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son惊讶得合不拢嘴。他以为她是不讲究的，随便什么都能打发，不想她是宁缺勿滥。
“好，那我好人做到底，给你买一瓶吧！”他大度地说。
原来是他自己需要买沐浴露了。于是他们照着地图，去新城一家稍大的商场。
商场门口摆着婚纱照的宣传海报。Jason见了，向她做个鬼脸，说：“我们也去拍一张吧！”说着往她身上一靠，对着旁边的镜子笑。子歆转身抬头，瞥见镜子里的身影，蓦地发现，原来自己和他，也可以是漂亮的一对，就像当年他和Olivia……
Olivia……
真是疯了……
她赶紧瞪他一眼：“不要！”
他很泄气，大声说：“Hello，I’m Xin，I’m boring！”
她毫不示弱，也朝他喊道：“Hello，I’m Jason，I’m annoying！”
第二天计划泛舟洱海。子歆一早起来，花了好长时间涂防晒霜，明知已没什么用，还是很高兴，很感念他。
洱海当中一座小岛上有个道观。他们按照船家的介绍意兴阑珊地看过后，Jason突然指着门口几个道士装束、却似摆摊买卖的人问她：“他们卖什么的？”
“算命的。”
“啊！”他立刻来劲儿了：“你去算算！”
“为什么你自己不去？”
“我不会中文，他们说什么还要你来翻译，那你岂不是把我的命运都听了去？”
子歆翻了翻白眼：这个人怎么把自己保护得这么好！
“我不去，”她说，“命会越算越薄的。”
“什么？”
她不得不又跟他解释一番。她自己对这些也不太明了，跟大多数国人一样，不过玩玩，无论怎样，都有话来说的。
她本来不在乎。不肯去，还是因为去年年底那三支下签。毕竟花钱是想买个高兴，就是不信的人也不想要有人来打击自己。
看了八字、手相。付钱的时候，道士很仙风道骨地说随意，又很紧张地补充说，那也看个人心诚罢了。旁边几个人大概都是做生意的，信得十足，还向道士讨了符。Jason见他们出手大方，都是百元大钞，便也付了两百块钱。子歆也没告诉他，道士还说最好要三九的倍数——她很恶毒地想，三块行不行？
出得道观，Jason忙不迭地问她道士都说了些什么。
“你为什么可以知道我的命运？”
“我付了钱的啊。”
子歆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还以为他是好心，可当然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好奇心。
“这样吧，我也不要知道全部。说说你的爱情吧，女人都关心这个，我知道你肯定问得最多的就是这个！”他狡黠地看着她。
她什么都没问。但是道士显然也是这样揣摩市场行情的，所以说的几乎都是感情运。
“他说我今年内就可以结婚了。”
道士的确是这样说的，说她今年桃花好——也不知是不是看到她身边的人——很可能是红鸾星动。为了稳妥，又找补了一句，说波折颇多，若不好好把握，结果难料。
“那你会跟我结婚的吧？”他兴高采烈地问。其实不太相信她的话，以为她是接着自己的话临时现编的，但是能够借机开玩笑，他又怎么会错过？
“为什么？”
“我们两个现在就在一起，很方便啊！”他说着上来挽起她的手。
“谁跟你在一起！”子歆笑着甩开他。
“你们真的很信这种东西吗？”他好奇地问。
好的就信，不好的就不信！子歆哈哈大笑。心想，那三支下签，是连解签师父也不忍相信的。但她心里还是有点发毛。
“那，说你要结婚，是好，还是不好呢？”
子歆知道他又在希望她自投罗网，于是故作玄奥地说：“这个嘛，要看是跟谁了！”
Jason天天不厌其烦地开着结婚这样的玩笑。子歆虽不觉讨厌，也不相让。开始以为他是还没有放弃“进口”计划，后来才悟到，他大概觉得这样的玩笑已经毫无危险了。有时候不免促狭地想，若是有一天她突然说“yes”，会不会吓坏了他？好像看见他突然惊恐的样子，自己大笑起来。
平心而论，她并不反对和他结婚。作为“爱情的坟墓”，至少他比小林要强多了——她喜欢他，一直莫名地被他吸引；而且，他身上没有阿培的影子，他可以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一个有着更多可能的开始。令她不安的是Olivia。完美的Olivia。虽然Jason常常用挑剔不屑的口吻说中国人这样不好，那样可笑——然而与其说他种族歧视，不如说他世故势利：当他说起Olivia和她的家族时，一直是相当尊重的。她明白，他赤手空拳打天下，走到这一步不容易，所以只对财富和权势表示敬意，并且觉得自己有权嘲笑碌碌无为的人。她知道他为什么会对自己有好感，是当初他对她说的：“你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也许她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有抱负，但她显然也不是一个清高脱俗的人。她甚至无法分清自己的敏感有多少是出于自尊，又有多少是出于自卑。她想要成为Olivia，她想要有和他平等对话的权利。他可以作为一个老板对她颐指气使，但是她不能忍受他来“面试”她作为一个妻子的可能性——何况她清楚，在中南美和东南亚，他还有很多“候选人”。
归根结底，也许是她还没有真正把婚姻当作“坟墓”，还没有彻底放弃对他的感情——因为她还年轻。年轻人嘴里说着对这个心灰，对那个意冷，然而他们内心深处仍然在守望等待。因为他们有的是时间。Jason并没有忽略她的年轻，但是他只把她的年轻当作一无所知、一无所有、可以利用的劣势——他没有意识到，这其实也是她的优势，正是因为她年轻，所以有恃无恐，无论她处于多么绝望的境地，都不会甘心轻易落入他的圈套。
虽然两人一路斗口，气氛倒是融洽的。子歆的戒心也渐渐放松了。坐长途汽车去丽江的时候，他累得睡着了，头不知不觉倒在她肩上。虽然很沉，她并没有避让，看着他浓密的金色睫毛在阳光里微微颤动着，像小孩子一样可爱。她不由心中一软。女人总是母性太泛滥，一个男人无论多么大，多么强，只要稍稍一松懈下来，她们就忍不住把他当个孩子来溺爱。还是在书信往来的时候，她就曾经想象过他在旅途时的样子——就是这副令人疼爱的样子吧。
她捡起他滑落的耳塞，接着听他mp3里的有声书。听着听着，想起了在学校里练听力的日子——其实并不是很遥远，可那时的她会知道，学了英语究竟能派上怎样的用场吗？她长叹一声，望着肩上的Jason。这个大男孩其实是个很严肃的人，旅途中也还一点不放松学习。她怜惜地想，他何苦把自己弄得那么累！一时情动，几乎想要去吻他的额头。
看到他动了一动，开始醒来，子歆怕彼此难堪，忙闭了眼装睡，然后真的就在颠簸中沉沉睡去了。结果等车到了丽江，反而是她在Jason肩上醒来。她脸上一红，慌忙离了他，低下头去。
“没关系，我强壮得很！你不过像片羽毛一样轻！”他笑着夸口说。
丽江古城里满是曲曲折折的小河道。水多的地方让人心静，虽然游人更多，子歆还是很喜欢这里。
Jason比她还热衷逛街，特别喜欢那些民族特色的小铺子。在一间银铺前，他拿起一只镯子，说：“我给你买件首饰吧，你什么都不戴，也太朴素了。看，你戴起来一定很好看！”
子歆知道他是为了偿还她送的那串手链。这些账目在他心里是算得很清楚的。但是开光的佛珠总有点宗教意味，真的手镯又不同了。
“我不喜欢这个。”她推托道。
争抢中，他猛地把镯子套在了她手腕上，说：“很好看嘛！”不许她脱下来——情急之下，她一时也真的脱不下来。Jason已经在计算器上还了价付了钱，笑看着她一脸尴尬。
这其实是一对龙凤镯中的一只。手工并不精细，凤凰像一只长尾巴山鸡，憨态可掬。少数民族淳朴，见她为难的样子，也没有劝着他们买下另外一只。银匠师傅手里还拿着錾子，从后面的工具台上抬头望了她一眼，满眼理解的样子。真是个和睦的世界啊，大家什么都能够理解，可是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傍晚，古城四方街的小广场生了篝火，游客们都围过来跳舞。子歆像大多数汉族一样，没什么节奏感和歌舞细胞，拉着手甩甩左右脚也会错。最后不过跟着乱舞一通。跳着跳着，Jason被人群拥着不知哪里去了。子歆站在那里，知道自己不善交际，像一个走失的小孩子一样惶惶然。她没有心思和人聊天，但是不断有人来向她搭讪；她礼貌地回应，完全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
一个美国人坚持不懈地追问她：“你究竟多大了啊？”
子歆懒洋洋地说：“猜。”
美国人夸张地举起双手：“上帝！别叫我猜东方女人的年纪！”
子歆冷笑道：“对，也许我已经四五十岁了，说出来吓死你！”
Jason终于回来了。美国人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煞有介事地向她一鞠躬，说：“Au revoir，Mata Hari！”
子歆和Jason都愣在当地。子歆是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Jason则是惊讶无比，细细地打量着她，仿佛在重新评估她的吸引力。
“他叫你什么？”他不能相信地追问道。
“我不知道啊。”子歆无辜地说：“他说什么啊？”
“没什么，美国人就喜欢乱说话。”他不断地重复着这个词：“Mata Hari？Mata Hari？”笑嘻嘻地望着她。
这一夜是和一大群名字和长相对不上号的人在酒吧里结束的。子歆没有喝很多酒，却很有点醉醺醺的样子，一路和Jason打闹着回去，还硬要他背自己上楼。
“你不是说我像羽毛一样轻吗？”她头一偏，醉眼蒙眬地望着他。
Jason看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
她攀着他的肩，跳上他的背，他连忙伸手托住她。她在他背上也还是手舞足蹈，木制的楼梯在他脚下吱吱作响；正欲踏上最后一级，忽然被她一拽，他一歪一倒，两人都扑在地上。
他听她兀自咯咯笑了半晌，怕吵起人来，着急说：“别闹了。起来回去吧。”
“起不来！你抱我进去！”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耍无赖，抓住栏杆，把脸挤在木条空隙里，看着楼下月色冷冷的中庭花园。
只听得他在背后一字一顿地说：“Are you sure？”
她翻身勾住他的脖子，抬手滑过他的脸颊，轻轻地捏着他的耳垂：
“你不是应该抱新娘进门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