投弹的,了不起、了不起!你们要多给他预备手榴弹。自这以后,老涂就和我叔爷、宫得富一样,能开口便提到将军师长对其是如何如何的了。
只是,老涂能提到他在将军面前露脸的日子太少、太少。
日军的炮弹又如雨点一般倾泻到张家山。这次,他们是在拂晓发动攻击。
炮击停止后,整个阵地烟尘弥漫,几米外便看不清物件。
老涂从灰土中探出头来,使劲摇掉满头满身的灰土,朝四周一看,却不见一人。排长、老瘪、宫得富、曹万全、我叔爷他们,都不见了。老涂大喊大叫,没有一人回答。他回头一看,见敌人正在他背后,朝着和他相反的方向,向另一处阵地攻击。
老涂忙找手榴弹,还好,排长原为他专门准备的一箱子手榴弹还在他脚下。他抓起手榴弹,像扔石头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在鬼子群中爆炸。鬼子发觉手榴弹从后面投来,以为被突然逆袭而来的守军包围,迅即由左边凹地撤退。老涂一手夹着装有手榴弹的箱子,一手以手榴弹不停地跟踪追击,一口气追出好远,一连投出二十多枚。
此时的老涂,已经完全杀红了眼,或者说,已经处于半疯狂状态。对他最好的老瘪没有了,曾和他是冤家对头的宫得富也没有了,表扬过他的排长没有了,曾硬要认他为徒弟的林满群也没有了……
所有的人都没有了,都被鬼子的炮弹炸死了。只有在这个时候,作为一个人,才能最切实地感受到,和自己的人在一起,多好!他老涂现在没有一个自己人和他在一起了,他老涂只有为已经没有了的自己人,去报仇,去拼命了。
老涂嗷嗷地叫着,如同一头受伤的猛兽。
这时,一排长率领十多名士兵,跑步增援来了。
杀红了眼的老涂,已经半疯狂的老涂,分不清来人是谁了。他去抓手榴弹,手榴弹已经被他扔光;他顺手操起一支不知是谁死后遗落在地上、上了刺刀的步枪,吼道:
“来啊,来啊,小鬼子你们来和老子拼啊!”
一排长忙喊:
“我们是自己人、自己人,我们支援你来了!”
老涂的耳朵已经被炮火震聋,他听不清对方说的什么。他还是没有完全清醒,他端着枪,呀呀地朝一排长冲去。
一排长一边喊你疯了疯了,我们是自己人,赶忙躲开老涂,一边示意两个士兵绕到老涂背后,将老涂一把抱住。
老涂拼命挣扎。
一排长跑到他面前,说:
“我知道你是老涂,是投弹超级能手。你看看我是谁,我是一排排长。”
老涂这才如同瘫软了一般,滑到地上。
一排长正要安慰他,老涂却又哭又骂起来。
老涂骂他们贪生怕死,到这个时候才来。老涂说他的弟兄们全死光了,你们才来支援,还要你们来干什么?你们走吧走吧,我一个人守到这里……
一排长知道他心里难受,便索性不理他,任由他去骂,赶紧指挥阵地部署。
将新的阵地部署完后,一排长又来到老涂身边,故意笑着说:
“老涂,你再仔细看看我,你难道真的不认识我?”
老涂说:
“不认识。我只认识我们排长,还有老瘪、宫得富、林满群。可他们都不在了。”
一排长听他这么一说,又无话可安慰了。
老涂自顾自地说:
“只可怜了林满群,他若还在炮兵营,他若不和我在一起,他就不得死。从我一吃粮开始,他就照顾我,把我当徒弟,可我却害过他……还有老瘪,如果没有他保护我,我早就死了,也等不到今天了……宫得富,宫得富也是个好人……呜呜……”
老涂又哭起来。
老涂刚一哭,鬼子的进攻又开始了。
老涂抹一把眼泪,喊道:
“给我手榴弹!把手榴弹都给我!”
一排长给他送来十多枚手榴弹。
鬼子先是以炮火集中轰击,接着是步兵呈波浪式前赴后继之势,猛攻而来。当鬼子距阵地约六十米地区时,老涂便开始投弹,瞬息间,十多枚手榴弹全部在敌人队伍中炸响。在老涂的手榴弹炸响的同时,阵地上其他火力猛烈射击,鬼子伤亡累累,队形散乱,但仍然向阵地越逼越近。
一排长又为老涂送来几枚手榴弹。
老涂说:
“排长,我知道你是一排的排长了。我什么也不要了。我战死后,如有可能,只请排长将我的尸体,与我原来的排长、老瘪、宫得富、林满群他们埋在一起!如不能抢回我的尸体,我也不怪你。”
一排长一听,说:
“老涂,你要干什么?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老涂又说:
“还有一件事,排长,我老婆叫水姐,她是被日本人害疯的,我不能去照顾她了。排长如果没死,帮我照看照看。”
说完,老涂猛地跳起,左右手各拿一枚手榴弹,冲出阵地,朝着迎面而来的鬼子飞步而去。
一排长大叫:
“老涂,快回来,不要冲击,让鬼子攻过来再打!”
老涂根本听不见。即使听得见,他也不会理睬。他只是快步如飞,直往敌群冲。
老涂右手投出了第一枚手榴弹。他将左手的手榴弹交到右手,又往前冲。
一颗子弹打在他左胳臂上。老涂全身震动了一下,跑势略为停顿后,又往敌群冲去。
老涂冲入了敌群中,他高举握着手榴弹的右手,直立不动。
一排长和士兵们大喊:
“老涂,手榴弹出手啊!出手啊!一出手就赶快往回跑啊!”
喊声尚未终了,“轰”的一声巨响,手榴弹在老涂手中爆炸。
鬼子始是被独自一人飞冲过来的老涂惊呆,接着又根本没料到来人会有此举,想躲避已经来不及,数人做了老涂的陪死鬼。
老涂本人,则被自己的手榴弹炸得血肉横飞。
阵地上的一排长吼道:
“冲啊!将老涂抢回来啊!”
一排长带来的士兵齐声怒吼着朝日军冲去……
老涂的遗体还是未能抢回,因为他的遗体上,很快就盖满了异国士兵的尸体。
老涂死时,已经满了二十三岁。
夜里。在远离衡阳的一间茅草屋里,水姐坐在昏暗的、小小的煤油灯前,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她的老涂——涂三宝回来。
老涂离开水姐后,水姐并没有复发疯病。她变得异常地宁静。做事,总是悄悄地;就连走路,也是悄悄地。她最爱一人悄悄地坐着,凝视着小小的煤油灯。白天空闲时,她悄悄地坐着,凝视着没有点着的煤油灯;夜里,她悄悄地坐着,凝视着燃着小小的火光的煤油灯。她也许在想,只要这盏煤油灯不被风吹灭,她的三宝就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