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们就听见了美帝国主义入侵朝鲜的消息,当时我在上音乐学院,还有一年就毕业了。我们学校举行了揭露美帝国主义的教育,参加了省城市民大游行,声讨美帝国主义的暴行。很多学生当场报名参加志愿军。一队一队戴着大红花的小伙子从街头走过,全城倾巢出动,欢送出行。我觉得他们真是神气极了,我也报名参了军。我妈对共产党、毛主席感恩戴德,她常说:没有共产党,哪有我们家的地?没有毛主席,哪有现在吃饱穿暖的幸福生活?她愿意把家里的粮捐出去,整夜整夜纳鞋底交到居委会支援前线,可就是不让我去当兵。我戴着大红花走过县城时,我妈一看见我,笑容便凝固了,她摸着额头倒下去时,我爸一把抱住了她。我跑过去时,我爸一跺脚,还不快走!我转身跑回队列中,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欢送的人群像一道背景,飘忽而过,我妈偏偏欲倒的姿态留在记忆里。
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妈是什么时候,这位同志,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姓梁。
哦,梁大哥。
小兄弟,是第一次上前线吧?
可不,刚上前线就断了腿,唉!
叹什么,你是有福之人!
有福?断了腿,还有什么福?
保了命呗,你很快就要见到你妈了!
大家都在流血,我可不是怕死鬼。我也想杀敌,我不想躺在这里!
你没有看见真正的战争,小兄弟,快到后方去吧,这样你还能看到妈妈。
李德麟身上稚气未脱,他长得眉清目秀,有一副好嗓子,又念过书。我是一个粗人,但我敬重有文化的人,我不忍心看到他被打死,就一个劲地劝他回家。
梁同志,哦,不,梁大哥,你恨美帝国主义吗?
以前不恨,但现在恨了,他们炸死了我的兄弟,他跟你一样小。
他叫什么名字?
谢争光。
唉,我也想为国争光,可现在……
李德麟摸着他的断腿,低头看着厚厚的绷带,眼泪掉在浸血的绷带上。
你恨他们吗?
恨呀!从丹东一路过来,看到被炸得千疮百孔的民房,我就恨他们。以前我觉得美国远在天边,他们怎么过日子我不知道。我喜欢孔老师,孔老师也喜欢我。但现在,我觉得孔老师是敌人,因为他是美帝国主义。但我怎么也没法恨他,想起他就想起巧克力。我最好的同学李东方说,那是糖衣炮弹,你中了美帝国主义的糖衣炮弹啦,你的觉悟怎么这样低?李东方说话的时候,流露出蔑视的神情,他理直气壮的模样显出一种立场坚定的优势,我在他的眼中一点一点地缩小,最后瘫在地上像一堆狗屎。从此,我不敢跟任何人说起孔老师和巧克力,因为我们班上都在声讨美帝国主义的暴行,人们握紧拳头高呼,打倒美帝国主义,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
小兄弟,啥叫美帝国主义?
你这人,真是,这都不懂!就是……就是……李德麟摸着脑袋,半天才说,就是称王称霸呗,像有钱有势的地主老财,像码头上的舵把子!
哦……
李德麟不满地看了我一眼,隔了一会儿又问:你见过鬼子吗?是高鼻子蓝眼睛吧?
鹰钩鼻,又尖又长。
我做了一个手势,在鼻子前画了一个很夸张的鼻子。李德麟嘻嘻地笑,说,孔老师就长着这种鼻子。
有一次我们还看到一种人,黑得像锅底。我以为他们的血也是黑的,龟儿子流出来还是红的,跟我们的血一模一样!
我乘机在李德麟面前吹嘘,李德麟看着我的眼神慢慢就变了,我在他心中慢慢高大起来。
梁哥,你打过很多仗吧?
多啦!
究竟打了多少仗嘛?
记不清了。日军啦,解放军,蒋军,联合国军啦,统统打过。
真刀真枪地干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那还消说!
你怕吗?
怕,刚开始谁不怕,后来就习惯了。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道理很简单。
啧,啧!
李德麟咂着嘴唇,说,我下不了手。
第一次,都是这样。第二次,就不怕了,以后慢慢习惯了。
仗打完,你想干啥?
回家,学石匠。
李德麟又笑了:石匠?那可是力气活。
我握紧拳头挥了挥,那意思是,我有的是力气。
30
李德麟在一天夜晚转移到后方医院去了。他并不想走,他说他要上前线打美帝国主义。圆脸护士给他打了一针,一会儿李德麟就睡着了。我看着担架队员把他抬走。床上只空了几分钟,另一个蒙着头的伤兵被抬进来,放到李德麟的床上。那伤兵没有一点动静,除了嘴巴仍在呼吸外,就像一具死尸。
圆脸护士总是不愿见我,她在给我换药时,也只看胸上的伤口。她总是绕过我的床,仿佛我有传染病似的。医生是一个戴着眼镜的斯文男人,他说,你的烧已经退了,伤口很快会好的,你很快又能上前线打鬼子了!
弹片只擦着我的胸膛飞过,划了一条二十公分长的口子,并没有伤筋动骨。
促使我下定决心重返战场的,是那位圆脸护士。有一天她径直走到我床边,用体温计测量我的温度,说,你的温度正常了。又给我解开伤口上的纱布,叫我看,我看到胸膛上一条像细绳一样的疤痕。护士说,很好,你应该回……我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她说:也许……让我再养几天?护士不满地看了我一眼,露出不屑的白眼。她收拾消毒药水和纱布要走,我说,妹子,再给包扎一次。她说,懦夫……狗熊……我有些生气:你说谁?她指着我的脸。我心想,老子在前线……但我没说出口,我犯不着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充英雄。
护士哇的一声哭了,满是泪水的眼睛瞪着我,说:那天,救你……我哥,他……他救了一个狗熊……真不值!
护士断断续续地说,然后一转身捧着换药的物品,哭着气咻咻地跑了。
我觉得莫名其妙。我努力回想她的话,救我,她的哥哥?难道他哥哥救了我?我只记得谢争光的声音,我在发烧,全身颤抖,然后躺在这里……
后来是医生将实情告诉了我。护士姓金,叫金福芳,哥哥叫金福来,他们是朝鲜人,父母被敌机炸死,房屋也被烧掉,兄妹俩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便来这里为伤兵服务,为破碎的国家尽一份力量,也为父母报仇雪恨。金福来在担架队,就是在抬你时碰上了敌人的飞机扫射,他把担架放下,用身子扑在你身上,掩护了你。你当时高烧昏迷着,哪知道实情呢!
天啦,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呢!
等你养好伤,我自然会告诉你的。现在说出来,也不迟啊!
金福来,他……埋在哪里,我要去看他。
金福芳知道的,就在医疗所背后的山坡上。
第二天,金福芳来我旁边的那个床给病人送药时,我下床来,怯怯地叫了一声,妹子……然后双腿一软就跪在床前:妹子,我才知道,你哥,救了我!
金福芳把我带到她哥的坟前。一个小土堆上面有一块石头,石头上用树枝画了“金福来”三个歪歪斜斜的字,是医生写的汉字。我将地上的两朵野花摘下来,放在写着名字的石头上然后跪在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我说:福来兄弟,你的救命大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我要回前线去,替你报仇,狠狠地打美帝国主义!
福芳在一旁抹着眼泪,她向我竖起沾满泪水的大拇指,挂着两行泪珠的脸上,露出了坚定的微笑。
仇恨就是这样慢慢积累起来的,先是谢争光,后是金福来,我要替他们报仇雪恨!
那天,我让医生为我写下了金福芳的地址。后来,我在台湾时给她写信寄钱,但一次又一次被退回来,她还活着吗?我这样猜想的时候,却遇到了麻烦。我所在的部队警告我:往北韩寄信,你这是在投共叛国,通敌通匪,小心你的狗头!从此,我便不敢写信寄钱了。回大陆之后,我又写信,仍然被退了回来。我就想,也许金福芳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些年,每到逢年过节烧纸的时候,我总要用一块黄表纸包着一包纸钱,上面恭恭敬敬地写上:朝鲜金福来收。我只能用这种方式缅怀我的恩人。他的大恩,我今生今世无以为报。
临行那天,我把身上的五十元钱放到医生手上,请他转交给金福芳。当面交给她,我担心她不会收下。
重新回到部队时,战事已经进行到胶着状态。最早赶趟子的打法,曾经让我们热血沸腾。那样宏大场面,置身其中,每个人都被豪情鼓荡着。军号一吹,团长、营长、连长、排长、班长都在喊:“冲啊!”我们便猛扑过去,排山倒海一般卷向敌阵。人海汇成洪流,很快将敌人席卷而去。“秋风扫落叶”,“风卷残云”这样的词,用在最早的朝鲜战场毫不过分。
躺在战壕里,口中嚼着一根草,我想起夏天的夜晚,当月亮出现的时候,母亲会抱着我们坐在篾席或晒单上,一边奶着梁根,一边唱:
小月亮,大月亮,
哥哥起来学木匠,
婆婆起来舂糯米。
娃娃闻到糯米香,
打起锣鼓接大娘。
大娘一上门带个小姑娘,
姑娘脚脚小,
一脚踩到癞格宝。
癞格宝,跳得高,
吓得姑娘转身跑。
母亲的眼睛像月光一样悠远又明亮,她看着月光的样子,仿佛唱的是月亮上的传说。梁勤嘻嘻地笑,也跟着唱:
姑娘脚脚小,
一脚踩到癞格宝。
癞格宝,跳得高,
吓得姑娘转身跑。
嘿,嘿,好一个小姑娘,
跑球了,空欢喜一场。
母亲就用手掌轻拍梁勤的脑袋,说,你个浑小子,从小就想姑娘!梁勤分辩说不想姑娘,想啥子嘛?我说,要想老娘,孝顺老妈。母亲就把我搂过去,我闻到她身上的一股奶香,母亲说,还是狗娃乖,狗娃从小就知道心疼老娘!
母亲说完了,又拍着怀里的三娃,仍旧望着月亮唱:
月亮光光,
芝麻地头烧香。
烧死麻大姐,
气死幺姑娘。
幺姑娘,不要哭,
买个娃娃打鼓鼓。
鼓鼓叫唤,
买个灯盏。
灯盏漏油,
买个枕头。
枕头开花,
接个干妈。
干妈脚大,
打个圣卦。
干妈脚小,
二龙抢宝,
抢到就开跑。
很多时候,我觉得母亲不是在唱歌,倒好像是在说歌。她的嘴巴哼哼唧唧的,调子也是自己临时随意发挥,调子时而又长又高,时而低沉得像自言自语,有时又戛然而止。母亲在月下唱歌的时候,完全变了一个人,平常老实沉郁的母亲,这时候显得悠远又缥缈,像在蓝色月光中出没的仙女。
有时,母亲会说:你看那月亮上的阴影,像一棵桂花树。听说,月宫里住着一位名叫嫦娥的仙女,而那个仙女的男人叫吴刚。母亲会把吴刚说成会挑水、砍柴的男人;而嫦娥,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人,她织的布像月光一样又白又长。
妈,你找梁幺妈帮忙,等我长大了,要找嫦娥一样能织布的女人,我就有衣裳穿了!
妈,嫦娥会煮饭吗?她会炒香喷喷的回锅肉吗?
梁勤和我问母亲,母亲便笑,笑得东倒西歪的样子,然后说,男人呀,从小就是馋嘴猫,一个想穿衣裳,一个想吃回锅肉;等你们长大有出息了,还愁找不到女人,还愁吃不上回锅肉?该念书时要念书,该种地时要种地,人要勤快不能懒,到时候啦,该有的就会有啰!
母亲说这话时,只注意了安家山那一片天。她看不到安家山之外还有更大的一片天,而这一片天下的风吹草动都会波及到安家山。她当然不会想到,她的儿子会在一阵飙风中变成一缕飘蓬,任意南北西东。她也不会想到,这时远在异国的土地上,她的儿子衔着一根草,痴痴地看着月亮,回想童年的情景。
后来,我在书上看到一位联合国军指挥官曾经也同我一样望着月亮发呆。只不过他琢磨的月亮不是我琢磨的月亮。他苦苦地思索中国军队为什么选择夜晚行动,而且是在有着月光的夜晚。他不能眼见着每一个月色迷蒙的夜晚都上演联合国军的死亡噩梦。后来,这位将军茅塞顿开。他终于琢磨到了中国志愿军喜欢在月夜行动的秘密。战争,就像两个人的肚皮官司,一个人不知道另一个人腹中的秘密。假如,每一个人腹中的秘密都向对方敞亮时,冲突是否就会化解呢?
回到战场后,便转入了阵地战。月夜的突袭结束了。我们必须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部队挖筑坑道,一整座山上都布满了弯弯曲曲的地下通道,在这些山间,像密布的蚁洞,藏满了蚂蚁一样的军队。敌人的飞机大炮一来,我们就躲进去,听见外面的爆炸声,我们屏住呼吸,心里有一种鬼子奈何不得的窃喜。从洞里钻出来,看见满山的树被斩断,草木在燃烧,到处是呛人的烟雾。炮弹密密麻麻倾泻在山坡上,整个山坡像被翻耕过一样,每一块土都化为齑粉,伸手插进去抓一把土起来,就能看到弹壳或弹片。人作孽,地遭殃,飞鸟和蚂蚁也在劫难逃。
有一天我们挖到一堆白骨。从白骨外面的衣服看,是朝鲜群众的土布服装。有的头盖骨破损,有的腿骨斩断,还有的没有手臂。白骨堆里,还有弹壳和一把匕首。匕首留着日本文字。显然是日本军队侵占朝鲜时杀害的朝鲜同胞的遗体。我们站在白骨前,想起几年前日军在中国的暴行,便义愤填膺。朝鲜人和中国人,有着共同的痛。
我们把那一堆白骨埋在一个大树桩下,一齐默哀。哀毕,刘兴华说,同志们都看见了,朝鲜人民跟中国人民一样,过去受日本帝国主义的蹂躏,今天又受美帝国主义的践踏。假如美帝国主义打到中国去,我们的同胞也会遭受朝鲜同胞一样国破家亡的命运!我们一定要打败美帝国主义,保卫新生的红色政权,保卫祖国,保卫家乡!
刘兴华的话音刚落,李梓富带领大家举起拳头高喊:打倒美帝,保卫祖国,保卫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