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瘪敞开的胸上，两块凸起的胸肌中间，布着黑黪黪的胸毛。大战正式打响的头一天，排长要全排的人痛痛快快洗个澡。排长说他这不是命令，不过，谁要是不洗，谁就硬是个宝崽。排长说完宝崽就不往下说了，一些非湖南籍的老兵也明了那“宝崽”的意思，那是排长对他们的怜爱，因为，只要战斗一打响，别说还想洗澡，有洗澡水喝就是万幸了。
老瘪是第一个将衣服刮掉的。
老瘪第一个刮光衣服，并拉着老涂和他一块洗。老瘪之所以拉着老涂一块洗，是要老涂帮他搓背。老瘪这个非湖南人爱的就是洗澡有人搓背。洗澡有人搓背的那个舒服劲啊，老瘪说就像跟女人睡觉那样过瘾。
老涂其实不情愿帮老瘪搓背，他情愿去帮宫得富搓。老涂还在想着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来弥补对宫得富的伤害。可宫得富压根儿就没有要人搓背的意思，而老瘪已经拉上了他，他也就没有办法了。
老涂帮老瘪搓背时，老瘪模着自己那道从胸脯往下、入腹连阴、穿裆跨股、再沿背脊往上，几乎直抵颈部的黑毛，对老涂说，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青龙”。你知道兄弟我一打起仗来为什么厉害无比？为什么那“啾啾”“哒哒哒”“嘎嘣、嘎嘣”的枪子儿就打不着我吗？因为老子是条青龙。
“青龙，在天上腾云驾雾。”老瘪说，“老子是青龙转世！”
老瘪以为老涂这个傻不拉几的新兵什么都不懂。
老瘪若是专讲战场上的事，老涂确实什么都不懂。可他讲的是自个儿身上的那条“青龙”，生在山里，长在山里的老涂就不但懂，而且深知其中“奥秘”。山里人干完活，吃完饭，最大的消遣就是讲男女之间的白话。也如同现在的人们，无论官，无论民，聚到一块就是讲荤段子一般。老涂在家时虽然从不掺进去讲，但人家讲时，他尖着耳朵听。那些白话是让人爱听哩，是有味哩，是听着听着不但想笑，还着实挠得人心里痒痒，想去试一试哩。老涂当然不知道，这就是山里人的性启蒙、性教育、性知识传播。还搭帮这白话里面的性启萌、性教育、性知识传播，老涂才知道和他的水姐那个哩。即使他的水姐还疯疯癫癫疯得厉害时，他老涂也让水姐顺从了一回哩。
山里人说女人胯里无毛，那是白虎；白虎凶险哩，剋夫！白虎既然剋夫，谁敢娶？得配青龙。白虎配上青龙，那就无碍。什么样的男人是青龙？那就是老瘪这样的男人。
青龙为甚就不怕白虎哩？因为青龙厉害。青龙降白虎，白虎自然就剋不了他啰！这青龙厉害，主要指的是床上功夫。
正当老瘪还要吹嘘他这条青龙的厉害时，帮他搓背的老涂冷不丁地开了口。
老涂说：
“你厉害、厉害，你是在白虎身上才厉害。”
老瘪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老涂能说出这种话，他顿时乐了，哈哈大笑了。
老瘪说：
“老涂老涂，这回我老瘪可是没撩你啊，这回可是你老涂自己先说的啊，这回我老瘪可就不怕你去告密啊。我问你，你那不能让人说，也不能让人提的女人，是不是个白虎？她若不是白虎，怎能不让人提也不让人说呢？”
老涂同样没想到，他忍不住逬出来的那句话，让老瘪有了借口。这回，他的确是想生气也生不起来。特别是老瘪说不怕他去告密那话，使得他即使有火要发也得强行按下。因为就是那“告密”，弄得他不但成了林满群和宫得富的仇敌，而且成了众矢之的，成了孤家寡人。
老涂算尝到了孤家寡人的滋味。在这兵营里，没人睬他，没人理他，那真比被关禁闭还吃亏。幸亏这老瘪还愿意“撩”他，他可不能再成为老瘪的仇敌。于是老涂只能强硬地回答：
“不是！我女人不是白虎！你女人才是白虎。”
老涂这话一出，老瘪更乐了。
老瘪说：
“我要是有个女人是白虎就好啰！可我没有一个真正的女人哪。”老瘪在这里说的女人和真正的女人，都是指老婆。老瘪没结过婚，当然就没有老婆。
老瘪接着说：
“跟我睡过的女人倒是不少，可不管她是白虎也好，不是白虎也好，只要是个女人，只要一跟女人睡了觉，我老瘪就心情舒畅。原本心里有的火，没了；原本心里烦躁，那烦躁也没了。唉，女人、女人，他妈的那真是我老瘪的补药。”
老瘪不由地回味起跟他睡过觉的女人来。
老瘪睡的第一个女人，就是令他走上当兵这条路的女人。令老瘪走上当兵这条路的女人是一个年轻小寡妇，这个年轻小寡妇长得那个漂亮啊，老瘪只要一和人说起，就忍不住赞叹连声。年轻小寡妇原本是和乡长好的。可老瘪说她那是没有办法才和乡长好的。因为一个寡妇女人，日子过得实在太难。“兄弟你想，一个寡妇无依无靠，她不傍个男人怎么能行呢？她傍的那男人，还得有钱有家产不是？若真的傍上像我老瘪这样的男人，两个肩膀扛一张嘴，光会卖力干活、干活吃饭，她傍了有什么用呢？还得倒贴……”老瘪似乎从来就不恨年轻小寡妇和乡长要好，他说，年轻小寡妇心里面装的只有他！因为他那时，年轻！浑身的劲直往外鼓！
老瘪说他和年轻小寡妇是这么好上的：年轻小寡妇的相好，也就是那个乡长，没有完成上头派下来的征丁任务，整天愁得唉声叹气。小寡妇问他唉什么声，叹什么气？难道是开始嫌弃她不成？乡长就把这发愁的事说了。乡长说若是完不成征丁任务，他这乡长就有可能当不成了；他这乡长若是当不成，小寡妇的依靠也就没了，还说什么嫌弃不嫌弃，到时还不知是谁嫌弃谁呢？老瘪说乡长其实是个好人，他是怕寡妇离他而去。老瘪又说那小寡妇也是个好人，她傍着乡长时得了不少照顾，如今乡长有了犯难的事，她总不能不管啊！小寡妇就帮乡长想办法，说眼下不是还有好几个小年轻吗？怎么不让他们去应征？老瘪说小寡妇说的这些个小年轻里面，就有当时的他老瘪。可小寡妇这么说了后，乡长却连连摇头，乡长说这些个小年轻年龄不到，他总不能将些个年龄不到的人充当壮丁，那样是造孽造孽。小寡妇则说，如果是他们自愿去呢？乡长说哪里会有这样的事，人家躲壮丁还躲不赢哩！小寡妇就说把这事交给她，她保准让小年轻自愿去应征！
老瘪说小寡妇就找到他，问他愿不愿意去当兵？老瘪说当兵有什么好？小寡妇说当兵有现成的饭吃，不要自己做，还能升官，升了官，就什么都有了。老瘪说小寡妇不等他回答，又说这征丁反正是年年要征的，你虽然年龄没到，但今年没被征丁，明年就会被征，迟早会有一次，迟去还不如早去……
老瘪说小寡妇还说了许多，可他根本就没怎么听进去，当时他完全被小寡妇说话那神态，那样子，迷住了！他说小寡妇哪里是来动员他去应征呢，小寡妇分明是来勾他的魂。
老瘪说他后来就迷迷糊糊的了，身不由己地跟着小寡妇钻进了麦秸垛。他仿佛只听得小寡妇在他耳边说，你迟早也会有这种事的，迟有不如早有，还不如我先给了你，免得去当了兵后，万一有不测，就连这个都没尝到，那她就太亏心了……
老瘪说，就从这头一回起，小寡妇不让他去当兵了，说是离不开他了。
“她倒是离不开我老瘪了，可我老瘪得离开她啊！”老瘪说，“这第一，我老瘪已经在征丁名册上画了押，也就是报了名，我老瘪不能不讲信用啊！我老瘪从来就是个把信用放在第一的啊！这第二，她说离不开我，那就是傍上了我。既然傍上了我，我老瘪就得把她养起来啊！我老瘪拿什么来养她呢？我老瘪只有去当兵，若是混上个连长营长的干干，那就能带太太了……”
老瘪说他就是这么离开了小寡妇。可他穿上军装，扛上枪后，心里总是放不下小寡妇。两年后，他（偷偷地）回了趟老家，小寡妇却不在了，嫁人了，远走他乡了。原来小寡妇将像他老瘪那样的小年轻都送进了队伍，用的差不多都是同一个办法。那些小年轻也都和他老瘪一样，心里念着小寡妇，不时有人回来找她，手里还拿着枪……小寡妇是怕出事，是怕枪子儿走火。
老瘪说有人告诉他，小寡妇临走时，念了他老瘪一句。小寡妇说不知道那个别金有现在怎么样了？
老瘪说，你听听，你听听，她别人都不念，单单念着我老瘪，可见她心里装的还是只有我！
老瘪说他就去找小寡妇，要去论清个理，你小寡妇是说了要等老子回来的啊，等老子回来就永远跟着老子的啊！你小寡妇临走时还念着老子啊！
可老瘪没找着，那小寡妇不知道去了哪里……
老瘪说虽然他再没找着小寡妇，可小寡妇硬是在他心里抹不掉了，没人再能替代了。
老瘪一说到女人，老涂不能不受感染。老涂一受感染，也不能不回味起他的水姐来。
老涂这一回味，话就不知不觉地溜了出来。
老涂说他那水姐就是个水仙，是个甚人也比不了的水仙。老瘪说，你那山旮沓里能出什么水仙，只听说过山旮沓里飞出金凤凰，你要夸自己的女人也打错了比方，驴唇不对马嘴。老涂说，是水仙，就是水仙，是水里的仙女。老涂把水姐母亲生水姐时梦见洪水的事说了出来。老涂说水姐的那个漂亮啊，通地方没有第二。老涂说水姐对他的那个好啊，通地方也没有第二……老涂没有把水姐被日本人蹂躏致疯的事说出来。老涂只是说他来到这衡阳后，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照顾、染了重病的水姐孤零零一个人在家里，他能不挂牵？……
老涂说完，觉得奇怪，他把挂牵水姐的事一说出来，心里反而舒坦了，不那么憋闷得慌了。
可老涂这么一说，老瘪心里竟有些酸楚。
但老瘪就是老瘪，他只酸楚了那么一会，便说：
“老涂老涂，我他妈的算明白了你的心思。你他妈的要早说出来，我老瘪能不给你做主？我老瘪还能容旁人乱说你的水姐？老涂你记住老子的话，打仗时紧跟着老子，老子保你平安无事！打胜这一仗后，老子帮你去找韩在友，要韩在友在师长面前帮你请个假，回去看你的水姐。韩在友是我的生死弟兄，他能不给我面子？韩在友是师长的卫士，师长肯定会给他面子。”
老瘪这话，虽然是连吹带唬，却让老涂看到了希望。于是老涂盼着快点开仗，盼着开仗后快点打胜仗，打了胜仗后，好让老瘪帮他去请假，请了假好回去看水姐。
看到了希望的老涂，自然就有了一丝快乐。这是他吃粮后第一次得到的快乐。
有了快乐的老涂帮老瘪搓背就搓得格外起劲。这时，宫得富那边围了一堆人：打赌。
这些兵们在赌什么呢？他们赌弟兄们中究竟谁最厉害。他们说的这个厉害，是指在战场上的本事。他们赌来赌去，最后赌到宫得富和老瘪身上。
有人说还是老瘪最厉害，他那刺刀见红的功夫，咱弟兄们早就见过。有人说宫得富厉害，宫得富是“有打不现形”，要不，师长怎么会亲自来请他呢？师长还要他和韩在友比过枪法，能和韩在友比枪法的，啧啧！又有人说老瘪不但拼刺刀厉害，枪法也不在韩在友之下，更何况，老瘪打了那么多大战，身上连个伤疤都不见……
有人对宫得富说，宫得富你自己讲，到时候你和老瘪到底谁更厉害？你要是认为你厉害，我就信你的，把这一块钱压到你身上。
听着弟兄们拿他和老瘪打赌的话，宫得富根本无所谓。他在看着热闹的同时，仍然在想着要如何不显山不显水地报老涂那告密之仇。
宫得富自被师长请去，协助完成了轮渡载人西撤的任务后，尽管他觉得自己并没有立下什么战功，但的确在弟兄们面前长了脸，使得弟兄们对他格外另眼相看，这让他心里着实舒畅。他心里一舒畅，也不由地想过，如果不是老涂那傻瘪告密，他还真的不可能在弟兄们面前风光。他宫得富什么时候风光过呢？他宫得富什么时候也没有过风光。于是他也闪过一个念头，算了，别他妈的老是记恨那傻乎乎的老涂。但他转念又想，如果不是恰好碰上师长到了团部，如果碰上的不是这位葛将军葛师长，他和林满群早就被一枪崩掉，没有命了。他知道部队在开战前，为了稳定军心，枪毙逃兵、胆小鬼，那是常事。“杀一儆百”！如果是他宫得富当长官，他也会杀。古时打仗还杀人祭旗呢！所以，当时他宫得富若被枪毙，他不怨长官，只怨自己命背。但如果不是老涂告密，长官会枪毙他吗？冤有头，债有主，老涂就是那头，就是那主，“有仇不报非君子”。因而，他又觉得如果放过老涂，自己就太不像个男人。
宫得富颇为矛盾。如果老涂在他眼里，是个厉害角色，他会毫不犹豫地将报仇进行到底。然而，在他看来，老涂又确确实实是个傻瘪，是个只会想着他那不知道究竟真的漂亮还是丑八怪女人的窝囊废。自己去算计这么一个哈里哈气的家伙，也不像个男人。
宫得富想来想去，还是“算了”的想法占了上风，反正就要打仗了，那战斗一打响，鬼子的枪炮凶狠，像老涂这么个傻瘪，一上去可能就会送命，自己还何苦跟他过不去呢？
正在宫得富决定“算了”的当儿，他看着老涂跟老瘪套上了近乎。他和老瘪虽然只打了这么久的交道，但他看出，老瘪他妈的不但厉害，而且真是个讲义气的人。老瘪若是和老涂好了，绝对会真正的护着老涂。宫得富认为，这是老涂有意在找个保护他的人。他妈的，别看这家伙哈里哈气，倒晓得找上老瘪来护身。他妈的，你若不找老瘪，老子也就饶了你，你越是这样老子越要你好看，要你死了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宫得富眯着眼睛，想，要对老涂下手，绝不能让老瘪看出破绽，老瘪这人讲义气，若是被老瘪发现他对老涂的行径，一是老瘪不会饶他，二是会损了自己的英名。
宫得富又想，老瘪虽然讲义气，会顾着老涂，但此人好大喜功，如果让老瘪只顾去想着如何争个杀敌的第一，他就会顾不上老涂。那时自己就好对老涂下手了。
于是宫得富故意大声地说：“老瘪那几下子算什么呢，他能胜过我宫得富？我宫得富当然是第一哪！弟兄们只管把赌注压到我身上，我宫得富包你们只赢不输！”宫得富这么一说，老瘪连衣服都顾不得穿好，便急急地赶了过来，给自己下一赌注。
老瘪说，宫得富啊宫得富，你竟敢在我老瘪面前称第一，我俩现在就来比试比试！
宫得富说，瘪（别）、瘪（别）兄，现在比试有什么用呢？只有战场上见高低、见高低。不过，小弟我已替瘪兄想过了，小弟我现在是机枪手，使用的是轻机枪；瘪兄你用的是步枪，咱俩这火力无法比……
宫得富还没说完，老瘪笑了起来。老瘪说，宫得富你不用为这个操心，你手里的机枪和我手里的步枪，咱俩轮换着使，这就公平了不是。不过，和鬼子拼刺刀时，你不能用我这杆枪，你得要排长另外给你配一支……
这时，宫得富和老瘪都没想到的事，又出现在老涂身上。
老涂见老瘪说要宫得富另外配一支步枪，忙说，宫兄宫兄，小弟我这支步枪给你用（他也学着称兄道弟了），小弟我不用枪，只要有手榴弹就行。
老瘪听老涂说要把他自己的枪给宫得富，以为老涂是要讨好宫得富。老瘪知道老涂怕宫得富报那告密之仇。可你要讨好，也不是这么个讨好法呀！
认为老涂又犯傻气的老瘪说：
“老涂啊老涂，你硬是排长说的那种蠢宝，打起仗来你能不用枪吗？”
老涂一听老瘪的话，以为这事得向排长报告，得经过排长的允许，他忙转身，去找排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