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杭州。
阳春三月,新芽初绽,桃花始开。
灵隐寺旁一座院落里飘起了袅袅炊烟。
院落不大,却甚是雅致,青瓦白墙,隔着围墙可见数竿青竹,院门也是以竹枝扎成。推门而入,就看到围墙处竖了架秋千,秋千四周种了各式花草,青葱碧绿甚是喜人。
一位少妇正坐在秋千板上看书,墨发梳成如意髻,上面随意插了两支极普通的银簪。
屋内有人喊:“西月,饭好了。”
少妇抬头,露出她的面容——雪白的肌肤,水色的双唇,薄薄的单眼皮下,一双眼眸乌黑透亮。
杨怀瑜跳下秋千,跑回屋内。
屋内干净整洁,摆着几件雅致的竹制家具。
南宫逸已摆好了饭菜,两碗米粥,两碟小菜,极为简单。
杨怀瑜端起碗尝了一口,叹道:“祖父熬得粥越来越香了。”
南宫逸慈爱地笑,“寺里的桃花开了,西月陪祖父去看看?”
杨怀瑜垂了头,“我不想出门。祖父一人去可好?”
南宫逸苦笑,“这个时节,赏花的尽是少年男女,我一个老头子……”
杨怀瑜亦笑,“那祖父还提议赏花?”
南宫逸道:“西月,你闭门不出一年有余。祖父想你……”
“祖父,”杨怀瑜低唤,“我走了太多路,累了。只想好好歇歇。”
南宫逸默然。
前两年,走过多少路,没人比他更清楚。自盛京到杏花村,从杏花村到藏南,从藏南到郾城,从郾城到苏州,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万晋国。
杨怀瑜日日坐在马车里,身子累得散了架,却从不叫半声苦。走在路上,瞧见宝蓝色的身影会追上去看,可次次都失望。
从苏州韦家老宅出来,天空飘下了绵绵春雨,沾衣不湿。正值二月梅花开,细雨夹杂了梅花的冷香,更觉春寒料峭。其时,苏州河上雨雾朦胧,花舫里的丝竹声隐约入耳,杨怀瑜在河畔站了许久,终于做出了决定,“祖父,咱们找个地方住下吧。我找不到他了。”
他笑着问:“西月想住在哪里?”
杨怀瑜喃喃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我不喜欢,住杭州可好?”
自然好,只要她喜欢,哪里都是好的。
她爱钟声,所以住在了灵隐寺畔。
她喜欢竹,所以选了这所宅院。
她说:“祖父,我想得很清楚。韦昕身边侍卫众多,若想找我,容易得很。如今两年过去了,要么他已经死了,要么他已舍弃我了……让祖父陪我四处奔波,我已是大不孝。从今而后,我要陪着祖父好好过。”
果然,整整一年,她不曾出门,镇日窝在家中裁衣刺绣,侍弄花草,偶尔下厨做一两道菜,再不提找韦昕之事。
清晨在灵隐寺的钟声里醒来,夜晚听着钱塘江的潮声入眠。
杨怀瑜浅淡地笑,“祖父,神仙过的日子也不过如此。”
神仙过的日子啊,可她还是一日日苍白下去,一日日消瘦下去,一日日眸中失去了光彩,一日日脸上不见了笑容。
南宫逸看着眼里,愁在心头。
韦昕生也罢,死也罢,他不关心,他关心的是孙女以后漫长的日子,总不能始终这样数着星星过。
又过几日,桃花谢,梨花开。
南宫逸旧话重提,“梨花开得正盛,你可愿陪祖父赏花?”
杨怀瑜直觉地摇头,“不想出门。”
南宫逸眼中的星光瞬即黯淡下去,无言地走到院子里。
灵隐寺浑厚沉重的鼓声响起,正是晚课时间。悠长久远的梵曲声声入耳,带着一种看破红尘的悲凉。
晨钟暮鼓,青灯古佛,不是十八岁的她该过的日子。
南宫逸隐隐后悔,当初若不掳了她,若不取出她的蛊,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是不是她会快乐得多?
杨怀瑜站在窗前,看着暮色里南宫逸的面容逐渐模糊,终于朦胧在黑夜里。
他的心思,她如何不明白。
可是,心里满满地全是韦昕的身影,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不是不愧疚,年近古稀的老人,陪着她风里来雨里去,天南海北,高山平原。
千叶山庄的皑皑白雪里,他运功替她驱寒;杏花村口的满天落花中,他护她走出阵法。
受尽了漠然相待,看够了冷语讥刺。
韦家的人,果然不喜他们,不恶语相向已是难得,又岂会告知韦昕的消息。
分明是她的事,分明是那人犯下的错,为何要让祖父来承受这种羞辱。
杨怀瑜取了薄衫,走到南宫逸身旁,“到底是春天,夜里还是凉,祖父多加件衣物吧。”
“嗯。”很简短的回答。
终于犹豫着开口,“祖父明日穿那件新缝的衫子吗?”
南宫逸一愣,嘴角慢慢翘起,“好。你也要打扮得漂亮点。”
用力地点点头,倚在南宫逸身旁。
还好,有祖父在。
哪怕整个世间的人都遗弃了她,可是祖父还在啊。
为了祖父,她明日也要好好地打扮一番。
西湖最美三月天,梨花带雨柳生烟。
苏堤两旁,梨花灼灼,杨柳吐翠。
南宫逸提着钓竿静坐在树下大石上,柳枝低垂,拂起涟漪无数。南宫逸心不在焉,眼眸不时瞟向杨怀瑜。
杨怀瑜一袭白衣,面覆薄纱,只露出一双温婉的眼睛,瞳仁乌黑,衬着眼白越发明澈,犹如雪后晴空般,纤尘不染。头发仍是绾成如意髻,戴着银簪。静静地站着,仿佛画中人,姿容飘逸,婉约如月。
说是好好打扮,可对着镜子,还是放弃了。
女为悦己者容,心仪之人不在身边,她又打扮给谁看?
视线无意识地投向湖面,柳林深处正飞出几只小舟,舟上坐着渔家女,嘻嘻哈哈地哼着小调,“水柔柔山盈盈,水中彩霞天上云。堤上伴侣相依偎,春日西湖最多情。”吴侬软语,甚是好听。
杨怀瑜却是脸色一变,想起在郾城时,韦昕撑着的伞上,刻的两句话,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
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正忐忑时,突听有女子问:“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是什么意思?”
一男子答:“人的聚散离合,都是前世修来的。修十世才能修得两人同船渡河,要想成为夫妻更要修上百年才行。”
声音清朗,似是哪里听过一般。
杨怀瑜循音望去,就见人群里翩翩走来一少年,墨发如瀑,肌肤胜雪,一双桃花眼,耀耀闪着光华。
不是萧如是,是谁?
杨怀瑜凝望着他,泪水缓缓盈满了眼眶。
萧如是感受到她的视线,回望过来,笑意慢慢自唇角漾出来,身形却变得匆忙,几乎飞奔而来,紧紧地拥她入怀,“姑娘,姑娘……”声音里已有些哽咽。
杨怀瑜伸手摘下面纱,“你怎么……”话刚出口,只觉脑后冷风袭来。她尚来不及反应,萧如是已与她换了个位置,背上结结实实地捱了一鞭。
几乎是同时,杨怀瑜听到树上传来叫骂声,“放我下来,你这个臭老头。”
竟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红衣女子。
杨怀瑜无暇去想她如何被困在了树上,第一反应就是拉过萧如是察看他背后的伤。这一鞭着实不轻,不但衣衫尽烂,而且肌肤上长长一道鞭痕,皮开肉绽,从肩头一直到肋旁。
这女子竟然如此狠毒。若非萧如是反应迅速,此鞭轮到她身上,岂不教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颜面尽失。
想到此,杨怀瑜愤懑地瞪了一眼红衣女子。
萧如是低声道:“姑娘,我没事。苏日娜是苏和的妹子,姑娘且放过她吧。”
杨怀瑜不答,只心疼地看着他说:“我家在附近,先帮你上药。”
萧如是展颜一笑,桃花眼弯成好看的弧度,伸手扶住她的手臂,“有劳姑娘了。”
杨怀瑜假意嗔道:“到底生分了。”
树上女人又骂起来,“你这个贱女人……”话音未落,一道灰色身影上去,点了她的哑穴。苏日娜拼命挣扎,可既出不了声,又脱不开身,涨得满脸通红。
杨怀瑜转头对南宫逸道:“祖父,她是萧公子的朋友,莫伤了她。”
南宫逸道:“她肯老实点,我自然不会动她。若再出口秽言,我出手可没有轻重。”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苏日娜听得清清楚楚。
苏日娜怨恨地盯着杨怀瑜,眼里几欲喷出火来。
杨怀瑜伸手抹了药,轻轻地顺着鞭痕擦下来。伤药还是昔日青桐给的,疗效极好,可萧如是还是疼得倒吸凉气。
杨怀瑜柔声与他说话,“三年前,你为何不告而别,我等了你整个晚上。”
萧如是轻笑一声,“当时情势紧张,你我又都身份特殊,见了未免多生瓜葛。韦大人也认为悄悄走比较好。”
听到“韦昕”两字,杨怀瑜顿了下,继续将伤药揉开,“你在瓦剌过得可好,你娘还好吗?”
萧如是低叹,“还算好,寄人篱下就是这样。苏日娜帮我很多忙……我娘前年冬天去世了。”
前年冬天,正是瓦剌退兵的时候。
是因为王妃去世,苏和才退兵的吧。
擦好药,杨怀瑜起身,取了南宫逸的衣衫,“是祖父的,可能不太合身,先将就穿,过会去买新的来。”
萧如是抖开看了看,问:“是姑娘缝的?”
杨怀瑜“嗯”一声,进厨房生火烧水。
萧如是换好衣衫,靠在门边看着杨怀瑜忙碌的身影,胸口像是被堵住一样,闷得发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自幼长在侯门深院的姑娘,以前连洗脸水都是丫鬟打好了捧在面前,何曾进过厨房的门?
韦昕三年多未有音信,难道姑娘就过着这种清苦的日子?
扶着门框的手渐渐握紧,脸上却现出怜惜之意。
杨怀瑜熟练地沏好茶,抬头,笑着解释,“家中只有云峰茶。”
云峰茶,韦昕只喝云峰茶。
她也只准备了云峰茶。
萧如是猛地抓住杨怀瑜的手,“姑娘,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话不经思索地脱口而出,吓了杨怀瑜一跳,茶壶险些掉地。她放下托盘,凝眸直视着他。
萧如是水亮的桃花眼带着不常见的严肃与郑重。
“我跟祖父一起,过得很好。”杨怀瑜将茶盅放到他面前,又努力地绽出一个笑容,“看样子苏日娜很喜欢你,你也喜欢她吧?”
萧如是沉默片刻,道:“我曾刺杀过瓦剌王,可惜功亏一篑。那夜我慌乱之中逃进苏日娜的闺房,她保护了我。她对我极好,苏和被囚也有她的功劳。我亏欠她良多,只是亏欠却不是喜欢。”
虽只是轻描淡写,杨怀瑜却不难想象出萧如是过得怎样的日子,尤其刺杀瓦剌王更是何等凶险。苏日娜能够救杀父仇人,必定心里是极喜欢他的。
杨怀瑜问道:“苏和被囚了?”
萧如是道:“瓦剌王有三个儿子,苏和乃王妃所生,其余两个是侧妃所生。苏和虽是长子,但因生母是汉人,颇受朝臣猜忌。正因为此,他才非要侵占万晋疆土。我刺杀瓦剌王虽未成功,瓦剌王到底身体不如从前,准备让位。他的二儿子性情敦厚,主和不主战,又有母舅的势力做后盾。瓦剌王在长子与二王子间犹豫,苏日娜设计陷害苏和,结果目前二王子掌管了瓦剌事务。”
杨怀瑜啜了一口茶,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留在万晋还是瓦剌?”
萧如是轻蹙眉头,低低道:“我想留在姑娘身边……只做个随从就好。”
杨怀瑜叹道:“我更想看着你有自己的生活,娶妻生子。你的儿子该唤我姑姑吧?”
萧如是唇角露出一丝笑,伸手又将杨怀瑜的手握住了,“姑娘得答应我,不管去哪里,都要告诉我……找你找不到,很难受。”
杨怀瑜的泪喷涌而出。
找你找不到,很难受。
这种感觉,她怎会不了解。
萧如是掏出棉帕,轻轻地拭去她的泪,“姑娘,真的不想我留下来?至少,你难过的时候,我可以将肩膀借给你。”
杨怀瑜摇摇头,擦干眼泪,起身,“能走吗?去买件袍子穿。”
萧如是赖着不起,桃花眼眨呀眨,“我想姑娘替我缝一件。”
“好。”杨怀瑜答应,仍是拉他,“总得去选你中意的布料。”
萧如是借力起身,不小心扯动后背的伤口,“嘶”一声,倒吸一口凉气,还真是疼啊,可也真是开心。
姑娘还是他的姑娘,一点都没变。
两人并肩走上苏堤。杨怀瑜仍是一袭白衣,飘逸若仙,萧如是穿着南宫逸的灰袍,虽不太合身,却依然俊美无俦。
远远看过去,宛如一对神仙伴侣。
柳树下,南宫逸仍在平心静气地垂钓。
柳树上,苏日娜却咬着唇默默地流泪。
杨怀瑜坐在南宫逸身旁,柔声道:“祖父,这么久了,让苏姑娘下来吧。”
南宫逸拎起竹篓笑道:“运气不错,钓了两条,可以回家熬鱼汤了。”又回头看着萧如是,微微颌首,“好小子,敢穿我的衣服。”
萧如是扬着手里的包裹,笑道:“在下不仅敢穿前辈的衣服,还敢劳烦前辈的孙女替在下缝新衣。”甚是自得。
南宫逸“哈哈”大笑,伸指凌空一点。
苏日娜坠下树来,萧如是忙上前扶住了她。苏日娜借机偎在他怀里,哀哀地哭了起来。
杨怀瑜跟着南宫逸走在前面,低声道:“留他们在家中住几日,可好?”
南宫逸有些失望,“只住几日?我还以为那个小子要留下来。”
杨怀瑜撒娇,“祖父——”
南宫逸朗声笑着,大步往前走去。杨怀瑜迈着小碎步急忙追赶。
萧如是远远地落在后面,看着祖孙二人的身影,桃花眼带了些潮意,如果,如果姑娘的身边再有那人在,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