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的雪地上,一只断臂赫然在目,断臂似是硬生生自人体上撕下来一般,露着白骨,伤口处鲜血兀自汩汩地往外淌,染红了一地残雪。
断臂上挂着半幅粗布衣袖,看样子是镜叔的。
行人们远远看着,不敢靠近,有胆小的妇人,蒙住了双眼,不敢看又想看。
杨怀瑜只扫了一眼,便要回头,只听,尖叫声起,又有一物怦然落地,激得雪花乱飞。
却是一只断腿。
杨怀瑜想起南宫逸曾经说过的话,“若找到木镜,定要将他四分五裂,碎尸万段。”
正想着,窗内接连飞出三物,先后落在地上。
雪红了大片。
饶是她见过不少打斗,也目睹过死人,可见到这副情形,杨怀瑜心里仍是突突直跳,大气不敢喘。
隔了一会,不再有东西落地,她才稍微舒了口气,靠在门边,望着已破烂不堪的窗子,暗自为南宫逸捏着一把汗。
南宫逸才始与镜叔打过,定是费了不少功夫。如今只剩下兄弟二人在屋里,不知会是什么结局。
恰此时,窗内飞出两道身影,一青一灰,先后往西南方掠去。
杨怀瑜情知追不上他们,站在醉仙楼门口等了约莫一刻钟,不见南宫逸回来,便慢慢往回走。
走到来时玩雪的地方,丰宜的尸身已经不见,只地上残雪隐隐的暗红昭示着曾经有人死在这里。
杨怀瑜这才想起丰宜说过的话,“听说韦昕辞官了,想劝你们尽早南下避乱。”
韦昕辞官了,这么大的事,她竟然不知道。
好端端地,他为什么要辞官,皇上真的答允他了?
杨怀瑜无端地觉得有些心慌,只盼着南宫逸能够早些回来,尽早动身去盛京。
一等便是数日。
杨怀瑜屡次想独自上路,终是惦念着南宫逸的安危,不忍不告而别。
这日,天阴沉得厉害,层层乌云遮盖了半边天空。不久,飘起了细雪。
杨怀瑜撑着油纸伞到对街包子铺里吃了两只皮薄馅多的肉包子,又喝了一碗浓稠醇香的小米粥,浑身暖融融地往回走。
雪沫子沙沙地打在纸伞上。
这样的天气,怎好赶路?杨怀瑜一边走一边感叹。
宅院门口站着一人,灰衣白发,肩头已落了一层薄雪,想是站了有一会了。
杨怀瑜急步上前,纸伞遮在他头上。
南宫逸颤声道:“我,我还以为你撇下祖父走了。”
杨怀瑜看他满脸风尘仆仆,浑身血迹斑斑,胸口像被重重击了一拳,只暗自庆幸没有孤身上路,否则祖父知道了该有多么伤心。她扶住南宫逸的手臂,柔声问:“我方才去吃了包子,祖父想吃吗?”
南宫逸摇摇头,“我不饿。”进屋,在太师椅上坐下,缓缓道:“西月,你可觉得祖父太多狠辣?”
杨怀瑜想了想,问道:“那人死了吗?”
南宫逸道:“我挑了他的脚筋,将他父子一并关在白鹤山顶。”
“白鹤山?”杨怀瑜重复一句。
他竟然去了郾城,难怪耽搁了这么久。
南宫逸道:“就是当年他关押我的地方……为了补偿以往我有而他没有的生活,我让了他三拳不还手。但凡他下手留一丝余地,我都肯原谅他,可他……我还是无法杀他,我们是一母同胞,而我们的境遇又相差太多。”
杨怀瑜道:“祖父待他也算仁厚。不知祖父如何遇到了他儿子?”
南宫逸嘲讽地笑笑,“木镜说的,十多年前南宫诫练功时走火入魔失了心智,养在城南一处旧宅子里。”
呵,当年那人引诱镜叔陷害南宫逸,不承想三十多年后,镜叔为了求生同样背叛了他。真是莫大的讽刺。
杨怀瑜想起南宫诫画得那副中秋行乐图,画风细致精巧,画里的他浅笑如玉神采飞扬。
如此人物,竟会失了心智?
既然南宫诫疯了,那人又何必苦心积虑谋取江山,这般谋算,又是为谁做了嫁衣裳?
一时感慨万分,嗟吁不已。
南宫逸似是看透了杨怀瑜的想法,开口道:“南宫诫不曾娶妻,他如此做也是想着儿子当了皇帝就有大把的女人送上门来,或者可以留下根苗……这点,我还是胜过他。西月,我有你。”
可是,他与儿子相处三十多年,而祖父却不曾见过爹的面容。这又是谁胜过谁?
杨怀瑜心下恻然,屈身上前,将脸贴在他膝头,低声道:“祖父,我也有你。”
南宫逸抚着她的发髻,轻轻道:“已经耽搁了这么多天,我们明日一早就启程吧。”
南宫逸雇了辆马车给杨怀瑜坐,自己骑马随在一旁。许是大仇得报心里舒畅,又或者是有孙女陪伴心感安慰,南宫逸身上戾气尽散,只余豪情万丈温情无限。
杨怀瑜掀开窗帘瞧着马背上灰衣银发,气象冲和的南宫逸,不由暗想,祖父已诺大年纪仍气度不凡,若年轻几十岁,必定是个少年俊杰。又想起自己素未谋面的爹,韦昕曾说过,爹亦是风采极佳之人,可惜无缘得见,只能从画像里窥得一二。
好气质的男子,她见过许多,可谁也代替不了心里那抹宝蓝色的影子。
思及韦昕,杨怀瑜更是心急难耐,恨不得一夜之间就到盛京。
只是,她虽然着急,路途却极难走。有些地方雪融结冰,车轮发滑,几乎翻倒,有些地方则雪水泥泞,车子陷在泥里,甚是艰难。
好在沿途民风极好,并无盗贼宵小出现,也不见有流亡百姓。
打尖时,南宫逸感慨,“我第一次去盛京是宣泰元年,一路尽是盗匪官兵,费尽周折足足行了三月有余。没想到如今竟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如此太平盛世,岂能让与瓦剌人?!”
话到最后,声音里已带了些许愤怒。
杨怀瑜愣了片刻,昔日苏和看到郾城百姓生活安定时羡慕的神情浮现在眼前。她平时提到皇上就想起他的生性多疑,手段狠辣,却不曾想过万晋国内百姓康乐,太平盛世,实在也是他治国有方。
或者,景德帝虽然待人严苛,可作为一国之君,却是极称职的。
一路走走停停,这日到了大兴,离盛京只一日的路途。
杨怀瑜终于在一家茶馆里听到了关于漠北战事的消息。说书人声情并茂地说,瓦剌人垂涎万晋国的良田沃土,意欲大举入侵,却屡受林将军重创,又说,景德帝正调兵遣将准备御驾亲征。
茶馆里,立时群情激奋,众说纷纭,均道天子亲赴漠北,定能一举捣毁瓦剌老巢,教他们永不敢跨入万晋半步。
南宫逸甚为激动,拍着桌子道:“皇上既然去漠北,我等黎民百姓亦不能袖手旁观,不如捐些钱粮支援边关将士。”慷慨之气不亚于年轻后生。
如此一说,竟有许多人应和。 大家当即联络了官府,又选出三人作为主事之人,负责募集钱粮之事。南宫逸当即取出荷包,留了些许碎银以作盘缠,其余均捐了出去。
夜里,南宫逸跟杨怀瑜商量,“瓦剌虽早有觊觎万晋江山之心,可若不是枫霜阁推波助澜,他们也不会如此顺利。我想……”
话未说完,杨怀瑜已知其意,笑道:“祖父想什么去做便是。不过枫霜阁的账簿都在韦昕手中,听说他已交与信王了……大印怕是落在皇上手里了。”
南宫逸道:“枫霜阁的印有两枚,持副印可调银三成,持主印可调银六成,若持两枚可权力尽握。信王得了铺子,只不过得点平时的盈利,真正操纵枫霜阁还得靠玉印。”说罢,自怀里取出个檀香木匣子,打开来看,却是枫霜阁的信物。
杨怀瑜细细打量一番,此印与昔日丰宜交给她的那枚一般大小,均是白玉质地,刻着枫霜两字,只不过她的那枚是篆字,面前这枚却是朴拙险峻的魏碑。她疑惑地望着他。
南宫逸道:“这是主印,我自那人身上得来。三十年前,他搜去我的印,却不知其用法。两枚印章看着一般大小,魏碑比篆体恰小一圈,两枚印章盖在同一处,则篆体字里面衬着魏碑,严丝合缝。”
杨怀瑜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当初她拿着副印,那人却拿了主印,怪道枫霜阁多以他的命令为是,做了无数为人不齿之事,也费了许多银钱拉拢瓦剌。幸得那人不知大印用法,还能使枫霜阁保存些许实力,来弥补犯下的大错。
想到此,杨怀瑜笑道:“好在明日便进京了,待见了韦昕,你与他商量一下如何行事。”
南宫逸看着杨怀瑜半喜半羞的眼眸,想起韦府空寂的宅院,心里冷下几分,犹豫片刻,终是没有开口。
黄昏时分,残阳似血,照着路上被人践踏过的污雪,落寞中含着凄凉。
马车缓缓驶近了韦府高大的门楼。
杨怀瑜看着紧闭的黑漆大门,对车夫道:“沿着围墙向右拐,从侧门进吧。”
侧门上的黄铜锁明晃晃地出现在眼前。
马车绕着韦府转了一圈,杨怀瑜走遍了图纸上画的三个侧门,两个角门。
无一例外,都是挂着锁。
夜色已层层笼罩下来,一弯残月孤单地挂在天边。
杨怀瑜看着两丈多高的围墙,泪水忽地涌出来,扑簌扑簌往下掉。以往,她可以轻易地翻过墙头,如今,这一半的高度她都上不去。
清淡的月光映着她的泪水,南宫逸有些心酸,携了她的手道:“祖父带你进去。”
飞身而入,落在墙内高树上。枝桠上仍有雪,触手冰凉。
杨怀瑜站直身子四下眺望,韦府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丝灯光。第二进的院子里,灵幡飘动,满院的素灯笼在檐下,枝头飘荡。
杨怀瑜跳下树枝,拔腿往第二进院落跑。
因无人打扫,院子里的雪积得仍厚,踩下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月洞门已是锁着,杨怀瑜提气,从不高的门头上翻了过去。
满眼尽是白布飘扬,借着浅淡的月光,杨怀瑜看清了灵堂正中牌位上的字。
原来是给她设的灵堂。
可是,已过了这么久,竟是没人收拾。
韦昕去了哪里,整府的人去了哪里?
杨怀瑜心犹如面前随风飘摇的素灯笼,晃晃荡荡的,落不到实处。
顺着来时路,杨怀瑜又回到第三进院子。
南宫逸已点亮了一盏素灯笼,提在手上。烛光透过白纸,只隐隐照亮了脚前三尺内的路。杨怀瑜无主游魂般飘荡在院子里的各个角落。
书房里,黑檀木的长案仍在,案后却没了那个总是伏案书写的身影。
和田玉的镇纸也在,却没有一双修长的手将它把玩。
穿过重重帘幕,温泉仍是水汽氤氲,却无人在此嬉戏。
长廊壁上的油灯仍暗暗亮着,却无人从此经过。
推开木门,是她的卧室。
幔帐柔柔地垂着,床上再无相拥的身影。
桌上针线笸罗仍在,描好的花样子整齐地叠着。
一切都在啊,都跟以前一般无二,却惟独没有他,没有人。
甚至,连采薇跟月影都不见了。
消失得无声无息,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蜡烛燃尽,火苗忽闪两下,灭了。
残月升上中天,慢慢坠下了。
孤星眨眨眼睛,隐了。
窗户纸,渐渐白了。
脸上的泪水,干了。
杨怀瑜抱膝蜷缩在门口,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