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公病了,三天来,时而高烧,时而发冷,时而恍惚,时而清醒。
苍苍公脸红耳赤,躺在床上,眼睁着,口张着,举着手,指向上方,断断续续地说,天神啊……苍苍公举着手,好半天不落下来。开始声音大,渐渐声音小。过了一阵,又举手,又说。一拨一拨的。
秋荞守着苍苍公,用湿帕子放在苍苍公的额头上,给他降温。把苍苍公的手慢慢地放下来。苍苍公见秋荞在一边,很陌生地说,你是哪个?你是苍苍婆啊?你不是,你别管我。
秋荞说,我是秋荞。你在发烧。
苍苍公不相信,要坐起来,要下床来。秋荞就按着苍苍公,苍苍公很虚弱了,起不来,头抬起,又重重地倒下。
道藤婆来了,道藤婆进来的时候,苍苍公已经安静些了。苍苍公说,你是哪个?你不是苍苍婆?她刚才来过,她从窗子上飞出去了。
道藤婆坐在床边,一手抓住苍苍公的手,一手给他弄正头上的帕子。
道藤婆说,你啊,真老了,我当然不是苍苍婆。我是三贵堂的道藤婆。
听到没有,我是三贵堂的道藤婆。苍苍婆能飞,我可是不能飞的啊。
道藤婆说罢,无声地笑了。一口整齐的牙齿,闪着洁白的银光。
苍苍公闭上了眼睛,胸脯还大大地起伏着。
过了一会,苍苍公说,是的,你不是苍苍婆,你是道藤婆。你将来也能飞的,现在不能。好了,我没事了,你去喝茶,我没事的。
道藤婆握紧了苍苍公的手,低了头说,是啊,你没有事的。天知道我将来能不能飞呢,你说的不算。不过,我们都老了,好多事情,我们都不能去想的。能飞就飞,不能飞就不飞。来的让他来,去的让他去,你就宽心些。就说这苍岭吧,由他们去打理好了,我看是坏不了的,坏不了的。
苍苍公点了点头,滚着明亮的眼睛,看着道藤婆。苍苍公的手感觉到了玉石的清凉而润泽。原来,道藤婆的手还握着苍苍公,道藤婆手腕翡翠的玉镯,正接触了苍苍公苍劲的手腕。
苍苍公明显地安静下来。
道藤婆见苍苍公真安静了,有了均匀的呼吸,就轻轻地放了手。此时,苍苍公反而把道藤婆拉住了。苍苍公说:你说你不能飞?怎么不能飞?你能飞的。苍苍婆过去也说她不能飞,但是,我看她现在飞得好好的,我一喊她,她就飞来。有时像一朵云,有时像一片叶子,有时像一只鸟。她飞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她刚才飞来,开始就是一只鸟。我和她说着说着,她就显了原身。她还是那个老样子,爱说笑,总让我笑。
我说你不能飞了吗?我是说你现在不能飞。
道藤婆哈哈哈哈地笑了。道藤婆说,我现在怎么能飞呀?你说我将来能飞,就是说我死了能飞吧?要是那样的话,你一定看得到的。
苍苍公说,道藤不是也时时飞回来吗?他呀,我可没看到。我整天看着天空,他连个替身也没有。就是一片叶子,他都不让它落到我的脚边来。不过,他倒是常常在梦里走来,好像他还是那个县长的派头,戴着白手套,骑着那年回来骑过的枣红色大马,就在下面学校,吹着口哨,不上村子来。道藤婆说着,用另一只手,拍了苍苍公握住她的手。
苍苍公说,他是那样的,不能去打仗,总爱骑一匹战马。
道藤婆说,就是。你是说,苍苍婆飞来的时候,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有时是,有时不是。有时她已经老了,和你现在一样。苍苍公点头说。
我要是能飞的话,那会是什么样子?道藤婆开心地问。
你呀?一定也和苍苍婆一样的吧。
道藤婆看着苍苍公,微笑着,想起五十年前,她嫁上苍岭来的情形。
那时,苍苍公已经和苍苍婆结婚好几年了,道藤婆看到苍岭上的第一个男人是道藤,看到的第一个女人就是苍苍婆。
她听到人们的欢叫,就贴在闺房的窗户洞口往坝子看,一个扎了红布腰的青年,宽脸浓眉,正在给人作揖。道藤婆的心一下子就安了,身子一下子就酥了,那满脸的文气,充满活力的人,就是在彭水读书的道藤,就是自己的丈夫了。
坐了大花轿,上了苍岭,进了洞房的时候,道藤婆从红色的头盖下看过去,一个女人,身材高挑,显然是个少妇了,正背着她折叠床上的被褥。
她惊叹那女人柔软的腰身,灵活的手法。她暗暗想,这个女人啊,怕是整个苍岭的女魂了。
正这样想着,那女人转过身来,满面喜色,说,新娘子啊,快快床上坐。莫叫兄弟抢了头座,你要先坐床啊。
话刚落,那女人就哈哈哈笑着走过来,声音铃子般的亮,步态端庄而安详。那女人来牵了她的手,轻轻地往床边拉。她感到这女人的手,有着特别的温热和柔软,这温热和柔软,让人安神,让人亲近,让人依赖。
这个女人不是别人,就是苍苍公的媳妇,苍苍婆。
看到了苍苍婆,道藤婆就更加相信嫁上苍岭没有什么不好。后来,道藤婆发现,整个苍岭,不仅苍苍婆模样好,对人好,手段好。所有人家的女子,都如苍岭上的桃花,有着自己的明艳。在苍岭,有来自安子的女子,更有来自彭水的女子。苍苍婆就是从彭水远嫁而来的。苍苍公在彭水读书的时候,和女子学校的老师打篮球。女子学校的校花被苍苍公的身手所吸引,书信往来,后来就成就了这段姻缘。
结婚后不久,道藤婆和苍苍婆等人在田里栽秧。休息的时候,道藤婆问苍苍婆,就算苍苍公人好,你怎么就相信苍岭这地方也好?苍苍婆坐在田坎上,喝了口茶,望着高高的苍岭,出神地说,你看啊,一个人怎么样,是能看出那个地方也怎么样来的。我一看到他,我就想,错不了。等我嫁上来,发现这地方比我梦中想的还好。
道藤婆感觉到,整个苍岭,似乎都是些意气相投的人。
苍苍婆的茶饭在苍岭是第一的。她除了能做苍岭传统的茶饭,还能做彭水城里人的饮食……道藤婆想了一阵,看时,苍苍公握着她的手松了,他已经轻轻地入睡了。
道藤婆微笑着,看到苍苍公长长的胡须坚硬地翘着,仿佛他睡着了,这些胡须也还醒着似的。道藤婆又看了一阵,确信苍苍公是彻底入睡了,站起来,掩了房门,轻轻地走出来。
道藤婆来到阶沿的时候,秋荞正端了茶杯,双手支在桌子上,出神地望着远处。
秋荞站起来,梳理了自己的头发。秋荞说,老爷子是老了,总是这样,有时清晰,有时糊涂的。
道藤婆说,不担心,不会有什么事情。
秋荞说,没有就好。只是他跑来跑去的,总叫人担心。
道藤婆笑了,道藤婆说,他从来就不安身。都像我这样,就省心得很。
道藤婆坐下,端了茶杯说,你在看什么?秋荞说,我就这样看看。
道藤婆说,媳妇啊,这苍岭,我来了几十年了,总是看着舒心呢。
秋荞坐下来。秋荞说,是啊,跟大麻也去过一些地方,总觉得还是我们苍岭好。
道藤婆说,要不然,我们苍岭哪里会有这么多外来的乖媳妇啊。
秋荞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