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仙花
从小到大,对夏夜总是莫名地好感着。乘凉时,听大人们谈古论今,累了,就抬起头,静静地望着满天星子,那么多的星星,那么地亮,如碎银一般,总觉得每一粒星子都是有着生命与感情的。若细细看的话,隐隐地是可以看见银河的,那条河里的星子分外地亮,这总让我想起关于牛郎织女的美丽传说,偶尔地,就会掰着指头数起日子——还有几天就到七夕了,也只有在那一天,那一对有情人才能跨过银河、鹊桥相会,所有的等待,只是为了那一年中的一天——七月初七,于是忽然就很伤感,却又那么温柔那么甜蜜地盼望着——其实自己知道是没有任何结果的盼望,茫茫宇宙,只有如水的月光与星光。
还有繁密如雨的虫声。
家乡有这么一句话:“七月凤仙七月凉,织女鹊桥会牛郎。”事实上,家乡的夏夜除了星光,除了遥远的银河,若少了凤仙花,也就显得残缺了——还是乘凉时,人们的声音随着夜的深而愈发地淡下去了,耳边只有夏虫的叫声,啾啾啾,啁啁啁,虫声又如浸了露水一般,听得人心里凉浸浸的,这样的晚风里,这样的星光下,从那幽静的院墙边,却有一股氤氲的花气柔柔地飘来,这就是凤仙花了。
凤仙花在我们那儿实在是太常见了。《闲情偶寄》中说凤仙花是“极低贱之花,止宜点缀篱落,若云备染指甲之用,则大谬矣”。也没办法,贱就贱吧,凤仙给我的却全是亲切,包括点染指甲,更是如此,那些高贵有加的花类于我却没有这样的感觉。儿时,那青砖瓦屋的老宅,窗下、墙边、篱间,全是这种蓬勃生长的花类,浓绿的叶子,热情奔放的花儿,宛如小小的飞凤一般,粉红的、紫红的、胭脂的、月白的,白日里看去全是热热闹闹,但注视久了,却又有一种说不清的凄美夹杂在里面——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凤仙花下面的地总是阴凉凉的,有一些淡绿的青苔,我记得有几棵凤仙干脆就长在了墙缝隙里——凤仙生命力的顽强可见一斑。凤仙花似乎是有节的,近根部,则如佛肚一般,一节一节的,青绿中糅了些淡红。而一到晚间,花气就格外地馥郁起来,大概和栀子花相似,凤仙大多也是晚间开的。
家里的凤仙大都是姐姐种下去的,姐姐比我大好几岁,墙下的那片小小花圃,就是她踏踏实实经营出来的,小小的我每年春天跟在她后面屁颠颠地挖土、撒籽,看地里爬出的细红的蚯蚓、地鳖虫、蚂蚁,全都是慌里慌张的,实在是有趣。凤仙刚从土里绽出来时,叶子嫩得让人心里柔柔的,爱得不行,远远的长着湿湿青苔的墙缝每年照例总会冒出几茎凤仙苗,这都是号称“急性子”的凤仙飞出的籽儿长成的——凤仙在花开之后,结的果儿如小毛桃一般,一个个倒挂着,极富风趣,成熟后自然开裂,种子可飞出很远。
这也是家前屋后、篱边墙下凤仙花多的缘故。
女孩子家喜爱凤仙,除了种植不费力、好看,更主要的大概还是为了点染指甲,凤仙花开了,姐姐就采了花回来,去掉筋梗,放在瓷碗里,加上烟末、明矾、香灰和几片叶子,捣烂。然后,从路边或是野地里采回一种叫麻草的植物的叶子(这种草的叶子极宽大,茸茸的,找不到的话,也可以用宽大的桑叶代替),将捣烂的凤仙花敷在指甲上,用大叶子裹了,扎紧棉线,然后睡觉(这一夜可得小心别乱动,否则凤仙花从手指上掉下来是会染红被子的),大早拆开叶子一看,呀,指甲全是那种鲜亮的红。多裹几次之后,那种润泽透明的红,如玛瑙一般的橘红色,实在让人喜爱。
姨娘家的二表姐每年也是要染指甲的。那年暑假,我在姨娘家住了一个夏天,表姐的指甲留得并不长,但隔个几天她就要用凤仙花染一次指甲,表姐的手指翘起来时,指甲和指尖都是那种灵秀的红,浅浅地如覆了一层胭脂。我记得和她一起在水边码头上洗碗时,她纤纤的手浸在水中,指甲红得水灵灵的,她的头发黑得发亮,表姐在清亮亮的水里细细洗着那些玉白的瓷器——那种感觉真可以用精致的美来形容,现在想来却又如淡淡的水墨画。
那年七夕前,表姐忽然看着我和表弟说:“也给你们染染指甲?”我们说那不是女孩子的事么?她笑笑地说男孩子家也要好看的,晚饭后,我们便都让她染了,表姐给我包手指时十分地轻柔——她说无名指是包不得的,若是包了那手指,阎罗就要剁了那手指烧汤吃的,这传说居然一点也不让我害怕——不包就不包吧,有什么规定咱遵守就是了。包完了,将手指对着满天星子绿幽幽地伸出去,有趣极了。那晚表姐说她明天得去茄子地里听牛郎织女说话的,得早睡,而那晚和表弟睡觉时竟然一点也不踏实,总怕自己不小心将这凤仙花包给弄丢了——好不容易睡着了,还是做梦,梦见所有人的手指都是红彤彤的,所有人都包起了手指,所有人都染上了凤仙花。
次日,指甲果然红彤彤的,但和小伙伴们玩时,却被一阵玩笑,回来后用了多种方法,红色总是褪不掉,着急的窘态又引得表姐一阵笑。
大概自己染指甲也就是那一次,表姐后来成了家,见面很少,有一次终于见了,却显得憔悴,她在一家纺织厂做挡车工,手指成天在各种机梭间穿梭着,累得很。
老家的墙边到现在仍是长着密密的凤仙花,母亲偶尔来信说起,凤仙花开时,蝴蝶飞得很多,但现在已没有孩子摘了花包手指了——姐姐和我离开家乡也已经有十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