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整个会场热气腾腾。桑州大学宣传队身着校服的一个女学生,当场咬破手指,写下血字,李发生说,那叫“还我山河”。然后由王鸿儒把血字旗庄重地递到李洪武手上,王鸿儒说,我等妇孺老朽虽无力上战场,也要在川内办工厂修公路种粮食,拼尽全力支援川军抗战!
李洪武敬了一个军礼,一脸肃穆地接过血旗。全场官兵高呼:为民族存亡拼死血战,以告慰家乡父老!王鸿儒当场宣布,老朽手无缚鸡之力,在国难当头时无法挺身而出,与敌人拼一死战,深感惭愧!我愿把文庙街祖宗留下的一处公馆捐献出来,资助前方将士!
会场再次响起掌声。
李洪武用颤抖的声音说,前些年在川内打仗,是熊家刘家邓家之间的混仗;现在打仗,是为救国图存。我李某不留家底,把两个师的兵力全部开赴战场!
公园里掌声四起,锣鼓喧天。桑州大学一位男生从人群中挤出来,跑到李长官面前要求参军抗日,李洪武一拍他的肩说,有这样的好男儿,倭寇休想灭我中华!李长官问他叫什么,他说,张浩存,浩气长存。李长官说,好哇,有志气!大学生说,我还写了一首诗。李长官说,念!大学生站在台上,念道:
男儿报国赴边关,
不灭倭奴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
人间处处有青山!
李发生在我身旁兴奋得脸都红了,连称写得太好了!我那时不知道什么叫诗,但总觉得我的骨头能埋在安家山埋在我家的屋后也好嘛,我可不愿做孤魂野鬼。李发生白了我一眼道,龟儿子只晓得你安家山簸箕那么大一片天!我就咬住唇不敢说话了。
抗日宣传队演出了《保卫卢沟桥》,我问李发生,卢沟桥在哪里?李发生看得很上劲,他说,给你说了,你也不知道。又继续看他的戏。
城里人还给我们发毛巾,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给我们拿这些东西,我不能拿人家的东西,我从来没接受过人家的东西。但李发生拿了两条,我就稀里糊涂地伸出手,人家就把毛巾塞到我手上。看他们的神情,似乎我们去打仗,与他们有关,是帮着他们去打架似的。李发生很生气地训我,这哪是打架呀,你这人觉悟太低,给你讲道理,简直是对牛弹琴!我说,我真不知道什么是打仗,只见过水牯牛跟母牛打架。李发生就笑,周围的人也笑。我摸着小脑袋说,真的,有什么好笑的!李发生说,你看见男人和女人打架了吗?跟水牯牛打架一样!哈哈,你喜欢看,我们都喜欢看!我觉得他们说的是怪话,就不再接话了。
全城的人都围在街道两旁欢送我们,他们的手摇晃不停。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人这么宽的街道,第一次看到桑州城里的汽车,这些让我头晕脑涨。耳朵里尽是人声,眼睛里全是人影,我被后面的人推着走,像在梦中飘浮。城里的女人比我们那里的女人穿得花哨。我不敢看那些女人的脸,只敢看她们的屁股,裹得紧绷绷的屁股,有的还露出了大腿,白花花的晃眼睛。
送行的人渐渐远去,人声也安静下来,我们出城了。我才发现我们走在先前走来的路上。我问李发生,往哪里走?李发生摇头。倒是那个叫张浩存的白面娃娃见多识广,他给我们讲,我们要穿过这片大山区才能出川北上,诸葛亮打曹操就是走的这条路。李发生比任何人都认真地记住了这个娃娃的话。
李发生小鼻子小眼睛小个子,眼眨眉毛动,是个鬼精灵。上过私塾,练过武功,会写字也能舞刀弄棍;练武是想让身体长高些,他爹经常用扁担量身高,说,你长不到扁担高,将来怎么当男人挑大粪挑粮食?李发生的个头就是长不过扁担,也就放弃了习武,在街上的一家饭馆当了一段时间的伙计,看会了厨艺,能做九碗十盘,办红白喜事,不但能混个吃喝,落点工钱,还能包两条又白又大的蒸肉回家孝敬爹妈。他爹也就不再拿一条扁担与献上大白肉的儿子较量,但李发生一辈子忘不了扁担,他把学来的那点武功,都用在扁担上。他吹嘘自己发明了“扁担拳”,大家觉得这是小个子男人的大话,并不在意。只有我相信他的话。我们一高一矮,像鸭子的脚蹼连在一起。他说张浩存告诉他,很久很久以前,这大庙山原来没有路,是满山的树林,五个男人开了一条通往外面的山路,这叫“五丁开山”。
我问,山这面是平坝,是通向成都的大坝子,山那面该不会也是坝子吧?
这下把李发生问住了,他说,我也是第一次出去,晓得山那边是啥子哟!我说,我爹说,山那面还是平坝,平坝后面又是山。我现在终于看到了平坝。种地的人喜欢坝子,好田好土好种庄稼,你看人家这里的菜长得又胖又嫩到处青幽幽的!李发生说,对头,你娃比你爹还聪明!我说,那山和坝子之外又是啥?李发生认真想了想说,听说是海,海大得无边无际。
我问:比坝子还大?李发生被我问得有点不耐烦,说,,你就晓得个坝子!海,那是装满了水的坝子!但一不小心,小命就没有了,鱼虾把你啃得精光,连骨头也不剩。听说这些日本人是专吃鱼虾的,他们凶得很,哪像我们这些吃庄稼的人温和得像羊子一样。我又问,那些人住在海里还是山上?李发生说,你龟儿子问题太多,问得我脑壳都大了!
一路上有李发生聊天,走路也轻松了。时令已过中秋,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我们只穿着单衣、草鞋,背上背一顶草帽,肩上挎一支老套筒枪,有的还没有枪,只背了一把大刀,也有的腰杆上别了一把烧鸦片的烟枪,有人嘲笑我们是双枪队。能抽鸦片的毕竟是少数,穷人哪里抽得起嘛!我把我妈做的夹袄和布鞋藏在背包里,舍不得穿。我们穿单衣行军,最怕雨天,偏偏一进入山区的秋季,那雨就下个没完没了,草帽哪里遮得住,浑身湿透也要走哇,裤子上粘满了泥巴,有时简直成了泥人,只有两个眼睛还在转动。
连续走上十天,身体软得像一摊泥,坐在地上就不想起来。每到休息的时候,我就倒在路边的草丛中,把肿胀的腿伸直抬高,龇牙咧嘴地挤血泡,脚丫和鞋粘在一起了,一脱鞋就会拉掉一层皮。青草靠着我的脸,我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棵草,草不会被连根拔起,东奔西走亡命天涯吧?青草之上是秋日的天空,阴沉沉的,像一张潮湿的抹布。大雁排着人字形的队列飞翔,翅膀闪着好看的银光,叫声更增添了几分凄凉。我不知道它们要往哪里去,它们的家在哪儿?它们是回家还是像我一样离开家?
李发生也躺在地上,嘴里嚼着草根,他叹了一口气说,唉,下辈子我想变成一只鸟在天上飞,或者变成一条蛇盘在洞里,就不会被抓来打仗了。
越往北走,山越高路越陡,比我们的安家山高多了。爬到山顶眺望,山山相连,就像没完没了的波浪。黄昏的太阳给远近的山镀了一层金色的光芒。远山一片黛青,在云烟雾海中时隐时现。张浩存说,这些山叫秦岭,翻过秦岭,就是大平原了。
李发生在想着自己家里的事,他说,我爹该收工回家了。
我想起小时候跟梁根爬上安家山的情形,我们的吆喝声在山间回响。我家像大山深处的蜂窝。我家的核桃熟了吧,梁根正在用竹竿打核桃吧,我爹我妈在干什么呢?春花一转身跑进家门。我往家乡的方向眺望,云烟雾霭挡住了视线。这迷宫一样的山路,简直是老天布下的迷魂阵。
再往山下看,漫山遍野的树木显得很萧疏,秋风劲吹,树叶纷纷飘落,一派肃杀景象。我们的队伍三五成群,稀稀拉拉,遍布在曲折的山路上。有的穿戴着军衣军帽,有的干脆穿着自己的衣服,长衫夹袄混在其中。没有背包的人们背着竹背夹,也有的干脆背着背篼,就像赶集去卖鸡蛋或粮食的农民。没有水壶,就背一个竹筒,草鞋、草帽、蓑衣、斗笠胡乱地挂在肩上或用两根谷草拴在身上。也有的在刺刀上戳两个红薯或挑几根顺手扯来的蔬菜,还有的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抽大烟,吞云吐雾一副欲仙欲死的样子。各级长官不耐烦,一个劲地催促上路。抽烟的抱怨说,四个轮子的汽车跑久了也要加油,人累死累活的咋个不允许休息一下嘛!
李发生说,看这些龟儿子,像吹吹打打抬花轿的,或是进城抽大烟逛窑子的,哪像打仗的样子嘛!
行军走路,一是累二是饿。那时川军简直是烂杆子队伍,装备差,吃的就更差。一天两顿稀饭,还掺的玉米渣子,饭汤照得起人影,喝下去几泡尿就没了。饥肠辘辘还得走啊,我就只好把裤带紧了又紧。特别是晚上,又冷又饿。运气好时睡在老乡的房檐下,很多时候睡在露天坝,一张小草席,一条单被,经常被冷醒。我就把我妈做的夹袄穿上。半夜里经常被饿醒,醒来回想梦中吃着我妈擀的白面条,那个香啊让人直咂嘴巴。长官说,我们到西安就好了,蒋委员长会派人给我们送来补给,那时就有白米饭白面馍馍吃了。我们互相鼓励:到西安就会好的,就有白米饭白面馍馍吃了。至于委员长是个什么样子,可能就是白白的,像白面馍馍的样子吧!
也有人没熬到西安就死了。在秦岭不是霜就是雪,没有人迹,我们裹着单被在荒野露宿,早晨就有人没醒来。白面馍馍在哪里,不知道,但白生生的肉就埋在黄土里。闷闷的坟堆,没有声音,闷在我们的心头。大家埋着头,有气无力地向前挪。士兵们抱怨,长官也着急,说是去跟南京交涉,要求给部队发冬衣。隔了几天又传话说,南京的头头脑脑正为打仗弄得焦头烂额,谁还管得了我们!
秦岭的雪仍然一个劲地下,几天之前那些又黄又红的树叶便零乱地飘落,山川一派萧寒。我和李发生再也不敢大意,晚上我们把几个人的东西裹在一起,背靠背身挨着身互相取暖。
果然我爹没说错,山的尽头是坝子。翻过秦岭我们一路走到宝鸡,再次看到平坝。张浩存说,那叫秦川,八百里秦川是最富裕的地方,占据秦川就可以称霸中原。诸葛亮一直就想扩大地盘,但在岐山一带就不幸去世,蜀国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李发生说,蜀兵要翻过秦岭去跟曹操的部队打仗,那不等于自己送死!这么远的路,他们吃什么呀?张浩存说,看不出来,你的悟性这么好,你要是多认识些字呀,会有大出息的。李发生嘿嘿一笑,说,我没多大的能耐,我只是肚子太饿,就想到他们吃什么了。张浩存说,你说到了一个大问题,就是行军打仗,粮草先行。李发生说,难道蒋委员长不知道这个道理吗?这下轮到张浩存摇头了。
到宝鸡后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我们站在铁路边,看到火车开来大家欢呼起来,纷纷挤上火车,以为到西安去,便有枪有炮有白面馍馍了。哪知到了西安火车并未停下,而是一股脑儿往前开。从车窗往外看,白茫茫的雪地上,树木和房舍蜂拥而来,又呼啸着退去,弄得我眼花缭乱,头昏脑涨,直想吐。张浩存说,这叫晕车。晕车的滋味太难受了,想吐又吐不出来,想睡又睡不着,咣咣当当的声音让人更烦躁。大家脚挨着脚,挤在这个闷铁罐里,空气污浊不堪,有吐了一地的,有憋不住尿湿裤子的,到处是臭气。李发生问,要拉我们到哪里去嘛?张浩存也一脸茫然。我一心盼着这个铁壳子停下来,我快晕死了!这样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又看见窗外是山了。火车又钻进洞子,巨大的呼啸声震耳欲聋。一天夜里,李发生在我耳边大声说,快醒醒,长官叫下车了!我睁开眼睛,才知道火车停下了。车外只有一幢房子和几棵树。我懵里懵懂地问:有鬼子了?李发生说,谁知道呢!
我们下车后,火车又开走了。小站上站着一些川军,还有的没让下车,跟随火车走了。我们才知道一起出来的川军已被拆散了。不一会儿又来了一列火车,我们听见有人喊“上车”,我心里老大不愿意。李发生推了我一把,我被挤上车,再次听见单调的车声,我又想吐,便闭上眼睛。
天亮后我又看见平坝了,张浩存说,这地方可能是河南。李发生问,你来过?张浩存说,我跟你一样,是个地道的川耗子,在成都那个大盆地土生土长,哪里出过川!我懒得睁眼,管他是哪里,只要让我下车就好,我再也不想坐火车了。
后来终于叫我们下车了。我摇摇晃晃地跟着人流走,双脚似乎踩在棉花团上。李发生说,没有山呢,全是平原大坝。太阳又红又大,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无边无际的平坝就在面前。我觉得自己像一棵无根的草,被抛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站台上全是人,我像一个掉进人海里的蚂蚁,竭力想抓住什么,我抓到李发生的一只手,李发生的手冰凉得像死人。李发生也把我抓得紧紧的,好像一松手,我们就会被人流淹没。我看到张浩存在人群中东倒西歪,满面通红,忙伸手拉他,我的手被人撩开,我们被推到另一边,张浩存伸开手在人流中左冲右突。
我们就这样失去了家,被抛到了国家的风口浪尖上,历尽沧桑,九死一生。