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升的太阳又一次爬上帐篷时,我们在刺刀的押送下,走进一个房间。这个房间的几分钟,将决定我们的后半生。那人依然站在那里,他的一排人都站在那里,他用手帕意味深长地擦着刀尖。轮到我了,我站在两个门之间。我不敢抬头。我看到那双刀一样闪亮的皮鞋,那双皮鞋往地上又是意味深长地蹭了一圈。我的双腿抖个不停。后面的人腿也在抖动,抖索的人群推搡着,我们慢慢向那道铺着红地毯的小门走去,因为另一道门闪着刺刀的幽光,那是通向家乡的小门啊,那一刻我却害怕了,无力选择那条路。我一直望着那道插着尖刀的门,双脚却在往铺着红地毯的门边移动。我不知道是谁在选择我的后半生。脑袋和脚分离,身体和思想分离,愿望和求生本能分离。一个更为强大的外在力量驱赶着我,我被迫服从,乖乖就范。
这是通往异乡的门。异乡是什么样子,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我不得而知。
几天后,我们被押上一艘军舰。我坐在最底层的地板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上的铁丝网。那一层网在发动机的轰鸣中颤抖。那是我头顶上的一片天空,这层网无处不在。我们处在网的底层。清醒时,我这么想。因为我很快就不清醒了,晕船让我翻江倒海,死去活来。我的胃里波涛汹涌,我紧咬着嘴唇,控制着不让那些东西冲出来。终于,哇的一声吐在前面人的背上。前面的人也在呕吐,他胀鼓鼓的腮帮上面是一双无奈的眼睛,无力地放出一丝愤怒的幽光,表达着心中的不满,随着一个更大的颠簸,也哇的一声吐出来,喷在我的头上。
后来,我便闭着眼,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任随军舰把我带向何方。
下船了,下船了!
快起来,下船了!
舱门打开,透进一束刺眼的光亮,一阵伴着海腥味的风吹了进来。
我睁开眼睛,谢天谢地,我还活着。
快下船,快下船!背着刺刀的人在吼。
军舰停在一个海湾里。海岸上密布着铁丝网,一直伸向地平线看不见的地方。
面黄肌瘦的人们踏上了这个隔绝的岛屿,人们叫它台湾。
冲澡,换衣,我又被编入国军。蒋介石的梦想成了国军的神圣使命,我们经过洗脑培训,迎来“新生”。
1958年的金门炮战期间,国军部队进入备战状态。那时的紧张自不待言,我们时刻准备着被调上前线。随着炮战渐渐停歇,我们的心才渐渐松弛下来。后来,部队组织到金门参观。踏上那些弹片密集的土地时,才知道炮战激烈的程度,暗暗庆幸没有成为这里的炮灰。
大陆就在海水的那一头,我却无法跨过这一线浅浅的海峡。迎着海风,痴痴凝望,一声叹息,却被波涛掩盖。
我所在的部队有一些台湾青年,他们是应征入伍的新兵。他们对我身上的字充满好奇,打听它的来历。我便同他们保持冷冷的距离。
但有一天深夜,为首的王大明揭开了我的被盖,另外两个人按住我的胳膊,手电的光亮在我身上缓缓移动。他们看过我的前胸,又强令我翻身,宿舍里的人都在惊醒中围了过来,他们似乎在参观一个怪物。王大明问,这些字是如何刻上去的?我说,针,很长很长的针。王大明吐出长长的舌头说,疼吗?
此后,王大明对我毕恭毕敬,他总是叫我老哥。与他相比,我是名副其实的老哥。王大明身上揣着离家时拍的全家福,他坐在正中,白衬衣外披着红色绶带,两只胳膊抱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他是孩子们的父亲。王氏家人二十多人围在他身旁。背后是他家两层的瓦房,瓦房边有两株正在开花的樱桃树。
王大明的小学时代受的是日式教育。每天早晨,他们站立在操场上,向日本天皇遥拜,然后举行升旗仪式。大家注视着缓缓升起的太阳旗,齐唱日本国歌:
皇祚连绵兮久长,
万世不变兮悠长,
小石凝结成岩兮,
更岩生绿苔之祥。
没想到,长大后进了国军。王大明唱完后,又补充说。
33
后来,我和一些即将退伍的士兵一起修建公路。我的任务是用扁担挑土。两年后,工程竣工举行了隆重的通车典礼。大客车拉着那些贵宾行驶在碎石铺成的公路上,扬起一阵灰烟。
后来,我们在山区组建了农场。退伍的荣民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
在台湾举目无亲,战友便是亲人。与我来往密切的人是李发章、杨盛勇。李发章断了一条胳膊,用一只手骑着自行车在乡间卖水果。杨盛勇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四川老乡,他经常邀李发章和我一起喝酒。杨盛勇总是喝得酩酊大醉,把酒瓶摔碎,破口大骂:国家欠我们太多了!老子从“卢沟桥事变”之后便出川抗战,一直在国军熬了二十多年。老婆没讨上,至今还是孤家寡人,老子跟谁讨公道?李发章说,自古“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你到哪里讨还公道?
杨盛勇便把收来的粮食换成钱打酒喝。他把酒瓶放在门后,进出便喝上一口,做农活时裤包里总有一个小酒壶。几年下来,鼻子上就有弯弯曲曲的血管,我们都叫他酒糟鼻。杨盛勇不气不恼,说:既然没女人看上我,我也就不想讨谁喜欢,酒糟鼻就酒糟鼻吧!
李发章有一天卖货回来,自行车后座上搭了一个女人。那女人阔鼻子,厚嘴唇,眼睛往外凸出,就像两个血红的葡萄,头顶掉光了发,露出红亮的头皮。李发章说,梁老弟,这是嫂子。我说,李大哥,哪天喝喜酒呀!李发章说,快了,快了!
接下来的日子,李发章三天两头骑自行车进城,给女人添置衣物,还买了一顶白帽子。女人的脸上也有了喜色,嘴巴活泛起来,见面就喊:梁大哥!
杨盛勇邀李发章来喝酒时便问,李哥,这女人,哪来的?李发章说,人家没问我是哪来的,我也不好问她。杨盛勇又问,那她,结过婚没?有娃吗?李发章沉默不语。杨盛勇急了,又问,她那个没?李发章把脸一沉,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说,兄弟,你管得太多了!
后来,李发章便来得少了。杨盛勇和我晚间对坐时说,李大哥有女人了,尽管来历不明,但总是女人。李大哥现在快活了,就忘了兄弟!我说,李大哥有家了,该为他高兴呀!杨盛勇便苦笑着叹气。我知道他的心思,他没有女人,没有孩子,他永远回不了家。他的处境就是我的处境。
那一夜,我们都喝得大醉,是我先倒下桌的,杨盛勇把我扶到他的床上,为我脱掉鞋子和外衣,我听凭他摆布,只觉得他的声音像飘浮在另一个世界,隔山隔水传到我的耳朵里。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出窍,飞升起来,同他的声音相会,而身体坠落在床上,心脏像一面绷紧的大鼓被敲得咚咚直响,伴随着鼓声是我的大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手在半空狂舞,哈哈哈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盛勇,我们都是不孝之子啊!哈哈哈哈……
几个月后,李发章邀请我们喝喜酒。他置办了三桌酒席,把周围的荣民都请到了。大家争着给新娘敬酒,李发章不让新娘沾一滴酒,接过新娘的酒杯便往自己嘴里倒。李发章醉得大睡了三天才起床。黄昏时,他挣扎着走过小路,来到我的院坝里,看见我正在喂鸡,便说,梁老弟,把你的公鸡逮一只,你嫂子有喜了,要补补身子!
第一个孩子落地,李发章请我们喝满月酒,那天,大家都喝醉了。李发章说,梁草、盛勇兄弟,来喝几口醋汤,醒醒酒!
杨盛勇端了一碗黑乎乎的醋汤过来,我喝了两口,刚喝下,便感到胃肠里有千万条小蛇扭结在一起,嘴巴一张,吐出一大堆秽物来。杨盛勇连忙去灶房铲了一把草木灰撒在上面,趁他摸黑到门外拿锄头的间隙,我爬起来拿起桌上的半瓶酒就往嘴里倒,杨盛勇扔下锄头扑过来,夺掉我的酒瓶往地上砸,碎渣乱飞。他一把抱着我,兄弟,你要干啥子,千万不要胡来!喝酒啊,兄弟,喝死当睡着,睡着了,就回家了!我浪着身子发出像水浪一样漂浮的声音。一个“家”字点到杨盛勇的痛处,便伏在我的肩上失声痛哭。
半夜,我被一只滚烫的大手弄醒。那只手伸向我的肚子,像一个燃烧的火炭,贲张和疯狂的气息渗透我的皮肤,只那么一瞬间,他便直奔而下,抚摸着我的敏感部位,沉迷在燃烧中,短暂的窒息,僵硬如同死亡,牵引我飞升在云朵之上。啊,我看到家了!迷幻一样的宫殿在紫红的雾中若隐若现。我全身瘫软,像睡在云团上。
这妖女一样的手牵引着我的手,顺着平坦的野地寻找另一片灌木丛。每一根草木都被唤醒,它们在等待着点燃的那一刻。我的手在奔跑,在饥渴的沙漠上狂奔,奔向泉水喷涌的地方。最后,我们瘫倒在地,一股热流从地热中挤压出来,向万里无云的蓝天喷涌。杨盛勇火辣辣的胸膛贴在我的胸膛上,猛烈的心跳震动着我的胸壁。我们长久地搂抱着,像一对久别的恋人很久不愿分开。
此后,我们把对方当做世界上唯一的依靠。下田时,我俩走在一起;上山摘果子,我俩在一起。我把粮搬到杨盛勇家,一起煮了吃。我在灶间烧火,他在灶头忙碌。两人的生活,就多了很多乐趣。有个人说话,不至于闷得慌。有时候晚间不愿一个人睡时,索性挤到他的床上,互相暖被窝。半夜醒了又睡不着时,就起来抽一袋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有一次,我俩一齐出现在荣民之家的那间小屋时,引来周围人窃窃的讪笑。
那年中秋节,荣民之家举办了一个赏月晚会,要我们表演一段节目。杨盛勇平常爱听收音机,他喜欢上了当时流行的一出戏《梁祝》,使私下教我几句,我们俩走到前面,杨盛勇用假嗓子唱女声,一边唱还一边模仿祝英台翘起了一只兰花手,他唱道:
我为你泪盈盈,
终宵痛苦到天明。
我接着模仿梁山伯唱:
我为你汗淋淋,
匆匆赶路未曾停。
坐在台下的人便掩着嘴怪笑,他们觉得我们是两个怪物。
一天,李发章的老婆又带回一个女人。李发章夫妇便把她带到我家里。我有些手脚无措地说,哎,嫂子,叫什么,我该怎么称呼她?黄花。那女人的头上戴了一朵小黄花,眼睛从不看着近前的事物,倒像是飘飞的两只黑蝴蝶。以前受了惊吓,李嫂解释说。她的男人被拉丁到大陆去打仗,他不愿去,跳海时被押兵的乱枪打死,她听到消息后便疯了,成天不做事,眼睛看着很远的地方发呆,说男人在空中喊她。哥嫂养了她这么多年,终于不愿养她,便把她卖……也就是给荣民当媳妇。前些天,我同发章在街上卖货时看到她被打了一顿,坐在石阶上哭,我看她可怜,就把她带回来了。兄弟,你要她呢,便留下。不要呢,我再看杨老弟要不。如果都不要,我只好把她送回去。
黄花便留下来,晚上,我没到杨盛勇家里去,杨盛勇来找我。看见一个女人坐在矮凳上,又看到我在灶间烧火煮饭,便悄声问,兄弟,哪来的女人?我说,媒人带来的。哪个媒人?我不言语,我不想让他知道是李嫂带回来的女人。杨盛勇小声嗔怪道,我还指望跟你过一辈子哦,你倒是先抛弃了我。他神色黯然,低头往外走。我说,兄弟,吃了饭再走!杨盛勇说,各人知趣点,免得扫了你的兴。双手插在袖筒里,低头缩脑往回走。
草屋里只有一张床,我把床铺整理了一下留给黄花。黄花坐在床边,双手搭在膝盖上,眼睛看着膝盖上的手。我说,大妹子,哦,黄……花,你要愿意,从今天起,这儿就是你的家。黄花仍然不说话。我抱着柜子里的棉被往外走,黄花猛地开口问道:你要去哪里?我说,到吃饭的屋子搭地铺,睡惯了地铺的。黄花又低下头。我说,早点睡。黄花点了点头。
躺在地铺上,抽一袋烟,春花和黄花的模样交替在脑中闪现。春花和梁勤结婚多年,是我的嫂子了,我不该再存非分的念想。我这样有着不干净身世的人,春花该看不起我吧?她要求进步,还当了妇女队长。我们在两个阵营里,中间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和数十年的时光。唉!春花兴许已老了。我想象着见面的情形。我走上前去,不知该叫春花,还是该喊嫂子。倒是春花爽快,说,二弟,你终于……回来了。声音哽咽,两颗珠泪挂在满是皱纹的脸上。这样想着,自己也掉出两颗冷泪,在无边的寂静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轻轻推开门缝,一缕月光挤进来,像挂了一道银白的珠帘。走到门外的菜地边小解,看见盛勇的屋里还有一道幽幽的灯光。他又睡不着了,在灯下喝酒吧?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窗下,听到里面有夹杂着酒嗝的声音传来:
我为你泪盈盈,
终宵痛苦到天明。
是男扮女腔的唱段,接下来是梁山伯字正腔圆的男声:
我为你汗淋淋,
匆匆赶路未曾停。
然后又是喝酒的咕咕声。本想敲门,手停在半空,又缩回来,踮着脚尖回到我的草屋前。
天空蓝得一尘不染,有几颗紫亮紫亮的星星,像是簇拥月亮的细碎花朵。一轮满月挂在头顶,能看到月亮上的阴影。
大月亮,小月亮,
哥哥起来学木匠,
婆婆起来舂糯米。
娃娃闻到糯米香,
打起锣鼓接大娘。
……
童音在耳边回响,唉,还是回屋吧。我对自己说。见门缝里伸出一盏灯,黄花一手护着火苗,站在门前。
你啷个不睡哦?深更半夜的。我说。
我把她拉进屋,给她脱了鞋,扶她躺下,又给她盖好被盖,吹灭了灯,说,乖乖地睡上一觉。
黄花温顺地躺下,我也回到地铺上再次躺下,思谋着是留下她呢,还是让给盛勇老弟。我这样同他分开,他越发显得孤单,不如先让他成个家。这样想着,听见里屋传来轻微的鼾声,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