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透进忘了拉上窗帘的房间，一大早就明亮刺眼。
子歆在枕上揉着眼睛不敢睁开，生怕睁开了也分不清是梦是醒。当然她心中清醒得很：这一夜，短暂无梦。至少她不记得梦见过什么了。她只知道自己依旧没有忘记在睡里流泪，因为脸颊正枕着一片冰凉的湿意。她小心摸索着，悄悄把枕头翻了个面——免得被人见了又引来不必要的误会。
她仍然闭着眼睛，面向光源紧紧收缩身体，手攀着床沿，腿悬在床边——因为不知道朝着相反的方向动一动，是不是就会碰上什么。当然是会碰到的——虽然她隐隐觉得，如果一切如常，能够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或许是最好的——可是她听得见他的呼吸。很轻的呼吸。昨晚筋疲力尽，没留意他可曾打鼾磨牙，总之这时候的他非常安静，安静得跟她自己一样，以至于她疑惑，他大概也已早醒佯寐。
静静地躺了好一阵，她才慢慢地转身睁眼：他也远远地掉在床缘，留给她一团骇人的纹身。她看见了自己在他背上留下的指甲印：四只紫红色的弯弯的指甲印，恰好环在一只怪兽的灰白爪子边，真像是经过了一番殊死搏斗。令她想起了昨夜撕心裂肺的疼痛。
她一直暗示自己是处女，这一点他倒并非不信，然而最终还是吃了一惊。毕竟她已经二十四岁了啊。
她坐起身来，一手支颐，微微俯身向他，看着他像一个孩子般熟睡的样子，一手在空中缓缓地描着他的轮廓，心中又怜又爱又悲又喜。
没多久，就见他懒懒地伸展手脚，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睁开眼睛笑了。阴影里的眼睛是灰蓝的，却并不浑浊，像黎明前的天空一样光透。他狠狠把她往下一拉，在她唇上使劲一吻，翻身望着她笑：“现在你可以嫁给我了吧？”
子歆很失望，她本来期待更为柔情蜜意的话——当然也没有期待他说爱她。她知道他不会说的。少年恋爱的时候，人没有经验，只好书上电影里学了来，情深爱重时刻挂在嘴边，没有什么是没说过没听过的了。到了成年人城府深，反而有些话要斟酌了不肯说。他若要巧妙地避重就轻，她实在也不会在乎。谁知他仍是老话重提。玩笑开得太久，就只是玩笑了。她丝毫不觉得现在他就多了几分认真。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Jason见她脸上毫无悲戚，仍是笑意盈盈的样子，百思不得其解，悻悻道：“你不用担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负什么责？！”子歆身子往后一惊缩，霎时想起当年阿培的话来：……我必须为她负责……文字虽然清楚，却让人不知具体——如今她脑海里闪过一堆从来就不应该想象、早就应该遗忘的景象。
对于有些人来说，身体的交流似乎只能属于婚姻。
她突然忘了缠绵的美妙，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拼命咽着唾沫才把涌上来的酸水压回去。Jason见她失神，本想伸手揽她抚慰，可是看见她的样子，又不敢碰她了，闷闷地收了回去。
“我又没有怀孕，没有什么要负责的！”镇定了一下，她冷冷地说。
“好啊，那么等你怀孕，我们再来讨论这件事！”他笑着跳起来，把门开了一条缝，看准门外无人，溜回自己房间去了。
子歆被他的话吓住了。匆匆梳洗过后，独自出去找了一家药店。小城里的药店不是开架的——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买什么，吞吞吐吐，脸直红到耳根。售货员小姑娘虽然年纪看上去比她轻，经验倒比她丰富，态度更比她大方，指着一个“计生用品”的小柜子——令子歆想起当年室友们从法律角度探讨“未婚生子”的论文——几句便向她介绍明白了，见她不愿接话，爽快地收了钱，也就不再言语了。
药既下肚，她胆子壮了许多，转头若无其事地面对Jason。除掉继续开玩笑，现在他更时不时给她突如其来的一吻——自然而然，仿佛从他们初见开始，就是如此亲密和睦。子歆也希望这样：假装他们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对情侣，而不去挑明背后暗伏的种种危机。
又到咖啡馆上网的时候，子歆找到IQ，用春秋笔法向她描述了这一个多月以来的种种。
自从到云南，她就一直躲着从前的闺蜜，几乎不上QQ，即使在MSN上见到IQ，也不说话——IQ知道她在旅途，又有人相伴，自然也不会来问她。一切对她来说，恍若隔世，她也知道几个字、几句话决难概括自己的心路历程——因为她自己也还不甚明了——不知IQ会作何感想。
“我没想到你还会借酒装疯。”IQ说。
子歆一惊。她没想到IQ会看出来——她当然是装疯，因为“酒后失身，不必当真”，若不如此，自己实在跨不过这条界去。
“无论如何，我不再是virgin了。”和很多人一样，子歆不敢用母语说敏感词。她自以为这是一句无比感伤的话，却又引来IQ一通大笑。
子歆有点生气：“谁不知道你一向豪放不羁，可你也只是说说而已，又不见你真的做什么！你自己还是，怎么能理解别人的感受！”
IQ不以为忤，仍笑道：“真的‘没有实践就没有发言权’？说实话，我是不介意一试的啊。一见钟情、一夜风流，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嘛！”
子歆大惊：“怎么试？”
“这个你就别担心了，我出去随便转转，背后还不跟一群回来！”
子歆对着电脑屏幕，咳咳笑得直喷水。她知道IQ自恋——她们曾戏说，“女为悦己者容”，IQ从来孤家寡人，却拾掇得比谁都漂亮，不是自恋是什么！她和别人一样，没敢告诉IQ，她再美艳、再自以为亲切，可是她身上自有一种气势，走进人群，大有红海破浪的之势。对她注目，尚不敢稍长；向她搭讪，更不是一点点勇气就能做到的。
IQ是不必让人担心的，因此她只玩笑地叮嘱一句：“记得带眼识人——不，戴眼镜识人——别带个青蛙回去！”心想，外国青蛙皮厚，要真来一只老着脸搭上去，恐怕她不容易看清。
IQ冷静地说：“‘厉与西施，道通为一’。”
子歆暗笑，你眼睛瞎得那么厉害，还天天不忘对镜梳妆，也好意思说什么“道通为一”。
过了几天，她又抓到IQ问：“你找到目标没？”
IQ说：“我在等健康证明。安全最重要。”
两人哈哈大笑一场，这事就算完了。可是过后，子歆想起，Jason也曾说过，他总是向情人们要求健康证明的。
“为什么你没问我要？”她问。
“因为你说你还是处女啊。”
“我说你就信？”
“你不会撒谎的。”他笑道。
这时候倒又如此相信她。她真是哭笑不得。当然，这一点上他是吃定了她的。那一夜后，他更无怀疑，对她也更加信任了。
见她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Jason竟有些怅然若失。
子歆不是不想跟他挑明关系、谈谈未来。恰恰相反。太想了，以至于无法忍受他用玩笑或者生意的口吻来提起。可是她自己又能怎么说呢？他们之间谈生意、开玩笑太久了，什么都要扯个幌子才能说出口，正常人的表达反而不会了。
只好装作沉默不在乎。
他觉得很奇怪。那时候山长水远，她连鸡毛蒜皮也写了信向他倾诉；如今自己就在她眼前，明明眼见她心事重重，而她却似乎再也没有与他分享的欲望。他自负风流无匹，对她的感情更无半点担心，这丝疑惑只轻轻掠过，很快便淡忘了。
这天在咖啡馆，他们正坐着在各自的电脑上忙碌着，突然来了一群嘻嘻哈哈的小姑娘。她们坐定，打量了他们好久——子歆听得她们的窃窃私语——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搭讪。
Jason大大咧咧地跟她们聊起来，偷空向子歆眨眨眼，意思是，怎么样，我说有大把更年轻更漂亮的女孩追求我吧？
子歆照例回他一个白眼。
这群小女孩说她们是学生，却不怎么会说英文。子歆觉得很奇怪，她们看起来也有十八九岁了，这年纪如果是在上学，说点英文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虽然她记得小林念过大学也说不好英语，但是小林本来就不喜欢跟外国人打交道，更不会主动跟外国人搭讪。
既然她们只会几句日常会话，Jason便向她们卖弄自己的中文——他倒是广东话会得多一点，普通话只会两句——子歆早就过了听外国人大着舌头说“你好”、“谢谢”就连连夸赞的阶段，听他们言之无物，却异常热乎，心下只是好笑。
正自笑着，忽然一个小姑娘转头向她问道：“你是他女朋友吗？”
或许人们对他们之间的关系，都有一个先入为主、自以为是的判断，因此一路行来，竟没有人真的询问过；近日因为有意回避，更不去想这回事。此时猛然被人一问，子歆的思维还停留在他初来时达成的共识，脱口而出：“他是我表姐夫。”
谁知这回Jason竟像是听懂了，脸色一沉，冷淡地说：“她是我的farmer。”
子歆见小姑娘们看着他们两人，一脸惊慌，忙解释道：“开玩笑的，他是我老板，我是他的翻译啦！”
小姑娘们这才松了一口气。既然是翻译，那就好办了。大大方方地跟Jason调起情来。
她们说是北京来的。Jason立刻说他们也要去北京——虽然这个计划子歆还未听他说起过——她们便争先恐后地邀他去家里住。Jason得意洋洋地朝她笑着，让她知道自己所言不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