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印花被苍苍公的喊叫弄醒了。
印花摇了摇山漆,山漆醒来,猛地坐起说,怎么了?印花说,上面的老爷子一直在叫喊,你没有听见?山漆听时,苍苍公果然直着声音,仿佛给面前的一个人说:天神啊,天神啊,完了完了。
接着,山漆和印花都听见秋荞和大麻在说,睡吧,睡吧,没有什么大事的。
春水发了,水的声音在夜里特别的响亮。苍岭龙洞流下来的水,明晰婉转,没有阻碍。两条溪流的水,隐隐于下,沉厚而直接。苍苍公的喊叫停止了,秋荞和大麻似乎已经睡下了。水声就特别的响亮。
印花听着水声,也听到山漆急促的呼吸。
山漆说,睡吧,我明天要去安子镇上,王镇长找我呢。
印花说,苍苍公老是说有人进山了。他是被什么吓住了吧。
山漆翻转身,伏在床上,头枕着双臂。山漆瓮声瓮气地说,他是老了,有些恍惚了。
印花又坐了起来。印花弄着山漆的头发说,金丝猴是被矿上来的人枪杀的吧?山漆说,你别乱说。
你那晚上不是带他们进山看神鹿了吗?是不是枪走了火?这个……,山漆说,没看到神鹿,很快就回来了。
山漆说完,假装瞌睡来了,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转过来就睡着不说了。
印花靠在床上又坐了一会,才躺下去。
印花躺下不久,就来到了一个梦中。
印花是下面安子一个村子里来的姑娘。二十岁,印花是一朵粉白的花,山漆去下面的村子里走动,故意走到印花家去,印花正坐在院坝里纳鞋面。山漆仿佛早就和印花熟悉了似的,他笑着走到印花跟前,拿掉了印花手里的鞋面说,上苍岭去吧,你是一朵山玫瑰,你会在苍岭变得格外的香。
山漆拉着印花的手,就下了院坝。印花回头时,鞋面还在竹篮里,一朵花正在开放。印花再看,家已经很模糊了,山漆拉着她,两人踩着云头,上啊,上啊,上了很久,来到了一个叫苍岭的地方。这地方,印花很小的时候就来过,在安子读书的时候,跟老师和同学们来游览过。这真是个不一样的地方啊。这是印花从心里真正赞叹过的地方。
山漆拉着印花的手松了,山漆一头扎下了大龙潭。山漆像一条大鱼,在龙潭里游动,嘴巴在水面上,鱼嘴一样地张合着。山漆说,印花啊,印花啊,这是大龙潭,你敢不敢下来,这下面有龙,有条金龙呢。说时,那水面的水,就进了山漆的口,然后,水又从山漆的口中喷出来。
印花没有人拉手,心有些空了。印花说,我敢于上苍岭来,就敢于下龙潭的。
印花说完,就做解衣的动作。印花没有料到,自己刚要解衣,衣服却自动地脱了,仿佛衣服是云彩做的,风一吹,云彩就飘走了。
印花伸手去抓,那衣服飘起来,向龙潭里飘去。
印花感觉好羞愧啊,在山漆面前,就这样没有了衣服。
印花赶忙跳下龙潭去,让水把自己遮住。一条粉白的光,射入了潭里。
印花在水中,山漆从远处惊喜地游过来。印花想退,可是,没有了退处。山漆抓住了印花,山漆像一条鱼,把印花抱住了,印花自己仿佛化成了水,要在山漆的怀里流掉。可是,山漆把印花举了起来,出了水面的印花,成了一朵玫瑰,盛开在龙潭里,花心中,有三点浓缩的玫瑰红。
天上的飞鸟,云中的神人,高高的苍岭,都在向龙潭这边哈哈哈哈地大笑。
印花既羞愧又幸福。
可是,猛然间,山漆托举的手放下了,山漆似乎有意地游开了。
……印花打了个激灵醒来,印花的感受还很浓烈,她不想让梦中的感觉走了。
印花想,这梦啊,真是有些怪了,仿佛和真的一样。
印花借了夜光,侧面看时,身边的山漆,眼睛睁着,似乎并没有睡去。
印花躺着,等了一会说,我做了个梦。
山漆微笑了一下。山漆说,人闲了,总有梦。
印花说,这个梦不是别的梦。
梦都不一定相同。
可是,这个梦很特别。
是什么梦呢?这个梦啊,和真实的有些一样。就和我嫁给你的情形一模一样。
梦有时做真了,就和真的一样。山漆说。
印花有些迟疑,这个梦,要不要给山漆讲呢?山漆说,你说白天是梦还是晚上是梦?有时候,人真的分不清。
印花说,你没有做梦?山漆翻过身去,山漆说,但愿那个真是个梦啊。
什么呢?山漆翻过来,对着印花。两个人的鼻息,双方清晰可闻。
山漆想把那晚上的事情给印花说了。那晚上,他送回了厚土,独自一人又进了左溪。当他赶到小龙潭的时候,事情已经晚了,放鱼苗的人的灯光,惊醒了山中的野兽,尤其是黔金丝猴。当时,正有一群黔金丝猴就结伴在小龙潭上方的悬崖上。它们听到了陌生人的声音看到了炫目的灯光,它们吆喝着从悬崖上冲下来,它们要赶走这些不速之客,它们要维护山中的安定。于是,它们弄出了奇异的声响来,它们已经接近了小龙潭。
它们在古老的树上跳跃、威胁。
突然的响动,把所有进山的人吓住了。他们想跑,一个人站定了,举起手里的枪,向空中抠下了扳机。
山漆在小龙潭外,被枪声惊呆了,他两腿发颤,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跌坐在溪水里,然后又站了起来。他正要制止,第二声,第三声,枪声冲破了古老的宁静,整个山谷里,都是枪声在回应,长达数分钟之久。
山漆好羞愧啊,他把那些受惊的人送下了卧龙堡后,心有余悸地回到了家。好在让他惊喜的是,妻子印花却突然站立在坝子上的月光里……山漆见印花在等他说,他就转个话题说,听说那个第57号洞子的老板,挖了500米,投了300万元,还是没有挖到矿,前天他把一家人打发回去,自己把自己炸封在洞子里了。
印花很吃惊,印花幽幽地说,挖不出矿,也不要把自己陪进去啊。
人到了那个地步,有时说不清楚的。
山漆也幽幽地说。
也许你说的就是一个梦呢。
但愿是个梦。
真不是一个梦吗?不是。那个老板我见过。他是外省人,做小生意,听说苍岭有矿,就变卖了家产来了。挖了500多米,带来的钱完了,找矿上别的老板借,借的钱完了,利息一天上万。他没有办法,给了工人工资,留了1000块钱,让家人回去,说他找了个更大的老板来合资。家人回去了,他就把自己封在洞子里了。
家人还不知道吧。
怕是还在路上呢。
印花把山漆抱紧了,仿佛那事情不是出在一个外地老板身上,而是出在山漆身上。印花越抱越紧,山漆也把印花抱着。直到印花感觉到山漆是山漆,老板是老板,山漆就在怀里,才放了手。两个人如释重负,躺平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印花说,这要是是个梦就好了。老板的女人和孩子醒来,发现是个梦,洞子在,老板在。
是啊。
山漆和印花都坐了起来。
村子里,一只雄鸡先叫了,接着,另一只雄鸡也叫了。第三只,第四只,雄鸡相互应答,从下到上,有着起落和承继。山漆推了门看时,从苍岭的半腰,到前面所有的空间,蓝色的雾流走着,村子里的古木大树,在雾气里仿佛在向什么地方移动。朦胧中的屋脊,山体,田园,静静的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