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早已停开,铁路全被弄坏,铁轨有一节没一节的,铁轨下低洼的地方堆积着尸体,也有断肢或残体落在铁轨上,血和雨水浸泡着尸体,铁轨下面的土层中依然有野花按着节令开放,红的黄的紫的,在雨中现出潮湿的光。这个初夏时节,似乎没有太阳,阴霾的天空堆积着厚厚的黑云,血是那个夏天最鲜亮的色彩,血水涨满街道,运送弹药的汽车把血水溅到白墙上、玻璃上,甚至黑瓦上。
解放军又一次冲过来了,这是他们第九次冲锋。他们借着残破的车厢掩护,朝我们驻守的楼上开枪,子弹打在碎玻璃上,纷纷往下掉。蒋国全叫:快扔手榴弹!我便往窗外扔了两颗,手榴弹击中了汽油罐引起大火,有人从火中跑出来,许是躲在铁罐后面,我听见惊慌的惨叫声,着火的人在泥水中打滚,试图扑灭身上的火苗。“打”,又有人叫喊,我们便一齐开枪。着火的倒在地上,挣扎几下便不再动弹,身上仍然有烈焰在燃烧。赵兴中呆在那里,他在自言自语,我杀人了,我打死人了!他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我杀人了,我是杀人犯!蒋国全看着他说,你是英雄,打得像个男人!眼泪从赵兴中的脸上往下掉,他用又细又白的手指蒙住脸,一直哭个不停。蒋国全看着赵兴中抽泣的样子忽然哈哈大笑,他说,新兵就他妈这个样子,一见死人就掉马尿!然后,在赵兴中肩上拍了两下,说,兄弟,多打几仗就好了!
每天从早到晚,国军的运输机源源不断地运送弹药和粮食。现在,粮食全部用来打仗,守城长官无暇顾及居民的粮食供应。一些大米包被垫到战壕上,被子弹打得千疮百孔,到处可见发霉的大米或小麦,泡胀的土壤中甚至长出了麦苗。士兵们有时能吃上又白又大的馒头、饼子,有时还会送来包子,有劳军的意思。赵兴中一见包子来时,两手抓满了,蒋国全说,你知道那包子里包的是什么?赵兴中说,有一股酸酸的味道。蒋国全说,那是人肉,据说人肉才是酸的。赵兴中扔掉包子,我杀人了,我杀死人了!蒋国全却大笑着,大口大口地啃起来。但赵兴中一直没吃包子,闲来他总是自言自语,一直没从杀人的阴霾中走出来。
眼下,原平的居民只有参军打仗才能找到吃的,两军已打了十多天,残留少量平民根本无法逃出去,未被炮火击中而幸存下来的人又不能上街走动,粮食吃光了,只有去给部队运送弹药或拉伤员,兴许还能讨回几个馒头或几块饼干,一些小孩和老人便加入了这样的运输队,他们得到食物后,小心翼翼地包在帕子里拿回家,有时也会顺手牵羊偷点米面或任何可以充饥的东西。
有一天夜里,解放军再次往火车站候车楼冲击。江尚怀突然从顶楼下来,叫我们往下撤退,他说,解放军用上了炸药包。在此之前,邮电楼反复争夺了十多次,最后解放军组织了爆破手,把邮电大楼炸成废墟。江尚怀说,一定要把解放军消灭在大楼外,我们跟着团长往下跑,在楼下的空地上与解放军遭遇。江尚怀叫,冲啊,打死他们!我们便大叫着猛冲猛打。后面却响起了爆炸声,我转过身去,看见火光中有一些人从楼上往下跳。我才猛然想到赵兴中可能被炸死了。天亮时,我们看见候车楼被夷为平地。蒋国全怪我没看好赵兴中,我说,那阵只顾跟江团长往下跑,哪注意到他。解放军并未占领火车站。江尚怀命令我们用大楼的残墙和断砖修了一处掩体,坚守在那里,防止解放军新一轮的冲击。
每天从清晨到黄昏,都有国军飞机轮番轰炸扫射,凡是看见解放军的人马都要攻击,解放军却没有飞机来助战,越来越陷入被动。这时,原平外围又响起了枪声,国军阵地欢呼起来,知道增援的部队到了,里应外合一齐向解放军开火。一天以后,解放军不得不放弃进攻原平,一边战斗一边撤退。
赶走敌人之后,城外的国军同城内的会合,城墙上又插上了一面又高又大的青天白日旗。守城长官下令休整十天。我们撤下来时,一身都快瘫了。我觉得头轻飘飘的,像一缕轻烟在空中旋转。闭着眼睛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我觉得自己快崩溃了。睡梦中满眼都是血水在流淌,血从天上一直流进土里,血中有人在挣扎,断胳膊或断腿喷射着血柱。梦中的赵兴中梦呓般地自言自语: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醒来后,全身疼得直呻吟,蒋国全给我抽了几口烟,我把烟袋抱来,狂乱地吸着,直吸到嘴唇发麻,舌头发苦。蒋国全说,你又扯风了。我满脸沮丧,扯死倒轻松,为啥又活过来!蒋国全说,梁哥,别忘了我们兄弟的约定。我说,你有媳妇,我他妈的活着为啥呀!蒋国全拍着我的手臂说,冷静点,现在战斗已经结束了。我有气无力地叹,这场战争要什么时候结束呀!
几天后,守城长官允许本城临时招募来的四十五岁以上的男人回家。我跑到火车站的瓦砾中,看见一些人正在把尸体往板车上装,他们往往两个人抬着手和脚,一齐用力扔进车上。我一连找了三个板车,终于找到了赵兴中。他的脸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血已经流光了,两条腿都不见了,双手上沾满了血迹,他在临死前似乎用手按过伤口,也许他想按住喷涌的血流,但终于松开了手,他的脸上有一丝轻松的笑,也许在最后一刻,他终于想到,再也不必去杀人了。
清理尸体成了那段时间最紧迫的任务,原平幸存的居民吆喝着马车或手推着板车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尸体拉到城外去,那里早已挖好了一个大坑,将这些来自南方的士兵草草地埋葬在异地他乡。甚至尸体还没清运完毕,守城长官迫不及待地举办了一些庆祝活动。持续半月的战事使每个人都在崩溃的边缘,只有喝酒、逛窑子、抽大烟才会让人彻底放松下来。军官们在那些还没来得及修缮的别墅里开起了舞会,音乐回荡在夜晚的空气中,拉来的妇女被送到那里。也有的通宵达旦地玩起麻将,夜深人静时都能听见搓得很响的麻将声。个别窑子草草开张,灯笼和床上用品还没置办齐全就迎来了不顾一切闯入的士兵。妓女却少得可怜,谁都知道这个时候卖身就可能搭上性命。大胆回来的妓女们这段时间成了全城最为忙碌的居民,士兵们以守卫本城的英雄自居,他们大声武气地吵闹着要烟花楼不分白天黑夜开门营业,有的女人甚至一边瞌睡一边接客,以自己可怜的肉体抚慰党国的英雄们。
那些天老天也露出了笑脸,一扫十多天的阴雨天气。太阳红得像个大血盆,照耀着这个千疮百孔的小城,给残存的大地带来些微活着的生气。
我和蒋国全约了郑廷卫去喝酒。我们都拼命喝,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战事再次拉开。蒋国全请郑廷卫看相,郑廷卫说,从相面和手相看,你今生财疏福薄,但命大得很,耳垂又大又长,生命线也长,能安享长寿。蒋国全端杯敬郑廷卫说,托连长吉言,看来我性命无忧了,敬连长三杯!郑廷卫推托只能喝一杯了,蒋国全自己连干三杯,请连长自便。郑廷卫干掉酒后,又给我看相说,梁草一生,四处飘荡,晚年可享高寿和安宁,但膝下无嗣,难续香火,可忧可叹!我也敬郑廷卫三杯,我说,托老天看承,保全性命,也属万幸,至于续香火承祖业,梁家还有两个男人,自然会替我完成的。我们又请郑廷卫算一算,原平还要打仗吗?郑廷卫摇头叹气说,国事动荡,原平也是风雨飘摇啊!
有一天,我在城内闲逛,突然看到了一个拾荒匠的板车上有一块翰墨轩的牌匾,只是那个翰字已被炸脱半边,我问拾荒匠这块匾是从哪里弄到的,那老头看到我穿着军服,心虚几分,忙说,捡的呗!我问拾荒匠翰墨轩在哪里,那老头很殷勤地说开了,以前是在福顺路边,是一个满族亲王的私生子开的书画店,给炸得不见影儿,这半块牌匾还是在街对面的烂瓦中捡到的,长官要有兴趣,就送给你。老头是怕我找他的麻烦,急忙取下来。我摇头走了,老头站在原地,半天不敢离开。
福顺路那一带的房子只剩下一些断墙,还有大火烧过的痕迹。有几个小孩在烂砖中翻找东西,一个孩子手里拿了一支毛笔,我问他知道赵兴中不?小孩警觉地看着我,问我是谁,我说,我认识赵兴中,跟他在一个部队。小孩的脸上马上现出又惊又喜的神情,他急切地问:叔叔,我爸还活着?我问,你是赵兴中的儿子?他点头,我说,赵兴中哪有这么小的儿子?小孩说,我妈三十八岁才生下我,我有两个姐姐,一个病死了,一个嫁到沈阳去了。我爸真的活着,他们说他死了,我不相信!孩子的眼神里饱含着渴望,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他,孩子也许察觉了我脸上的表情,瘦小的脸上慢慢退去了那一丝期盼,又凝重起来。他说,这么说,他真的死了?我点头。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他竭力忍住悲伤,又问,他怎么死的?我说,他是被炸死的。孩子终于控制不住了,他的眼泪直往下掉,发出呜呜的哭声。但他马上又问,他的尸体在哪儿,我妈一直想找到他的尸体。我告诉他,埋在大坑里。孩子一屁股坐在一块倒塌的土坯上,脸埋在膝盖上,双肩一直抖个不停,过了一会儿,我拿起他的手,把十块银元放在小手心里,我说,是你爸叫我转交给你们的,你爸爸要你读书识字,还要你照顾好奶奶和母亲。小孩的眼泪再次掉下来了,奶奶那些天饿死了。我的心里也不好受,便叫孩子照顾好母亲,孩子点头答应。我离开时,孩子一直站在那里,一只手攥着银元,一只手拿着毛笔。
两天后,我把赵兴中的遗物收拾起来,一件白布对襟衫,一条棉裤和一根洗脸用的毛巾。再次来到福顺路口,期望能见到赵兴中的儿子,我向其他孩子打听,有一个孩子说,他们走了,到沈阳投靠姐姐去了。
战事在其他地方展开,原平平静了一段时间。夜里,我又听见蟋蟀的叫声了。这些小虫躲在断墙或野草中,节令一到,便自顾鸣叫,这让我徒生感叹,人还不如自由自在的虫子。
那年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们却再次掉进解放军的口袋,再次做了俘虏。那是一个酷热的天气,一连二十多天没有下雨,树叶上沉积着厚厚的灰尘,连植物都显得灰头土脑。阳光像一层蒸汽,把房屋和树木都罩在光雾里,远看就像虚幻的海市蜃楼。在这层光雾里行进的队伍,也影影绰绰的,如同幕布上移动的幻影。
团长江尚怀走在前面,脱下军帽,徒然地用帽子扇风,脸上汗水牵成几条线,帽沿下的头发已湿透。这张脸过于白净,留着几根可笑的长胡子,假如把那几根胡子刮掉的话,看上去就像一个中年妇女。每次团长向我们发布命令时,我都会看着他的胡子,用力忍住笑。江尚怀为什么带我们出来,我不得而知。当我们快走到一个小镇时,我听见江尚怀叫郑廷卫派人去侦察,他说,好好查看,究竟有没有解放军。郑廷卫带了十多个人骑马奔向前面,过了不久回来向他报告,前面的小镇在逢场,农民正忙着交易,没有发现解放军的影子。江尚怀脸上的表情顿时松弛下来,他抹了一把汗,说,弟兄们,到镇上去休息,弄点水喝,也找点吃的,这该死的太阳快把人烤化了!这些又饥又饿的士兵振作精神向小镇走去。
集市上的人群仿佛一点也不知道战争,打饼子卖麻花煮面条的小饭馆里有三三两两的食客,卖鸡蛋卖油盐的人干着各自的营生,一个算命看相写字的先生坐在又脏又黑的大伞下,眼睛藏在反光的黑镜片后面。摆茶水摊的老太婆坐在一排杯子后面,用一把扇子赶着飞来飞去的苍蝇。江尚怀第一个扑到茶水摊前,一连喝下三杯凉茶之后,便带着几个军官直扑酒馆楼座雅间。国军分散到各店铺里去吃饭,有的坐在阴凉处等待饼子或凉面,还有的去买烟买酒。蒋国全在面馆里等着老板煮臊子面。我买了一些烟叶回来,见面条煮好,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一碗面刚吃到一半时,我突然看到那个算命先生一把摘下眼镜,镜片对着阳光,不停地闪着光斑。我觉得那老先生居然像个顽童,玩起这种低级把戏,便指给蒋国全看,蒋国全呵呵地傻笑,大声叫,照过来,往这边照。老先生将镜片的反光对过来的同时,突然掏出了手枪,对天开了两枪,吓得蒋国全急忙钻到桌子下面,小镇上枪声大作,那些商铺里跑出一群一群的解放军。算命先生一把扯脱脸上的假胡子,带着一帮人直奔团长江尚怀喝酒的楼座去了。刚才还在给我们煮饭的伙计突然从面柜里拿出一把枪对着我们,端面的女人冲到后面拉开木门,二十多个持枪的解放军跑到店里,大叫:不许动,缴枪不杀!把我们往外押时,我看见街上有一些国军在逃跑,街房里便有人开枪射击,国军的尸体散落在集镇上,刚才还在交易的人群瞬间不见踪影。从酒楼里被押解出来的江尚怀气得几根长胡子也在抖动,他对那个算命先生模样的人说,这也叫打仗,简直是打劫!算命先生哈哈大笑,说,江团长,古人言兵不厌诈,打仗哪有定法,得胜便是最高目的。现在,你输我赢,你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江尚怀狠狠地看了一眼郑廷卫,那意思是你既在算命又在侦察,难道就没料到解放军会有这一招?郑廷卫沮丧地低着头,不敢面对江尚怀的目光。算命先生示意身边押解俘虏的解放军,其中一个大吼一声:快走!江尚怀只好跟着解放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