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八阵亡的那天,是民国三十四年五月七日。
之前两天,即五月五日,中国陆军总司令、雪峰山会战总指挥何应钦已发出紧急电示:“进犯湘西之敌,已经受挫,全军应即转入反攻。”
五月六日,第三方面军四十四师解武冈之围后,一部即向新宁挺进。
五月七日,新宁收复。
五月八日,中国军队全线向日军发起总反攻。
五月九日,日军第二十军司令官坂西一郎下令“停止攻击,整理态势,向后撤退”。整天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坂西一郎之所以下达这样的命令,一则因为他是酒醉心里明,面对中国军队的强大攻势,明白日军大势已去,立即撤退,也许还能保存一点实力;二则总司令冈村宁次于五月初便开始命令进占广西的日军撤退,接着又下令退出广州、福州……日军在整个中国的战场都陷入混乱溃逃的境地。坂西一郎本就不愿担任进攻芷江的总指挥,认为冈村合围芷江的计划是不自量力。到了这个时候,正是“你能退我为何不能退?”
坂西一郎最担心的是进攻芷江的主力——第一一六师团。
此时,深入到江口的第一一六师团已成孤军,陷入中国军队五个师的合围夹击之中。
……
新宁收复的消息,我叔爷他们直到几天后才知道。在这几天的时间内,屈八成立的“扶夷人民抗日救国军”可谓军心动荡,莫衷一是。司令没了,鸟铳队队长杨六没了,箭字队损伤殆尽,队长白曼重伤在身……剩余的人怎么办?
有人推举和合先生接任司令,和合先生说他确实不是那块料。有人说就由群满爷来当算了,我叔爷连连摇手,说他一个半边瞎子还能当司令,那不显得我们新宁太无人了。郑南山倒是有心接任,他想接任也不是自己硬想当这个头,而是想着要完成屈八未竟的事业。他已把自己和屈八——地下党连成了一体,他认为自己也已经是在党了。可没有一个人推举他,就连江碧波都没吭声。因为都知道他是一个教书先生,自进入队伍后又没有一点什么突出的功劳,纯粹的外行。
后来有人提到了老舂。说老舂可以。一提到老舂,大家都说是啊,怎么把老舂给忘了呢!黑石村那一仗,若不是老舂,我们老本蚀尽;多亏了老舂,我们才捞回了一些本钱。于是有人算我们自己死了多少个,村子里的日军死了多少个,一命对一命,多了的就是赚的。
和合先生和我叔爷也同时叫好。和合先生说老舂有勇有谋。我叔爷说老舂的确了不得,我群满爷打了这么多仗,这一仗算是服了你。
老舂依然讲“客气”,说他爬上山头甩手榴弹,是懵里懵懂,好比瞎子撞婆娘,撞上的。而且那么多手榴弹,都是群满爷要他提着的。
“统帅三军,谋兵布阵,谈何容易。”老舂用上了看大戏学来的词,“我不行不行。还有这么多人问我要吃的,我老舂只会踩碓舂臼。”
这时和合先生就说,老舂,我们都会帮着你的,你总不能看着队伍就这么散了吧,总还得等到新宁光复,我们打回老家去吧。我叔爷也说,老舂,打仗我替你指点。鬼子已是溃军,兵败如山倒,撑不住几天了。
于是老舂当了司令。
老舂一当上司令,有人又记起了他在当侦探时带回来的消息,说有一支什么抗日挺进纵队要收编他们,一收编就给多少多少开办费,还有军饷发,还供给武器……便对老舂说,老舂司令你干脆带我们去接受那个什么收编啦!一被收编,你就省了好多心,也省了好多劲。老舂说,现在还找得鬼到呵?就算找得到,只怕也早被人家得了那“收编”去了。我早就说过,那就跟做生意一样,得趁早。再说,群满爷也已经讲了,鬼子已是溃军,撑不住几天了,人家还收编你干甚?那人就说,老舂司令你说得也在理。
老舂当司令只当了几天。当新宁被收复的消息一传来,队伍轰地一下就散了,都各自回各自的家里去了。
然而,他当的这几天司令,却见识了不少大场面。
老舂当司令的头一天,依照和合先生之计,又到黑石界“以逸待劳”,等鬼子来。可等了一天,绝无鬼子的踪影。当地一个老乡对他们说,鬼子肯定是往洞口县那个方向跑了,不往这边来了。
第二天,老舂带着队伍离开黑石界,走了半天,什么敌情也没有。正在纳闷间,远远地传来了响成一片的枪炮声。有乡民见到他们,说:
“你们是去前面参战的么?哎呀,中央军和日本人正在争夺山头,那片山上,全是日本人……”
“怎么办,去不去?”老舂问我叔爷。
我叔爷说:
“去,靠近一点,找个隐蔽处,先看;有败退下来的日本人,就收拾他们。”
这一靠近去看,他们见识了什么叫激战,什么叫空中支援和空中优势。但见进攻的中国军先以火力搜索敌军阵地位置,再以迫击炮、重机枪掩护进攻……正打得难解难分时,中国军突然停止攻击,而天空出现了十几架战机。
战机飞得很低,我叔爷大叫起来:
“快看,快看,那是我们的飞机!”
一听说是我们的飞机,老舂他们齐齐欢呼起来,喊:
“我们的飞机,我们的飞机!”
在这之前,新宁曾遭日军飞机数次轰炸,他们见到的,全是日军飞机。
老舂说:
“我们的飞机怎么不去炸新宁城里的鬼子呢?一炸,就把新宁夺回来了。”
和合先生回答说:
“城里那么多百姓,怕炸了百姓啦!”
正说着,天空的飞机已呼啸着往日军阵地俯冲而去,一顿扫射、轰炸后,飞走了。老舂他们喊,怎么就飞走了,就飞走了?
飞机一飞走,中国军重新开始进攻,再冲上去的部队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占领了这个阵地。我叔爷兴奋地喊,那飞机,炸得准确,那个阵地的鬼子全被炸完蛋了!
稍倾,炮声突然猛烈地交织着响起,全是落向日军阵地的最高点。我叔爷用他那炮兵的耳朵仔细听着,不停地对老舂说,那是榴弹炮、榴弹炮的响声;那是战防炮,战防炮,还有战防炮啊!我的乖乖。他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外地话。他告诉老舂,这是要开始进攻日军的制高点了。那飞机,又该来了吧?
果然,战机又飞来了,对日军阵地穿梭般轮番攻击、轰炸,炮弹、炸弹、燃烧弹从天而降,铺天盖地,把日军占据的山几乎炸成火山,强烈的气浪,灼热的高温,连隐蔽在较远处的老舂他们都感觉到震动,觉得有热浪迎面扑来。
老舂问我叔爷,那飞机,怎么就知道什么时候该来?来了后该炸什么地方?就不怕误了时刻,错炸了自己人?我叔爷说,那是我方有无线电联络呢!无线电要飞机来,飞机就来,要飞机炸哪个地方,就炸哪个地方,有秘密指挥的啦!那联络、指挥的话语,都有代号,外人听不懂的。
我叔爷刚讲完,只见一架战机对准一片密密丛丛的树林俯冲下去,一阵机枪狂扫后,拉起机头,好像要离开时,突然又侧身掉头,再次俯冲下去,扔下两颗巨大的燃烧弹,燃烧弹落地爆开的烈焰向四周喷开,立时腾起两个巨大的火球,把那片密密丛丛的树林全给烧燃。霎时间,从树林里奔出无数着火的日军,一个个狂奔乱喊。
老舂大瞪着眼睛,看得呆了,打仗还有这么种打法啊?!呆了一会儿后问我叔爷,那架飞机看着要飞走了,怎么突然又掉头扔下了能把林子烧燃的炸弹?我叔爷说,开始的机枪扫射是试射,看目标准不准确,肯定是无线电告诉它,准确准确,就是那个地方!它就立即掉头扔燃烧弹,把鬼子从树林里烧出来。
……
老舂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情况,这个山头有中央军,另一个山头有日军,两边对峙时,中央军这边就有人时而出动,对着日军的山头摆摊白布、燃放烟火,很快,就接二连三地有我方的飞机飞来,有三架一队的,有五架一队的,对着日军山头俯冲、扫射、轰炸……
老舂对我叔爷说,这是不是我们的军队在发信号啊?!飞机一看见信号,就飞来了……我叔爷说,对啊,是发信号啊!不过那信号肯定有什么事先约好的暗号,譬如白布的摆放,该如何摆?有个什么暗号指向敌人;那烟火,有个什么风向……不然的话,飞机怕误伤自己人。老舂就说:
“那我们也去放烟火啊,给飞机指明要炸的鬼子啊!”
我叔爷说:
“这办法好是好,就是怕飞机反而炸了我们。”
老舂说:
“我们事先准备好柴火,看见哪里有鬼子,就悄悄地走到那附近去烧火,烧燃火我们就跑啦。我们尽管不知道暗号,但飞机上的人不蠢啦,他见着在山脚下燃起的火,那就肯定是山上有鬼子啦,他还会真的对着火炸啊?我们可以跑,守着阵地的鬼子敢擅自撤离阵地跑吗?他们只有等着挨炸。”
我叔爷一听,在理,在理。便说:
“老舂你这个司令现在不光有勇,也有谋了。”
在老舂当司令的最后两天里,这支队伍便是发现有日军之处,就去近边烧燃柴草。等到他们跑离后不久,真的就有中美空军飞临,真的就像老舂说的那样,炸得八九不离十。飞机一扫射、轰炸时,硝烟滚滚、地动山摇。老舂和他的人都捂着耳朵,兴奋得像是自己小时候放燃了鞭炮。
正当老舂带领这支队伍烧火烧得起劲时,听到新宁被收复了消息,而且已经收复了好几天。
这消息一传开,队伍上的人就嚷着要回去、回去,说我们该打的仗已经打完了、打完了,我们胜利了,也该解甲归田了。和合先生说回去当然要回去,但得仍然是支队伍,不能就解甲归田……郑南山和江碧波也这么说,可怎么劝说也没用,三三两两地走了、散了。老舂尽管也说了些队伍得有队伍的规矩之类的话,其实他也想着该回去帮人踩碓舂臼了。
看着队伍散了,我叔爷对和合先生说,別看屈八打仗不如我,论谋略不如你,可队伍上没有他就还硬是不行,他就是个当司令的料,那嘴巴、宣传、论理……和合先生叹口气,唉,可惜了,可惜了!
屈八精心组织起来的队伍散了后不久,雪峰山会战就结束了,期间日军第六方面军为挽救第二十军,即会战总指挥坂西一郎全军被覆灭的命运,急令第十一军一部于五月十四日由全州向新宁方面策应,但当即被中国军九十四军四十三师迎击,想来策应的日军无法前进,只得后退。
就在五月十四日这一天,包围日军第一一六师团的中国军发起猛攻,一举歼灭日军一〇九联队,击毙联队长泷寺保三郎。
深入雪峰山地区的数万日军在中国军的分割包围下,已成瓮中之鳖。
截至五月十八日,被围困在雪峰山东麓的日军阵地大部被中美空军炸毁。
五月十九日,被七十四军包围在洞口、江口一带的日军,粮弹断绝,官兵三天未进食物,只能以杂草、泉水充饥,部分日军缴械投降。被第一百军、七十三军包围的日军,缴械投降者亦日益增多。当天,七十四军五十四师又在洞口、江口青岩阵地全歼日军一个联队。
……
五月二十三日正午,雪峰山全线战斗接近尾声。
二十四日以后,中国军各军师有的忙于收缴武器装备,遣送俘虏,清理战场,有的继续追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